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下)

商紫雅将转心灯和一卷道书放在黑蛇的面前。

黑蛇一声不吭。

“转心灯虽然是妖界至宝,有助于修行的速成,却不可过于依赖,以免戾气难泄,心魔入体,”商紫雅低声说着,视线却不自觉地转向天空,“这卷书是上古之神伏羲帝所传,你只要潜心钻研,在道法上终会有成。”

赤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别说得像是你再也回不来似的。这样想的话,那还不如不要去。”

“我只是去见见他而已,”紫雅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沉默许久,赤寻淡淡地说道:“早点回来。”

“嗯。”商紫雅踏雾而去。

***

那天的雾气始终是迷蒙的,像是再也不会散开。

赤寻守在山头,一直看着天空,却什么也未能等到。时间的流动从未曾如此地缓慢,慢得连偶被微风吹动的树叶都呆滞起来。

直到金乌在雾气间隐约地落下,而东方的天空开始卷起乌云,那阵乌云仿佛给天地带来了萧瑟的杀气,使得放眼望去,皆成了穿不透的暗。这份暗只维持了一刻,然后整个东方上空的云朵都如同被点燃般耀起红光。

那是能穿天透地的红,一如血染了整个夜色。恍惚间,有着连天的鼓声嗵嗵地在赤寻的耳边敲响。

他再也无法等下去。

转心灯随着心意缩小如豆,被他含入口中。汹涌的妖气与这些日子的修行相合,瞬间冲破了禁制,使他暂时恢复了龙身。龙鳞与双足还未能重生,一些龙族天赋的神通却已能使用,他将身子一抖,快速地跃上天空,向那火焰般通红的云天飞去。

那里是雷部的所在。

一路之上,飞鸟惊逸,百兽徘徊。狂风时劲时歇,难以测度,一些地位低下的当值散神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东方,没有谁有心情去关注一只急切飞掠的低等蛟龙。

直飞到雷庭的入口,竟未见有值勤的天兵。赤寻本就是雷部行云,凭着对雷庭的熟悉悄悄地潜入其中。此时的雷庭,放眼竟是残骸一片,到处都是火海,所能经过的路上玉碎瓦缺,纵连用来威慑人心的狰狞兽像都不知被谁劈作了两截。一直来到知霆大殿,却见大殿的顶盖已被掀开,无数天兵天将簇拥着将殿心层层围住。赤寻小心翼翼地藏在一片积云之间,悄然看着。

此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俏立在殿心处的绛衣女子身上,她持剑不语,面容平静,周围闪耀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却像是万载寒冰般传递着某种淡淡的、不为所动的冷。这种冷像是无形的屏障,使得那些仙神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一些在此前的乱战中受伤的天兵和天将,被弃在角落无人关注地呻吟着。

沉重的压抑感,紧紧箍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名天将终于忍受不住,骤喝一声,大步掠前,手中神鞭化作巨石,向女子压去。

剑光一闪,石碎鞭断。那名天将被剑光点到,立时抛跌而去。

静,深沉而可怕的静。

女子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

赤寻的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他不明白商紫雅为什么仍然留在这里,如果她想离开,这里根本没有人拦得住她,她为什么不走?不管她再怎么厉害,终究是不可能和整个天庭相抗的。

她在等什么?

毡旗舞动,阵喝如雷。紧簇的战阵打开缺口,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排众而出,身披黑袍,骑黑麒麟,额中神目张开,射出丈二白光。雷部天君从斜上方俯视着商紫雅,手中定劫鞭金光耀目,身周凭空生出阴阳聚合之气。

商紫雅轻叹:“太师别来无恙!”

“商紫雅,”雷部天君凛然道,“你生于混元之初,又是女娲门下,虽然不归紫府,不赴瑶池,亦该知周天有序、顺逆由天之理。七百年前你妄行涉入三教之争,昊天上帝看在女娲娘娘份上不曾罪你,如今却再次干预天命,擅闯雷部。你可知罪?”

商紫雅淡淡地道:“盘古天地初开之时,娘娘星辰分列之际,这周天何时有过秩序,顺逆几时归仙神掌握?我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天帝也管不到我。”

雷部天君冷笑:“你充其量也不过是颗小小石头,既不肯束手就擒,我便将你拿下,再交给玉帝定罪便是。”

商紫雅将剑尖轻轻地向他指去:“如果要这么说的话,你亦只不过是个封神之劫中,在玉虚门人围攻下惨死于绝龙岭、生魂被迫接受玉虚教主元始天尊封神的截教败将而已,有何本事拿我?”

