第十六节 无人生还(后篇)
清晨五点零八分,在程都某条荒无人迹的小路边,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行走着。
尽管是大夏天,但程都这种地方向来是不见太阳的,天色也只是刚刚从黑色的被窝中觉醒,还未能揭开夜幕的帘子。况且四野荒寂,根本廖无人烟,他本不需要如此谨慎。人影几步一停,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的目的地,是因撞上了一棵粗壮的樟树而被迫停在路边的一辆公交车。
这片地属于“开发区”,却因某种原因计划搁置,于是成了大城市外围少有的一片荒郊野地。就连被认为是程都市中“落后”代表的“旧区”,显然也比它要繁华得多。从根本上讲,这条路的周围尽是高过人半身的树丛杂草,连一座房屋都没有。
……没错。
一座房屋都没有。
人影到达了车前门口,许是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没有再左右确认,而是一步跳进车里。进门的一瞬间,他的视线便盯上了某个座位上的男人——确切来说是一具尸体。当将那人的死状收入眼底时,他咧开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他心脏差点跳出来,但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自嘲地一笑,转身摸向车前窗摆着的一台录音机,毫不犹豫地关闭了它。与此同时,嘈杂的风雨声也戛然而止。他搓了搓手,接下来也差不多该收拾一下了,总而言之先按照预定——
“咣当”!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裂的时候,他还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视线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右半侧身体传来一阵钝痛。给后背施加上重压的物体像是一只脚的形状,某人的嗓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甄和先生。”
“你——”甄和的眼珠子几乎要挤出眼眶,他拼命扭过头来看着身后的男人,“你……你怎么没死?!”
“也就是说,在你的计划里本来是无人生还?那么我也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了吧?”夜深冷冷地扭住他的手臂把他踩在地上,“是你自己报警还是我来帮你?托你的福,我的手机到现在还只能当作手电筒来用呢。”
在察觉到“真相”后,夜深立刻尝试与外界联系,但也不知这片荒郊野地本来就没有信号还是有什么屏蔽设备在运行,让这个想法落了空。要是逃离这里寻求帮助的话……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饥肠辘辘,在这种状况下背着秦瑶歌能走多久也是个问题,还要担心那个“犯人”会不会对他们进行偷袭。与其去冒这个险,还不如守株待兔。这是一场赌博。幸运的是,仅仅等待了一小时左右,他就赢下了这盘。
“不、不是……那个……”甄和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辩解着,“我是去帮你们求援了!不过路上出了事,所以才回来这么晚的……你你你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哦,你是打算让我忽略掉你刚才随手就把录音机关掉的事吗?”夜深眯起眼睛,“这个笑话未免有些欠水准。”
“不,我那是……呃,说到底我没必要杀人,对不对?我跟你们又无冤无仇的……”
“从你看到满车的尸体却毫不意外这一点上,我就觉得继续听你解释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要杀人……你真正要杀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医生,赫贤一。”夜深说到这里,回头瞄了一眼那具悲惨的尸体,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我们其他人,不过只是附属品罢了。免得赫贤一一死,警察立刻把视线转到跟他有仇怨的你身上。”
“胡、胡说!扯淡!我跟他也没仇没怨的……”
“有仇,也有怨。”夜深平静地说,“几个月前死在他手术台上的那个女人,就是你的妻子。此后你甚至扬言说要砍死他,甚至去医院闹过事。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就站在他的旁边。”
这一次,甄和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紧贴在地面的脸上,露出疲劳而怨愤的表情,像是终于放弃了一般。良久,他用低沉的嗓音开口:
“怎么发现的?那个蠢货医生都没发现……哼,恐怕那个白痴从一开始就没记清楚过我的样子。”
“他确实没记住。”夜深的语调轻快了些,“按照他的说法,你妻子死后他就不敢面对你,只记住了你是个左撇子。你去闹事的时候他刚好休息在家。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认出来你。”
“那你是怎么……”
“给小佟语冲完药,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当时我看着大家的行为,却总觉得有什么‘异样’掺杂其中。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异样’就是你的动作。你此前的动作都是以左手为主,但从那时候开始,却换到了不适应的右手,因此你的动作看起来都有些怪异。而为什么你会改变惯用手呢?因为你听到了医生冲药时说的话,他说他记得那人是个左撇子。你担心他会就这一点而察觉你的身份,于是慌忙做出了改变。”
“那也可能是你记错了。”甄和哼了一声,“你就能保证自己的记忆那么准确?”
