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

白瞳

1.

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一点精神都没有。

半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一直都不能接受。在这期间,老王和马护士在我身上动过好多次手术,我感觉我的一个肾和部分肝脏被他们拿走了。

这群混蛋!

我摸着右侧肋骨上的刀口,依然隐隐约约有些疼痛。我叹了一口气,现在我可是孤立无援,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的话。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马护士和两个壮汉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我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因为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珠全都是白色的。

我欠了欠身子,马护士将中年男人丢在了我的身边,他坐了下来。我恶狠狠地看着马护士,她就像压根没有瞧见我似的,转身离开了。

“看来你对她有很大的意见!”

“什么?”我下意识回应了一句,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我看着中年男人,他的两个白色的眼珠子不太协调地转动了几下。我抬起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不是,我是在跟他说话!”他抬起手指着我左侧说道。

我扭头看向左边,那里什么人都没有,距离我大概两米远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倒是坐着一个老年痴呆的老头儿。不过,他刚才并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啊!

“不用看了,你是看不见的!”

这一次,我没有搭腔。

“我在跟你说话呢!”这一次,他冲着我笑了笑。

我完全被他搞糊涂了!不过我马上就缓过神来,这肯定又是一个神经病!然而,我也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捉弄他一下。

“你别叽叽喳喳老说了行不行,吵死我了,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不耐烦地骂道。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以为他会很纳闷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啊,这一次变成我诧异了。

我看着他,然后有点神经质地瞅了瞅我的前后左右,确定没有人之后,我小声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他就站在你左边,右手还搭在你的肩膀上呢!”

我立即蹿起老高,使劲儿拍了拍我的左肩,然后以为他会大声笑话我,然而他依然平静地坐在位子上,一双白色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他走了,他觉得你一点都不友善!”

我重新坐回来,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道:“你是不是能看到鬼?”

他点了点头。

“这间屋子里是不是有很多鬼?”

“对,他们无处不在!”

我眼前一亮,“你能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吗?他有孤独症,总是抱着一个皮球蹲在某个角落!”

“哦,你说的可能是他!”他重新抬起手指了指铁栅栏门右边的角落,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放着一个垃圾框,里面全都是做手工的那群神经病撕碎的彩色纸片儿。

“你能让他过来吗?”

“他过来了!”

“你能听见他说话吗?”

“我只能看到。你不是能听见吗?”

我皱了一下眉头,他怎么知道我能听见鬼魂的话语的!我集中注意力,闭上眼睛,认真去听球球的声音。

“球球,你在我身边嘛?要是在的话,就答应一声,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2.

因为半个月之前的出逃事件,我手中的钥匙被马徐向东拿走了,确切地说是我给他的。我真是瞎了眼,那么相信他。

我站在厕所里使劲儿了半天,都没尿出多少来。麻蛋啊,少了一个肾,尿尿都费劲儿了!

“完事儿了没有?”李泽之催促我。

“等会!”我不耐烦地说道,叹了口气,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外面竟然排着长队。我看了一眼李泽之,打趣道:“你看不见,别尿地上!”

李泽之没有理睬我,一双白眼球转了几下,摸索着进了厕所。

今天是精神病院一个月一次的放风,所有的精神病会被带到大楼后面的操场上自由活动。实际上,一群精神病还能怎样自由活动,无非是撒泼儿打欢儿。

我们排着队在护士的带领下离开了大楼,从后门来到了操场上。整个操场都被五六米高的铁丝网围着,操场内有各种锻炼的设施。马护士对牛弹琴地宣布了一下规定,然后就各自活动。精神病们最喜欢玩的莫过于滑梯和水池。

我带着李泽之来到了树荫下,坐在石头椅子上看着神经病们发疯似的玩,心里觉得可笑至极。

“我看到那边有一个女孩一直盯着你看!”李泽之忽然说道。

我顺着他空洞的目光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操场的东南角,有一大棵粗壮的老槐树,满地的槐花已经干枯。我瞅了一眼李泽之,问:“什么女孩?”

“她过来了!”李泽之面带微笑,“她就坐在你身边,好像在说什么,你听听?”

我看了看我的右边,有些别扭地朝着李泽之的方向挪了挪。我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风声,树叶声,神经病们的尖叫声……渐渐的这些声音在我耳朵边全都消失,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女孩的声音。

“救救我,救救我,我好冷啊!”

我忽然之间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冷战。李泽之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变化,他扭过头来,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说道:“怎么了?她说什么了?”

我回忆着刚才女孩的声音,她似乎处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中,已经快要奄奄一息。我告诉李泽之,他说:“怪不得她面色惨白,嘴唇发紫……”

“不要说!”我立即打断了李泽之的描述,我真庆幸自己没有他那一双古怪的眼睛,不然得看到多少恶心的场面。

“我们要救她!”

