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

且不说三只妖精在外边作何感想,目前帐子里这俩人的状况也是不那么轻松愉快的。

眼看着妖精们一只只出了门,翎沧看了看箜篌脸色,默默往椅子里缩了一下。

箜篌好像……气得不轻。

可……他明明平安无事,却连个信儿都没有就回了长安,是个人都会起疑心的吧。

我……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这样想一想,翎沧忽然又有了点底气,腰杆也坐的直溜了一点。

箜篌冷眼觑着他往椅子里缩一缩,又出来点儿挺一挺胸,冷笑了一声。

翎沧心头忽然就漫过一丝寒意。

就像是当年他摇摇晃晃倒在冰冷的长街上之前,心口那冷到彻骨的寒。

翎沧愣怔了一下,不自主的伸手捂住心口,一时竟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箜篌看了看,低低的又笑了一声。

翎沧忽然就想起来箜篌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因为过了太久,他竟然忘了他跟箜篌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情绪。

此刻忽然想起来,顿时便慌了。

他捂着心口,怔怔的看着箜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起来了?”箜篌看着他动作,淡淡问。

翎沧声音梗在喉头,咯咯的响了两声,却终于没能吐出哪怕一个字。

“我以为,有歃血在,你至少,不会疑我。”箜篌低下头,单手盖住脸,狠狠搓了一下。

“我……”翎沧急急开口,却忽然发现无以为继。

说什么?说我忘了?

“你记不记得,当初在万花谷中,我曾问你若是军令如山令你出征,你肯不肯。”箜篌说。

“我说不肯。”翎沧接。

“我又问你,若是以你天策将士性命相要挟呢?”

“我……不能不去。”翎沧眨了眨眼,忽然就想的通透。

“谁!”他一把按在桌上,声音绷的发了抖。

“薇安——”箜篌顿了一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笑笑。”

翎沧忽然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样跌坐回椅子里,双眼几乎失了神,他轻声问道:“是弦卿?他……真的这么狠的心?”

说完又觉得一定就是了,他闭一闭眼,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狷城城头上,那静静垂挂着的十七姐。

“不,是卿月。”箜篌回答,“皇上不会知道笑笑可以要挟住我,但是他知道,若笑笑有个闪失,我必无颜再见长眠的苏师兄。”

翎沧忽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他长长喘了口气,咽一咽问:“她们现在如何?”

“我既然回了长安,她们必定是好好的。”

“你回长安去干什么?”

“杀人,无辜之人,若我动了手,则此生便再不能回我万花谷。”箜篌神色漠然,翎沧心头盘桓不去的寒意却越来越重,重到让他心惊。

“箜篌,你……”他伸手想去抓箜篌的手,箜篌却忽然躲开了。

翎沧心里一紧,直愣愣的盯了过去。

“燕将军,”箜篌轻声说,“我这就回去长安了。”

“你别这么唤我……”翎沧心中一恸,转手攥住箜篌袖角,哀求般的开口,“别走。”

墨涧龙忽然从箜篌袖口滑出,翎沧一眼看到,想都没想就将另一只手拦了上去。

一瞬间血色淋漓,墨涧龙狠狠在翎沧手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箜篌终于是变了颜色,一把抓了翎沧手腕拉过来用帕子紧紧按了伤口,抬眼瞪着他就要骂,却忽然在看见翎沧神色的一瞬间散了本已冲到喉头的那一口气。

只是软声说了一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翎沧紧紧攥了箜篌袖子不放,轻轻抽了下鼻子,再开口竟然微微带了泣音。

“我错了,”他说,“箜篌,你别走。”

顿了一下,低声补了一句:“至少,你不要这样就走……我这里,冷得很。”

他牵着箜篌的衣袖按在了自己心口上。

箜篌沉默着看他。

翎沧迟疑了一下,凑上去轻轻吻一下他唇瓣。

箜篌身子微微颤了颤,依旧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按着翎沧受伤的手。

“箜篌,我忘了歃血,是我的错。”翎沧欺身上去,将下巴放在箜篌肩上,絮絮的在他耳畔说着话,“可是,你至少也听听我说的话,再决定是不是要离开。”

“我是人,也许那些妖精说得对,我何德何能配得起一个鲛人。但是箜篌,人心善变,我们从来也不曾像你们一样,一个歃血就能两心通明,所以……人心多猜疑,我只是……一时忘了,便会觉得怕。”他悄悄松开箜篌袖子,单手揽上鲛人腰身,将人慢慢扣紧在怀里。