夜深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看到了你给小佟语撕的午时茶颗粒的药包,你看。”
他把绿色的药包扔在地上,甄和让目光投注上去,却仍是疑惑地问道:
“这玩意怎么了?”
“其实很容易看出来,但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左撇子和右撇子在撕开这种包装袋时用力的方向是不同的。左手使力的人,在切口处会把封口条向左拉,因此撕开后封口条也应该在袋子的左侧。”
那药包的状况正如他所说。甄和颓然叹了口气。
“服了你,这也是写推理小说锻炼出来的吗?”
夜深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道:“从这里开始,我意识到这起事件与你有着直接关系,但却搞不清楚你的作法。毕竟我当时可是亲眼看到你离开房子的,那么你是怎么进行杀人计划的?避开我们的视线偷偷回来?或是利用密道?再或者远程遥控?不管哪一种都没有足够的可行性。所以我转变了思考方向,比起猜测你的手法,倒不如先回想一下你所有异常的表现。接着我就想到了那件和你有关的东西——”
他伸手往前一指:“录音机。”
甄和早已不再挣扎,他趴在地上安静地倾听着。
“那台录音机,当时你带着它的理由是它有收音功能,可以带过去试试有没有信号。这个理由说合理也合理,说奇怪也确实有点儿奇怪——我们的手机都有收音机功能,何必带着这么一件多余的东西?不过,如果……把它看作一件‘必需品’呢?”
“在进入‘房子’后,我们经历了一个怪异现象,那就是明明清楚地听到有人敲门,但在打开大门之后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有谁会在三更半夜风雨交加之时跑到这种荒郊野地来搞恶作剧呢?况且此后这种现象还数度发生,每两次之间的间隔都恰好是一小时一十三分钟。”夜深低头瞄着甄和不算宽阔的脊背,“是,在这里你的表现也有问题,我和赫贤一都注意到了的声音,你居然完全没有听到?虽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既然已经发现你不对劲,我自然会把所有的异常现象都跟你连在一起思考。而我得出的答案,就是那台录音机。”
“这得怨我。”甄和嘟哝着接过话去,“当初录雨声的时候没留意把人敲门的动静也录进去了,整段录音一个多小时,我又没心思再检查一遍。那会儿听见有人敲门,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又不得不装没听到。”
“嗯,风雨声也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难怪天气预报里对那种倾盆大雨完全没有半个字提及,这一点我也是‘苏醒’过来之后才注意到的……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夜深继续说着,“仅仅是录音机里的声音,却为什么拥有那么大的力量。播放雨声就真的让我们淋了一场大雨,播放风声就真的出现了冷风……简直就像是以前语文课上学过的‘通感’一样。这个问题让我思考了很久,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也否定了很多种可能。直到我想起赫贤一对小佟语说过的话,那句话你也听到了的,他说李奶奶‘她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有时并不完全一样’……我回想起李奶奶曾说过的那些话,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
一直表情严肃的夜深此时却突然微笑起来,许是想到了解开这个谜题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品味了一番,才说道:
“如果要给我做出过的所有假设评分的话,这一个就连‘及格’都达不到。太离奇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就算我的小说里都没写过这么夸张的剧情。可还算幸运,我没有立刻否定它,也正是它帮我找到了最后的答案。这个可能就是——”
他挑起一根手指。
“我们,有没有可能是处在一场集体幻觉之中呢?”
“嗯?”甄和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但夜深却没有注意。
他那时想到的,是李奶奶面对着那具人体模特——准确说来是赫贤一的尸体——念叨着“造孽”的景象。连他都没有发觉的事,却被李奶奶看透了。正如赫贤一所说,那位脑袋有问题的老人家,她所看到的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所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可如果……如果她才是“正确”的呢?
夜深回忆起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哎哟,可算回来了……回来好啊……回来就好……”
“哎哟,天儿都黑了,咋还不开呢?”