“神经病吧你,怎么救?她已经死了,怎么救?”我冷笑。

“你要知道,你也会死的!”李泽之忽然扔出这样一句话,然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东南方向的大槐树走去。

我看了一眼我的旁边,石头椅子上竟然留下一片水渍。

3.

我低着头,紧紧地跟着地板上留下来的一个个水印,只觉得深夜的楼道如此的诡异。虽然徐向东拿走了我的钥匙,但是我开锁的本事是拿不走的。我也纳闷,我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从来都没撬过锁,怎么会开锁的呢?真是很奇怪!我忽然想起了方警官跟我讲的那些话,什么我实际上不是张俊义,而是阿穆,我杀了人啥的。

我使劲儿甩了甩脑袋,哼,他们也是一群神经病!

“她不见了!”我正在走神儿,李泽之停住脚步,小声地说道。

我猫了一下腰,地上的水渍确实没有了,而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堵墙。我回头看了看,才发现我们来到了办公楼西楼的楼道尽头。昨天放风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和整栋办公楼的布局,隐隐看到大楼上空飘着一层淡淡的云气。我想起阿穆留给我的那几本书上所写的风水知识,猜想,那些云气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风水气。

我回忆着书中所记载的内容,大体上掌握了整个精神病院的格局,从中看出了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神经病院本就是一个诡异的存在,里面关着各式各样的神经病,所以神经病院的气息与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不过,这里貌似更加严重,诡气十足。其中肯定大有猫腻儿!

我站在墙前,用手摸了摸,冰凉刺骨,拿开手一瞧,手掌心有一摊水渍。我让李泽之退后,然后双手撑在墙上使劲儿往前推,没有推动。我插着腰上下望了望,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丝丝白色的冷气从墙体中溢了出来。

我凑到近前,用手抠了抠冒出冷气的地方,抠掉白色的腻子,露出了地下灰色的砂浆和红色的砖。砖是活动的,我小心翼翼把砖抠了出来,一股刺骨的寒气打在我脸上,顿时我觉得整张脸都麻木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使劲儿搓了搓脸才缓过来。这时候,我面前的墙全都被白色的冷气覆盖住了。

“有看到东西吗?”我问身边的李泽之,见他没反应,我回头瞅了他一眼,我也被吓了一大跳。

李泽之表情诡异,左脸的肌肉剧烈的抽动,两颗大白眼珠子几乎快要瞪出来了。他颤抖着双手,左胳膊抬起来指着那一团白色的冷气,嘴巴大张,舌头在嘴里打着卷儿,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我见到他这样,立即觉察到发生了什么。我抄起砖头塞回那个窟窿里,拉着李泽之转身快步跑开了。直到回到宿舍里,李泽之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恢复过来。我喘着粗气,站在宿舍门口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看到一团冷气从楼梯追了上来。

我蹲下身子,好像冷气里藏着一个人,免得被他看到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到身边的铁门温度骤降,铁门上出现了小水珠。我蹲在铁门边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过了好几分钟,那种冰冷的感觉渐渐消失了。我站起身,玻璃窗上已经蒙了一层白雾,我用手指头擦出一个点,往外看了一眼,楼道里安静异常,什么都没有。

我长出一口气,看着蹲在床边打哆嗦的李泽之,“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4.

听着李泽之的描述,我不禁感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原来,就在刚才我抽出那堵墙的砖头时,李泽之从冒出来的白色冷气中看到一大群人——的尸体!一具摞着一具,相互交叠,相互挤压,扭曲变形,已经分不出哪条胳膊属于哪个人。

“那堵墙后面应该是一个花池子啊!”我感到有点奇怪,“难道楼外头的花池子有古怪?”

“整栋楼都有古怪!”

“这个我承认,”我笑了笑,“因为住着一大群神经病!”

“听他们说你懂风水?”李泽之从惊惧中缓了过来。

“我哪懂什么风水啊,我有一个朋友倒是知道一些,不过他死了!”我想起了阿穆。

“你说的是张俊义?”

我看着李泽之,瞬间觉得不高兴了。“我就是张俊义!”

“哼哼,可是我听说你叫穆德成!”

“胡说,”我忽然大叫一声,“我的朋友叫做穆德成,我才是张俊义!难道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吗?”

李泽之笑了笑,“在这里,不管你是谁,都不重要了!”他抬起手摸索着,摸到了我的手,拉着我坐在地上,看着我说:“怎么样?你想出了什么吗?”

“什么?”我仍然没好气地说。

“就是那堵墙啊!里面隐藏着这么多怨气。你不是说院长老王贺马护士贩卖人体器官吗?我觉得那堵墙后面的人就是他们的受害者!”

我听李泽之这么一说,眼前一亮,“也是啊,这家精神病院开办了这么多年,肯定害死了不少人。他们挖走别人的器官,尸体肯定要处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埋在后花园里,尸体慢慢腐烂,被花草吸收,证据也就毁掉了!”