雷部天君大怒,手中定劫鞭高举,唤出排山倒海般的黑色旋风,直卷向商紫雅。商紫雅在狂风中舞起剑影,轻巧,飘忽,宛如暴风雨中的一株幽兰般孤独寂寥,却怎么也不愿轻易地被抹去。强烈的劲气卷起巨石,挟着烈火,在她的周遭掀起冲天怒潮,不时地传来能使心神震烈的呼啸声。

众神惊惶后退,赤寻紧张地看着战局。雷部天君与商紫雅皆已被黑风淹去,只能看到那仿佛能吞去天地间所有色彩的极暗间,偶尔地闪现出一道剑光,并引发一连串的噼叭碎裂声,黑风卷起的云团一阵阵地压缩,越压越小,带着纵是泰山亦能拧断的力道,仿佛已将天地间所有的死气吸入其中。

骤然间,风团暴散,惊天动地。本就残破的知霆大殿四壁纷坠,只余下一片空地浮在空中,商紫雅立在那儿,凌风不动,淡然自若地看着斜上方的雷部天君。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仍然坐在黑麒麟上,手中定劫鞭却已断成两截,黑脸转化成夹杂着惨白与赤红的紫金色。

商紫雅淡淡道:“七百多年未见,太师的本事似乎不进反退了。”

这话听在雷部天君耳中,只觉得份外刺耳。道家讲究的是练神返虚、白日飞升,若以劫后生魂封神,纵然是神职再高,终究是失却肉体,道法上无法再做进一步的修行。

众目睽睽之下,雷部天君既惭且怒,明知不敌,却实在是放不下面子,手持断鞭硬要再战,但也知不过是自取其辱。就在这时,一阵风雷之声锵锵传来,闪电与细雨凭空自起。

“天尊暂请退下!”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

那人的模样几同于妖魔,背上双翅展开,手中金棍倒提,金目在蓝靛的脸上炯炯如电,赤发在火光中鲜艳如血。左翅为风,右翅为雷,风雷相互击博,无形间罩上了一层奇异的虹光。

商紫雅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连双眸亦变得迷蒙难测。那人停在空中,风雷双翅缓缓地拍动,雄伟的身体却有如石化,他虽然亦看着绛衣女子,目光却又并未与她交集,仿佛只是在看着某种虚无飘缈的影。

“你,终于来了。”商紫雅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听在耳中,是无法言喻的空虚与寂寞,一时间,纵连那些与她对阵的仙神也在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怆凉。

那人却只是漠然地看着她,仿佛对那幽然的叹息毫无所感,过了一会儿,才注视着商紫雅,口中冷冷地说道:“妖女!”

女子的俏脸一片苍白。

“妖女,”那人将震天棍向她指去,“上触天律,其罪不赦。你若立时放下兵刃,认罪离去,还可饶你不死。”

商紫雅静静地注视着他,并未答话。雷部天君却在那人身后淡淡地道:“她擅闯雷庭,连伤了多位神将,又岂是认罪便可轻易让其离去的?雷道兄莫不是想徇私枉法吧?”

雷震子皱眉不语。

商紫雅用左手轻拔着披在肩前的一缕秀发,目光似诉似怨地看着雷震子:“是啊,我的罪可不是轻易就能免去的……你待怎么办呢?”

雷震子沉吟着。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了七百年。在封神之劫后,他以肉身成圣,那时的他锐气未歇,总以为上了天庭后,能为地上的凡人做些什么,然而,天上的一切,竟是如此地让人失望。天界众神,都只知道虚掷那无穷无尽的岁月,当年与自己一同入圣的几人,也已各自散去。韦护不愿待在天庭,进了西方佛门;哪叱本就是灵珠子转世,其父又执掌天界兵马,这些年性子也收敛了许多,被封了个“三坛海会大神”,偶有胡闹,也只当成孩子心性;杨戬自劈山救母后,便离开天庭,只在下界受人间香火,他本就是玉帝外甥,神通又远在其他仙神之上,玉帝虽然恼他,终是无法做出举天庭之兵对付自己外甥的事,只好封他个“清源道妙真君”,听之任之。

只有他,玉帝根本就不信任凡人出身的他,只是让他在雷部挂了个可有可无的闲职。雷部的天将中有不少都曾在封神之劫时死在他的棍下,积怨之下,无不处心积虑地寻找着他的过错,这七百多年,在他看来,竟过得比封神之劫时那血雨腥风的日子还要艰难。

只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她却出现在了这里?