“上来九个人。九个。刚刚走了一个。”
他又想起那房子中各房间奇怪的分布方式。客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直通末尾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侧门;侧门之前的每扇门都只通往一个房间;而侧门之后,每两扇门之间都隔着一道台阶,每扇门后有两个房间;在台阶的最上端,五个厕所隔间一字排开。
宛如将印有不同图案的透明纸叠在一起,当那些图案重合之后,最终形成的物体是——
“房子的本体就是这里……”夜深下巴微收,“这辆公共汽车。那座房子里的房间,其实就是这辆车的座位。我不知道你是用了催眠还是什么法子,总之你带我们在外面绕了一圈,再度回来的时候,公交车在我们眼中就变成那座废屋的样子。录音机不过是在这场幻觉中起到一个辅助功能,让我们被大雨困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假设,而从结果来看,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幻觉就在我的眼中解除了。”
他在脚上加了些力道:“顺便说一句,你根本就不是这辆车真正的司机,对不对?李奶奶当时说‘刚刚走了一个’,她这句话是将你包含在上车的乘客里了。恐怕真正的司机……已经死在你手上了吧?”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交给警察?”甄和的语气带了些戏谑。
“自然如此。可别以为警察都只是些吃干饭的,我就认识那么几个……在他们面前,你那点儿小把戏根本就不够看的。”夜深说道。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松对甄和的压制。
但一直沉默着的甄和却突然愤怒起来,他不顾疼痛拼命拧着身体对夜深发出怒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垃圾!你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他说是手术失败?放他娘的屁!放他娘的!老子调查过了!你知道他做手术之前干什么去了吗?他陪人去吃饭喝酒去了!他是喝了酒来给我老婆做的手术!我老婆……我老婆就是被他害死的!”
“这种事情你可以去跟警察们慢慢理论,而我所看见的,仅有你害死了诸多人命这个事实。”夜深回望一眼那些死状各异的无辜者们,“我不是什么爱悲天悯人的人,但也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抓住一个手段残忍的凶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你……你放了我……”甄和的眼珠转动着,语气再一次变化,他用哀求的神色望着夜深,“你放了我,我就教给你……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他们的吗?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仇人的话……”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夜深歪了歪脑袋,“作为一个推理写手,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人死得悄无声息。虽然我确实想不明白你的手法,我想过机关,或者是在催眠中加入自杀的心理暗示……但都牵强得很。你若愿说我也有兴趣听听,或许作为写作素材有一用的价值;若不愿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这么说你不知道?”甄和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狞厉而邪恶的光芒,“你真的不知道?”
夜深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解开谜题那种微小的兴奋还未散去,某种正体不明的恐慌却突然在他的心中如烟雾般升腾而起。而不待他做出反应,甄和声嘶力竭地朝他的背后呼喊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他在喊谁?自己的背后有谁?不可能的……在清醒过来之后,夜深已经把整辆公交车都搜索了一遍,除了那些尸体之外,就只剩下自己、昏迷过去的秦瑶歌和儿子夜清,再无他人才对!
但是……
夜深没有转过头去。仿佛脑袋被什么狠狠击中了一般,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李奶奶说,当时上车的人有九个。那时他们认为这是没有将甄和包括在内所得到的数字……但如果把甄和也算上的话,那么乘客人数就应该是十个!
多出的一个……是谁?
他第一次去找秦瑶歌的时候,秦瑶歌惊恐地说柜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可他打开衣柜,却只有儿子夜清瑟缩着躲在里面。
……儿子?
夜深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哪来的儿子?
他和秦瑶歌协议结婚不过一年,连夫妻生活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想起自己在沙发上做的那个梦,梦中他忆起了昨天下午和秦瑶歌共同出门前的事。当时他总觉得怪异,因为梦里好像缺少了什么……
但出了差错的不是梦,而是眼下的现实!不是梦中缺少,而是现实中多出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这也是催眠的一部分吗?夜深不知道,或许也再不可能知道了。甄和从他的手中脱身,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背上的寒意愈加浓重,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朝着他逼近过来,而他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夜深扭动僵硬的脖子,缓缓回过头去。
一张巨大而阴冷的面孔映入他的瞳中,那双眼是黑不见底的空洞,那嘴巴在他的眼前不断张开……张开……
“呃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在地狱响起一声凄惨而痛苦的哀鸣,这是夜深在离开现实前的最后一抹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