箜篌只是一动不动的听他说,垂着眼看不出喜怒。

“我怕……在我想通了所有,将自己付与你的时候,你已经厌烦了无休止的迁就我和委屈,毕竟我曾经……将你放在许多人,许多事之后。我……怕你寒了心,不要我了。”翎沧轻轻侧过头,试探着去抿了抿箜篌耳边,“我错了,但是我在听到你说你在长安的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这些。”

箜篌耳朵微微抖了抖,有柔软的骨刺慢慢伸长,尖棱棱的从发丝里伸出来,翎沧在上边轻轻亲了几下。

“你不知道,当我醒来看见你不在的时候有多害怕,九玖一个人回来却没了你的踪迹,我真的……想一枪把他钉死,为什么他没能好好的把你带回来,为什么只有他回来了。后来我晕了再醒过来,戴黄他们告诉我我身上的鳞纹消失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消失的,我想过什么都不管了,把这条命还给你,但是我又怕,万一你还活着,我自戕便是害了你性命。可是,可是,箜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啊。谁都找不到你,连妖都找不到,你怎么就连个口信都不肯捎回来给我。”翎沧哽住声音,呜咽了几声,扣在箜篌腰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箜篌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法子,我当时脱了力,躲不开水里的木头,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瞿塘峡的水底化回了鲛形,什么都没有,又如何给你传讯。”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又盼着你能哪一天突然揭开帐子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进来,我连做梦,都梦不到你。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你没死的时候,有多高兴,真的,我觉得我好像忽然就又活过来了,就像是之前飞散了的三魂七魄一瞬间又全都归了窍。”翎沧喃喃的说着,“就在那个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你若不在我身边,就连活着,都成了煎熬。”

“坐下吧,我给你看看伤。”箜篌轻轻推一把翎沧,自己拖了把椅子就近坐了,“你是怎么想的,用手去挡我的笔。”

“我知道你若是就这么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若是我没拦那一下,就是割袍断义。”翎沧老老实实的把手伸过去,“所以就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这一笔划下来。”

箜篌翻个白眼,从包里取了细盐化成淡盐水,顺口回道:“这时候你又聪明起来了。”

翎沧苦笑一下,说:“哪是我聪明,是我心头已经寒的怕人,我当初走在街上倒下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的冷,所以我知道这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人只有痛过了,才会记得住。

箜篌瞟他一眼,手里慢慢给他清理净了伤口,敷好药裹起来。

翎沧用手指在箜篌手心勾一勾,轻声问:“还走吗?”

“走的。”箜篌回答,眼看着翎沧的表情瞬间垮下去的时候,又慢悠悠的补了一句,“但是会回来。”

翎沧松一口气,却追着问:“为什么还要走。”

“因为让我杀的人还都活着,我就还必须呆在长安,这次是他帮我掩饰,我才能脱身回来看你。”箜篌抬手摸一摸翎沧脸颊,“若是不能亲眼看到你好好的,我总是很担心。”

“你要杀他们?”翎沧皱着眉。

“不,杀了他们,我便回不了万花了。”箜篌单手支着头,有点儿出神,“我万花谷悬壶济世,大医精诚,是万万容不下滥杀无辜之人的,若是我真的动了手,喜家上下几百条人命,足可以换一把立在我面前的罚恶剑。”

“喜家?喜堔?那个纨绔王爷?杀他做什么?”翎沧简直一头雾水,喜家确实家大业大,但是喜王爷那个人是个标准的混吃等死,这种人难道还会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就是因为他怎么看都不该死,所以才必须要让我杀了他,不然怎么能让我回不了万花。”箜篌掸掸袖子,站起身,“你这手自己留意些,三天换一次药,不可用力,不可沾水。”

“你要走?”翎沧忽然一把抓住箜篌袖子。

“是啊,我总得先回去。”箜篌瞧瞧翎沧的手,“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翎沧咬了下嘴唇,脸上忽然就腾起了红。

箜篌好笑的看着他:“你这是想说什么?怎么忽然就红成这样。”

翎沧一倾身,极快极小声的在箜篌耳边说了几个字。

箜篌一挑眉:“真的?”

“真的。”

“你又不怕了。”

“我更怕你一去不回。”翎沧正色说。

箜篌哭笑不得的问:“那这样你就不怕了?”

“你要了我,我便是你的,你若是一去不回,就是始乱终弃。”翎沧认真的扯着淡。

“这是什么鬼理论?”箜篌终于是绷不住,笑着骂了一句,然后说,“若是你真的想,等事情定了再说不也一样。”

“你就当给我吃颗定心丸。”翎沧说到这,已经是把自己的臊的不行,却还依旧紧拽着箜篌不肯放。

箜篌定定看他一会儿,敛了脸上的笑,问道:“你认真的?”

“嗯,”翎沧应一声,说,“我须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