夜色越凝越重,连四周晃动的火光也被压抑得昏暗了起来。雷震子金棍一挥,轰然间划出一道霹雳:“莫要逼我!”

商紫雅却反露出淡淡的笑容,幽幽地说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也是很任性的……”

静!

知霆大殿上无由地生出彻骨寒风,萧萧瑟瑟,所有人都在看着雷震子,连周围的光和影都停止了晃动。雷部天君的目光更是闪烁不定,暗藏着淡淡的讥嘲。

“既然如此,”雷震子沉声一喝,“受死吧。”

震天棍虚虚一击,窜出撕天裂地的电光,电光腾上天空,再直冲而下,连划过的空气都被灼出刺鼻的焦味。商紫雅却不避不闪,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雷震子,仿佛想看穿什么……

电光瞬间刺穿她的胸口,激出艳红的血花。

藏在暗处的赤寻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所有的意识都变成了空白,他呆呆地看着商紫雅,整个人就像是被黑色的涡流扯了进去,空虚、难受,却又被某种暗红的色彩切割着,所有能感受到的,都只剩下那血淋淋的痛。

商紫雅却仍只是平静地看着雷震子,平静得一如在河边偶拾了飘落的花。

“这样啊……”她轻轻地说着,缓缓地倒下,语气间竟有着隐藏不住的欣然与喜悦。

她临死前的目光,终于与他交集在了一起。

雷震子的眼中却唯有痛苦。她为什么不躲开?这种程度的攻击,他知道她是能轻易避开的,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然而,却真的是无法预测么?自己明明应该是那样地了解她……

七百多年的时光,真的能够改变如此多的事物么?

芸芸天道,不死玄机,真的能够让所有的感觉都变成麻木与空洞?

雷震子的心中隐隐作痛。

雷部天君在他的身后生硬地笑道:“雷道兄果然本领不凡,竟只用了一招便让这妖女伏法。来人,速速将此女之魂缚出,拘往九幽,以召天命。”

奎木狼将手一抖,勾魂锁破云而出,在商紫雅的咽喉处虚虚一夹,立时扯出一条淡淡的影。勾魂锁带着几乎要散去的生魂缓缓缩回,只留下身穿绛衣的女子尸体孤独地倒在殿上……

雷震子握着震天棍的手轻轻地颤动着,雷部天君的冷笑越发地刺耳。

就在这时,一条蛟龙从暗处窜出,咬断了勾魂锁……

***

赤寻紧咬着断去的勾魂锁,身子一卷,卷住了商紫雅的尸体,快速地向下界逃去。他也无法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从如此多的天将合围中逃脱,更不要说还有个修为在雷部天君之上的雷震子。

这一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团死灰。

纵然是死,也要为商紫雅做些什么,这是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算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可笑的泡影,就算所有的挣扎亦只是徒然的闹剧,却又有什么关系?母亲死了,连这天地间唯一还关心着自己的女子也死了,就算九幽再怎么至寒至暗,又怎磨灭得了他此时的痛与恨?

或许,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想陪着她一同死去。

在他的上方,雷震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逃窜的蛟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众神要向蛟龙追去,他却淡淡地喝道:“住手!”

众神愕然止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皱眉道:“雷道兄……”

话刚出口,却听雷震子冷冷一笑:“他跑不了!”

金棍一旋,狂风大作,惊雷乱起,无数霹雳于虚无间生出,交错而下。这惊天动地般的异象,使得那些天兵神将亦忍不住胆颤心惊,连雷部天君的脸色也不由得微变,纵然他早知雷震子的神通在自己之上,却仍是未曾想到竟已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身处雷电中心的蛟龙,更是无法摆脱内心的震撼。雷震子毁灭巴郡时的那一幕,早已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而此刻的威力,更是远胜当时。天地仿佛回到了初开时的混沌,闪电划过之处,连虚空都产生了裂痕,狂风由空间裂痕中喷出,在他身边卷扯出无数的旋涡,仅仅是靠近这些涡流,便已感受到了刀割般的痛。

蛟龙在死亡间穿插,与此同时,他的体内传来了一阵阵压榨般的痛苦,变回龙身的时间太长了,太素混元敕的力量已开始反噬。

不知为何,风雷虽然威力极大,却始终没有威胁到他,然而,身体虚弱得连在空中飞行的力气也难保持。巨痛突然间传来,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商紫雅的尸体与夹着她魂魄的勾魂锁立时脱出,分成两个方向抛开。

