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无人生还(前篇)
风雨仍在呼啸着。
夜深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房间。在发觉那个“医生”不对劲后,他立刻便赶往这里。跟“医生”在一起的龙晓薇很可能已经遇险,但只要有了防备,龙晓涟或许还不至于遭难。
可惜他终究晚来一步,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这扇原本被龙晓涟销上的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夜深心下一凉,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房间里只余下半截熄灭的蜡烛,还在冒着细如丝缕的青烟。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十个小黑人”这首童谣。说来也巧,他们一开始进入这座房子也是十个人,可却如童谣中写的一般,一个个死去,一个个消失,现在只剩下……
夜深的身体再度行动起来。
秦瑶歌!他朝着妻子所在的房间飞奔而去。
……
这一个房间和其它许多房间一样,宽敞而空荡,每一个角落都被黑暗填满。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床铺,孤零零地摆在角落。无论怎么看这都不能算是合理的布置,但和房子中其它的“不合理”相比,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个房间处在走廊的侧门之后,也就是说,是由两个连在一起的屋子组成。床头和床尾各对着一扇门,床尾朝向的是通往走廊的门,而床头朝向的那扇门则通往里屋……至于里屋中有什么,目前还无人知晓。
女人此刻就睡在那张床铺上。
之前夜深等人在房子里寻找佟语时发出的声音不可谓不大,而这房子本身的隔音效果又难说很好,如此一来,女人能够不受干扰地沉入梦乡就很奇怪了。但就算把这个问题抛给她自己,只怕她也给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解释。
秦瑶歌只是觉得很疲惫,是那种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疲惫。
从在公交车上苏醒的那时起,这种疲劳感就涌遍了她的全身。明明才刚从昏睡中醒转,却没有半分精神,仿佛所有的气力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疲惫不减反增。就连和夜深说几句话,都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才行。
若非如此,她本可以帮上众人的忙。她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仅算学历比夜深还高,在夜深眼中她可算是位刚强干练的女性。虽然不像赫贤一那样备受众人信赖,但出出主意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可她实在太累了,换到这个房间之后,都没有去考虑过儿子小清,而是一言不发地倒在床铺上,一闭眼就直接睡着了。幸运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被噩梦所骚扰;不幸的是,在这座房子里,除了噩梦,还有些其它的东西……
“……秦瑶歌……”
朦胧中夜深的声音响起,秦瑶歌在睡梦里皱皱眉头。
“……秦瑶歌……”
那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如果用视觉来表示,就像是隔了一层稀薄的雾气。但同时它又拥有着强大的震慑力,有如相互摩擦的铁片,折磨着让她无法不去在意。
不过,既然是夜深……
秦瑶歌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毕竟作为“夫妻”相处一年,最基本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她知道如非必要,夜深不会打扰她的休息。而现在他既然来了,那就一定有什么非她不可的理由。
沉重如山般的疲惫感压在她的身上,她知道只要稍有松懈,自己一定会立刻再度睡着。但她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夜深……在哪?
她转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是……
……
夜深几步便跑到了秦瑶歌休息的房间前,伸手一把将门推开。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和龙氏姐妹的房间一样,这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秦瑶歌……”夜深喃喃着。
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看不见妻子曾在这里待过的痕迹。有那么几秒钟,身体麻木得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他不受控制地向房间里面走去,稍显凌乱的床铺和一扇门打开的衣柜暴露在烛光之下。
等会儿……
夜深扶住额头,连着进行了两次深呼吸。
秦瑶歌不在这里,她也不应该在这里……对,我怎么弄混了,她不是换了一次房间么?
想明白这一点后,温度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夜深立刻转身朝外走去,但没走两步,他再一次停下,望向墙边的衣柜。
怎么……门是开着的?
确实记得上一回来的时候,小清躲在衣柜右面空着的隔间里,而左边的隔间里堆得满满的则都是些衣物。不过在离开之前,自己似乎把衣柜门好好关上了来着……
夜深注视着衣柜的内部,开着的是堆着衣服的隔间门。而且总觉得……衣服堆的高度,是不是比上一回看的时候提升了不少?
他迟疑了一下,朝着那堆衣物伸出手去。只轻轻这么一扯,小山般高的衣服堆便崩塌散落到衣柜外面,而那被掩盖在最下面的“某物”,也在夜深面前露出了全貌。
夜深沉默着俯下身去。
那是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躯体,一老一少,李奶奶紧紧地将自己的小孙女搂在怀里。即便不去试探她们的鼻息,夜深也知道结果如何,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状况了。
可他没有默哀的时间。十个小黑人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三个,而这三个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该死在这个鬼地方!