“没错!”

“啧啧,多么天衣无缝的诡计啊!”我感慨一声,“今天晚上肯定是不行了,明晚我们再去看看!”

到了第二天晚上,护士查完房,我和李泽之蹑手蹑脚离开了宿舍,重新来到那堵墙前面。李泽之看不见那个女孩了。我观察了好久,决定从拐角处的窗户翻出去,看看那片花池子。李泽之站在窗户边帮我望风。

我跳出去,半夜的神经病院里诡气森森,夜很潮湿,有一种让人呼吸不过来的压抑感。我回头看了一眼李泽之,然后猫着腰贴着窗户下面的墙角来到了花池子边。我看了一眼那堵墙,墙根湿了一大片,看来是被水汽浸湿的。

我捡起一个木棍儿在花池子里扒拉了两下,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突然,一个黑影子从花丛里窜了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只猫。我咒骂了一句,平复了一下心情,走进了花池子里。

潮湿的水汽打湿了我的裤脚,黏糊糊的很难受。我站在花池子里,闭上眼睛,我感觉到此时此刻,肯定有不少冤魂围聚在我身边,我仔细倾听他们的言语。

“好冷啊!”

“这里好黑,什么也看不到!”

“好压抑,好沉重啊!”

“我快要憋死了,让我出去透透气!”

杂乱的呻吟声和叫喊声充斥着这片看起来寂静的天地,我睁开眼睛,轻轻地问:“你们在哪?”

“你脚下!”

“我就在你脚下!”

“你踩到我的鼻子了!”

我猛地跳开,低头看着脚下湿乎乎的泥土。我蹲下去,用手扒开已经腐烂的叶子,泥土冰冷,散发着发霉的腐朽味道。挖着挖着,我的手指头被什么东西划到了,我猛地抬起手,指头尖划了道口子,鲜血很快在我手指头尖凝聚成了一滴,滴落在泥土中。

5.

鲜血从我的手指头上滴落在泥土中,忽然发出呲啦一声,立即冒起了一股红色的雾气。我蹭的站起来,红色的雾气越来越大,很快就变成了一大团,并且向四周围扩散开来。我仓皇向后退步,然而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离开那团红色的血雾,心里竟然还想着亲眼看看那团血雾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玩意儿。

血雾很快笼罩了整个花池子,我连连后退,退到了花池子的边缘。我回头看了一眼李泽之,他他仍然站在窗户边,只不过此时他又惊现出昨天晚上的那种表情。

他又看到了!

我立即回头,因为我确定我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然而当我转过头的那一瞬间,我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我的肺部被冷气刺痛,心脏在那刹那之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看到我眼前的那团血雾中包裹着几十个人,他们像麻花一样相互纠缠扭曲在一块,在血雾中若隐若现。我看到几十颗脑袋,每一张脸都不一样,每一个表情都不一样,有恐惧,有无奈,有悲伤,有怅然,更多的还是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

“放开我们!”

“救救我们!”

血雾向我这边弥散过来,其中伸出数不清的手,那些手犹如白灰一样惨白,指节干枯变形,一张一合的时候,竟然有些直接断掉,落在了地上。胳膊上的皮肉腐烂剥落,露出暗紫色腐败的血肉和暗色的骨头。

“穆德成,快跑!”

我被李泽之一声喊叫惊醒,那些干枯的鬼手几乎快要碰到我的脸。我转身大步逃开,从窗户跳进去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团血雾似乎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竟然不能离开那个花池子。

我关好窗户,和李泽之离开了办公楼,回到了宿舍里。

我坐在床铺上,看着地面上投影出来的铁窗户的影子发愣,双腿不自禁地飞快上下掂着,以至于我的身子都跟着颤抖,整张木板床吱扭吱扭叫着。

李泽之一双白色的眼珠子瞪着我,说:“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现形了?”

我咬着嘴唇儿,心里乱糟糟的,什么都不想说。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马护士走进休息大厅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我。我和其他几个年轻的神经病跟着马护士走出大厅,在几个壮汉男护士和保安的带领下来到了昨天晚上我和李泽之去过的那个花坛。

“把这些花儿锄了!”马护士吩咐道。

我们每个人一把塑料铁钎,开始埋头干活儿。我心里纳闷,难道昨天晚上的事儿被马护士知道了。我偷偷看向她,她正拿着手机玩,脸上露出发·春儿的笑容。我感到非常恶心,于是低头挖土。

挖着挖着,忽然一个神经病大叫了一声,扔掉铁钎抱着头缩到了墙角。马护士闻声走了过去,一个男护士制住那个神经病,以防止他闹事儿。马护士走到刚才他挖土的地方低头一瞧,在一片花丛中,露出一大块红色的土壤。

那红色十分妖艳,异常鲜丽,就像被鲜血染红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