他大吃一惊,用尽所有力道追上商紫雅的尸体,再次将其卷住,还想再寻找她的魂魄,身体却因失去控制而重新化成了黑蛇,只能紧紧地咬住商紫雅的衣袖,与她一同坠了下去。

知霆大殿之上,雷震子金棍一收,风雷立止。

仿佛是所有的乌云都在适才的异象中碎去,夜色变得轻柔而美丽,月光由广寒深处洒下,将天地披上了似实又虚的银色薄纱。众神惊疑地看着下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重新看向雷震子。

“他们已经形神俱灭了!”雷震子淡淡地说完,双翅一振,无动于衷地离去。

……

***

轻柔的水,刺痛的心,绵绵地在身体的内外挤压着。

离江的水是那样的清澈,蜿蜒而悠长,抚在身上,一如感受到睡梦中母亲的微笑。梦,终会睡来,醒来后的梦,还能余下什么?

是否所有的情感,唯一的彼端只能是失去后的心痛?是否所有的爱恋,终只能成为流星划夜后空留下的迷梦?

岸边,黑蛇悲伤地看着商紫雅的脸,只能是徒然无力地在心中轻轻唤着她,假想她只是一时地睡去,终将再微笑地醒来。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够陪着她一同被离水冲向大海,在那见不到天地的温柔间,沉沉浮浮,直到永远……

然而,却连离水也抛弃了他们。

这就是天道吗?因果循环,善恶无端,到底是由谁来对这一切的一切做出裁决?

商紫雅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水浸泡后的皮肤开始泛白,脸色却仍然红润如生。她的生魂已经离去,甚至,可能已在那恐怖的风雷攻击下魂消魄散。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雷震子……

赤寻的心中涌起滔天的恨,怒火暴风般卷扯着他虚弱的身子,将每一寸经脉都烙进了无法磨灭的仇恨。理智被这种狂热淹没,戾气吞噬了所有的情感。要报复,要反抗,要让这可笑的苍天感受到自己此刻所有的痛苦,要千百倍地,千百倍地让那些所谓的仙神知道什么叫绝望。

赤寻疯狂地咬上了商紫雅的咽喉,吮吸着那股由上古之神女娲所传下的血液。虽然女子的魂魄已经失去,那神秘的血液却仍在静静地流淌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它一同流进了黑蛇的血液,与那极至的恨搅成一片。

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报仇!

报仇!

无法控制的气劲在他的体内卷荡,瞬间冲破了太素混元敕,赤寻的身体骤然涨大,双足从伤口处伸出,一片片龙鳞奇异地在结了痂的皮肤上长出。撕心裂肺地,黑龙仰首长啸,将离水激起冲天巨浪。

虽然有着就这样冲上九天的冲动,然而仅存的理智仍然告诉赤寻,自己的本事与雷震子相比还差得太远。

雷震子,你等着我……

***

寒来暑往,四季交替。

随着商紫雅的死,静翠山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灵气。原本飘渺的烟雾变得有如尘土般灰暗,遍地的兰花尽皆枯去,影木不再生长,梅花逐渐凋零。

女娲宫在毫无生气的山崖间,看上去已不再神秘,而一如凡间那些被人遗忘的败破庙宇。

这些年,赤寻独自守在这里加紧修炼着,凭借着妖界神器转心灯与上古之神留下的血液,他的修行突飞猛进,然而,体内郁结的戾气也越积越多,以致连飞鸟走兽都颤颤地不敢接近。他对此已并不在乎,当心中的执念坚定到再锋利的刀刃也无法击碎的时候,又有什么能阻挡其前进的每一步?生也好,死也好,对也好,错也好,一切都不外如是……

他也去了人间许多次,强迫人间有名的技师教给自己雕刻的本领。每到黄昏,修炼完后,他就会化作人形走进女娲宫,对着他从东海弄来的一块块玉石,试徒雕出商紫雅的样子。然而,不管这十多年来如何的努力,不管他的手艺如何的进步,也不管他费尽心血所刻出的女子有多么惟妙惟肖,却总是与他心中的商紫雅有着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她的微笑,她的寂寞,她的关怀,她的任性……

一个她,两个她,千个她,万个她……

却又没有一个是她。

因为她已不在!