……
秦瑶歌摇摇晃晃地前行,视线正对着的,是通往里屋的那扇门。
“……秦瑶歌……”
尽管模糊不清,但对方位的判断却不会有错。毫无疑问,声音是从那扇门后发出的。
高跟皮靴倒在窗前,此刻她脚上只着一双薄丝袜。如果是在平常,注重仪态的她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此时,那声音却像是急切的催促与召唤,不容她耽搁一丁点时间。
可这样不对。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叫着:快停下!夜深不可能在那里面!你明明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她想着。明明知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的……但为什么……这双腿却不听使唤……
夜深就在那扇门后。即便他不在,我也想知道那后面有什么。
她着了魔一般伸出手去压在门把手上,稍一使劲,那扇门便在悠长的“吱呀”声中向里转去。她如同铁块被磁铁吸引一般踏出脚步,然后——
一双手忽然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股大力传来,秦瑶歌“呀”了一声,被那人从里屋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带有魔力的声音消散了。秦瑶歌眨了眨秀丽的眼睛,无力地贴在那人身上,温暖的感觉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传递。
“别过去!”男人在急促喘息的间隙说道。他把秦瑶歌抱在怀里,他的力道那么大,简直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他没有向那黑暗的里屋瞄上一眼,伸手迅速将门拉上了。
“夜深……”秦瑶歌嘴唇微动,吐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我……我刚刚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在那里面……”
“我知道。”夜深面容严肃,“我也听到了。听我说,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这座房子有问题,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恐怕所有人都已经……总而言之……我们……喂……秦瑶歌……你……瑶歌……”
夜深又说了些什么,她却渐渐地听不清了。他那紧张的面孔在她的眼中逐渐扭曲,声音也像是从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了?秦瑶歌的眼皮变得沉重,深邃如渊般的黑暗在她的视线中延展开来。
“秦瑶歌!秦瑶歌!啧……”夜深摇晃着妻子的身体,但她却没有反应,唯有温度与鼻息让他安心了些。她只是昏迷过去了,原因不明,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这地方不能再待了!他转过身把秦瑶歌负在背上。
“小清你跟在我身边,跟紧了,一步都不许落下!”他对儿子命令道,同时一把抓起已经烧得极短的蜡烛。
从侧门到客厅的距离并不远,但在此时的他看来却是一场漫长的跋涉。在经过那个有衣柜的房间时,他刻意偏向走廊的另一边。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夜深禁不住思考:如果早在小佟语失踪时,或者在发现那堆肉块时,他就果断下决定组织众人离开,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但现在似乎不是责怪自己的时候。如果他能带着妻子和孩子逃出生天,那么之后忏悔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而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思考的力气放在脚后跟上呢。
越是临近客厅,风雨声便愈加清晰,彷如魔鬼的哭号。夜深一眼瞥见了司机放在窗台的录音机,但他并不打算把它带走,这种事之后交给警察去处理吧。他朝着房子的正门伸出手去,堪堪就要触及门把的一瞬,某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砰砰砰”。
夜深的动作僵住了。
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手扶着背上秦瑶歌的半边柔软的躯体,现在他腾不出手来确认时间。但即便不去看,那个时间也是张口即来。
“三点五十五分。”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咬紧了牙关。怎么办?前几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算把门打开,外面除了大雨和荒草也没有其它的东西。但这一次呢?开门?还是不开?细微的酥麻感从他的脚掌一路延伸到头顶,一滴冷汗流落下来。
但手上突然出现的火辣辣的痛感将他的犹豫打断——被敲门声吸引了注意的他没有察觉到,蜡烛的火焰已经烧到他手持的部位了!
“唔——”夜深呻吟一声,只有半截拇指长的蜡烛从手中滑落,一头砸在地上熄掉了。
可恶。夜深忍着痛把被烫到的地方在衣服上擦了擦。还好,客厅桌子上的蜡烛还烧着。这里本来就够危险的了,如果连光源都失去,隐藏在暗处的“某个家伙”说不定就会趁此机会——
他转头朝着桌上的蜡烛看去。然而那光芒只在他眼前维持了一秒钟——不知何时,这支蜡烛也已燃烧殆尽,最后一星火焰在蜡油堆中熄灭!
他真的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像是被一盆刺骨的凉水从头浇下。不需要刻意去感觉,自光明消失的那一瞬起,身体上所有的毛孔全部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什么!有什么来了!有什么就在这里!有什么……借来了死神的镰刀,将勾走你们的灵魂!
那东西近了,越来越近了……夜深屏住呼吸,他的手在地面上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那支掉落的蜡烛……那东西已经在他的身旁了……不,也许“它”一开始就伴在自己左右……秦瑶歌不是一开始就说过吗?——“老觉得背上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我们一样……”它已经沉默了许久,现在它终于要动手了。
断头台的利刃高悬在他的头顶,下一秒就将切下他的头颅!
电光火石之际,一道亮光在他的手中爆裂开来!
夜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在发现摸不到地上的小半截蜡烛后,他立刻取出口袋里的手机,所幸这台机器有在锁屏状态下长按“Home”键打开手电筒的快捷设定。饶是如此,他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光柱在客厅中扫射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那“东西”似乎又一次藏匿入光明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了。
电量……没关系,仅是用来当手电用的话还很足。夜深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小清面无表情,不知是根本不害怕还是已经吓傻了,夜深也说不上在这种情况下哪种可能更好些。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燃尽的蜡油,烛芯已经烧光了。桌上还有其它的东西,都是众人来到这里时扔下的,比如一进门就找到的用来擦干身体的毛巾,还有……啊……这是午时茶颗粒的药包,是司机甄和带的,给小佟语服下了,然而……
那可怜女孩僵硬的尸身在他的眼前闪过。夜深摇了摇头。他继续注视着那药包,半秒钟后,一丝疑惑在他的心头升起。
“嗯?”
这是……是巧合……吗?
宛如一粒种子在他的心中埋下,生根,发芽……夜深回想起给小佟语喂完药,众人回到客厅的时候,当时他看到那些人的行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如果是……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但是……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有如一台精密而庞大的工业机器。这个夜晚的所有元素,所有人们的话语与行动,所有平平淡淡或不可思议的画面,构成了它需要的零件。
赫贤一冲药那时提到过的事……还有那位患痴呆病的李奶奶……这座房子奇怪而又熟悉的构造……每隔一小时十三分钟便会响起的敲门声……如果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答案将是——
夜深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又将它尽数吐出。
种子已经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夜深凝视着那颗名为“真相”的果实。这是何等离奇,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却又合理得令人心中发毛。而如果,这就是全部的“答案”的话……
夜深紧紧闭上眼睛,接着缓缓睁开。
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这座房子的“真实”终于在他的眼前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