无端的烦躁冲上他的心头,右手化作龙爪,将眼前未完成的玉像击成碎块。旁边女娲娘娘的神像,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温柔与慈祥,然而,却再也无法让他的内心回复安宁,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对于自己仍然未能替商紫雅报仇的痛恨,只会慢慢地在胸口积压,等待着将自己灵魂中的每一个存在都炸成碎片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冲出女娲宫,变回黑龙,他对着天空一声厉啸。一时间瀑布倒卷,土崩石碎,连女娲宫都出现了一条条裂痕。转心灯在他的体内疯狂地旋转,将所有的力量卷集在一起,形成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无边的黑暗!

为什么,自己竟能等上十多年?蛟龙一头撞向断崖,任由额上流出的血浸染了自己的眼睛。对自己的惩罚不足以摆脱内心的愤怒与愧疚,他震怒地跃上天空,毫无目的地乱冲着。

为什么,自己竟让她等了这么久?

为什么,自己的内心竟还存留着胆怯和犹豫?

一座石城出现在他的面前。那里是巴郡,不管十多年前的天灾将它毁灭到何种地步,许多失去家园的凡人,仍然慢慢地聚集在那里,重新过着他们艰苦而毫不放弃的生活。

为什么,一心帮助这些凡人的商紫雅死了,他们却一点都不感到悲痛?

蛟龙落了下去,不顾一切地喷吐出炙热的火焰,那些凡人在烈焰中哀哭惨叫,不得不再次体会到十几年前的灾难。

整个巴郡陷入了火海,赤寻的心中却充满了失去理智的畅快。

大笑声中,他腾身而起,迅捷地向东方飞去。

雷震子,我来了!

***

那一日的雷部,一如既往地阴沉而又平静。

吡铁、山臊、诸犍、孰湖四兽坐镇四方,重建后的知霆大殿更加地巍然高大。无人吹奏,仙乐自起,灵气随着天赐的神威派生出辉煌的金光,却怎么也抚不去那无处不在的空旷与清冷。

几名文书在殿内偷闲着,云司海列亦在其中。趁着雷部天君不在的当儿,即使是仙神也不免有散漫的时候。

突然间,一声巨吼由远处响起,仅接而来的便是不间断的惨叫声。云司海列惊惶地向外看去,却见到一只黑龙冲霄而起,从口中喷出焚天之火,护部天兵齐齐攻去,却在变化无端的反击下非死既伤。森然的杀气从黑龙的体内涌出,残肢断体将晶莹的白玉阶台涂抹出诡异的图案。

海列认出那只黑色蛟龙,却怎么也不明白它怎会变得如此强悍与可怕。

“快去通知天君!”他赶紧向一名文书叫道,然而那名文书刚离开大殿,便已被蛟龙的烈焰烧成了灰烬。

黑色蛟龙龙尾怒击,知霆大殿分向两端轰然倒下。

蛟龙俯冲而来,生铁般的龙爪直接将海列按倒在地。

“赤寻,”海列心惊胆颤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赤寻却只是冷然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雷震子在哪里?”蛟龙的语气生硬得简直像失去了任何的情感。

“他、他不在……”

话音未完,赤寻的龙爪已轻轻一击,将海列的右臂压成肉泥。海列痛苦地惨叫,赤寻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他,再次抬起龙爪……

“在燕山,”海列心胆皆寒,“他一直住在燕山。”

燕山?!赤寻的心中冷冷一笑。燕山本就是雷震子的出身之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然而,早已出凡入圣的雷震子所居之处不是天界,而是人间,这一点却仍然让他感到意外。

他低头看向海列,只见此时的海列强忍着痛,脸上写着深深的恐惧。血液中颤动着复仇的快感,赤寻的脸上扭曲出狰狞的冷笑:“你想不想体会一下你让我所受的罪?”

没等海列回答,赤寻已快速地扯下了他胸口处的一层皮肉。剧烈的痛感直侵入海列的意识,那不忍听闻的惨叫,回荡在整个雷部。

“这是去鳞,”蛟龙冷冷地道,“还有削足!”

龙爪一划,海列的双足立时断去。

惨叫已凝结成无体止的音符,海列呻吟着:“杀了我!”

“想让我杀你?你配吗?”赤寻疯狂地笑。笑声诡魅可怖,一如极尽人心的怨毒,将天地六界侵蚀成永世不灭的寒。

任谁也无法化去。

***

云生东南,雾起西北,燕山的空气中总是含着侵人的雨意。

狂风从山脚刮过,瞬息即止。赤寻从飞扬的尘土间现出身形,黑鳞利爪,满目血丝,强压着怒啸的冲动,他悄然地向山腰处潜去。雷震子绝不是雷部那些无用的天兵可以相提并论的,即使是全身血管中流淌的只剩下了仇恨,赤寻仍然不得不考量到对手的强悍。

一直潜到后山的祈灵峡,他隐在竹林间,盯着峡中唯一的一座木屋。有人正在屋前玩耍,却不是雷震子,而是一个清丽的少女。女孩儿并没有注意到赤寻的存在,只是有如自在的蝴蝶般踢着飞毽。

一个身影从山顶飞落,双翅收起,停在女孩儿身边。女孩儿并没有被那人的奇异相貌所吓着,反开心地牵着他的手喜雀般地叫道:“义父,你刚刚去了哪里,有没找到好吃的果子?”

那人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我还有些事,等一下再来替你找野果,你先进屋去。”说完,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竹林。

那人正是雷震子。他竟在人间收养了一个凡人女孩?

赤寻的眼中闪过精光,他不知道雷震子是否已发现了自己,商紫雅死去的那一刻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心头,仍然一如既往地勾起那无边的恨意与刀割般的痛。

女孩儿听话地进了屋内,雷震子振动风雷双翅,直向山脚飞去。赤寻冷笑地紧随着他,戾气泄出,依托着妖界至宝转心灯,在他的体内激发出狂劲的力量。雷震子停在一处断崖下,回头一瞬,目光如电。赤寻猛冲而去,却被他纵身躲过,龙爪击在地上,炸出一个石坑。

“你是当年欲救紫雅的那只蛟龙?”雷震子皱了皱眉,靛蓝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提着震天棍的手却仍是那般坚定有力。

赤寻死死地盯着他,在害死商紫雅后,他居然还敢提起她的名字?

雷震子平静地与他对视着,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如果你是想替紫雅报仇的话,我劝你还是回去的好。你体内戾气过重,分明已是邪气入侵,心怀积怨强行修炼,纵然能实力大增,终不免堕入魔道。你若从现在开始断情绝欲,潜心悟道,或还能够回头。”

蛟龙狂笑:“你难道是怕了?雷震子,你做了几百年的神仙,可有想过自己仍然会有死的一天?不要跟我说什么仙道魔道,凭什么仙魔之分由你们说了算?活着的才是仙,死了的就是魔,这是我说的,你不服么?”

雷震子没有回答。不知为何,在他的眼中,赤寻看到的竟是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这让他更加地暴怒。沉声一啸,他将三昧真火覆上双爪,凌厉地袭向雷震子。

一时间,土石乱飞,风雷大作,云气从雨意间剥离,自行在天空积起暗云。萧萧的杀意下,爆起一声惊雷,那是两道气劲的强劲撞击。随着气劲的反弹,蛟龙抛飞在地,嘴角溢出血丝,抬头看去,雷震子却仍是从容地悬在那里,双翅缓缓拍动,连尘土也未沾上半点。

赤寻的龙睛一片血红,不管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却仍是赶不上对方七百多年的道行,无奈和绝望,在他的胸腔内压缩成九幽也无法容纳的恨。血管不停地扩张,仿佛在渴求着更多的力量,就像是在回应他的请求,转心灯在他的体内不断地旋转,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挤压出炽烈的热,黑气从他的鳞片间透出,诡异而阴冷。

看着蛟龙的身体不断地胀大,雷震子低喝道:“停下来,你这样只会让天魔焚身,本性迷失。”

他的劝告听在赤寻的耳中,尽成了讥讽与嘲弄。嘶哑的龙啸之后,蛟龙挟带着那突如其来的强大劲气,化成火龙卷向雷震子,那可怖的威力,使得雷震子亦不得不竭尽全力、小心应战。

巨大的火团混杂着压不住的风雷,凡触及之物,皆成焦土。时间仿佛已是凝固,那腾而不泄的杀意,将周遭的一切都割裂成至冷与至热交杂难分的错层。万物失去色彩,六合不辨其位。骤然间,只听到雷震子一声暴喝,天空中的积云尽化****,怒倾而下,将那火团一点一点地熄灭。蛟龙显出原形,口中喷出鲜血,将焦黑的地面涂上了惊艳的红。

意识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赤寻摔在地上,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体那撕裂般的巨痛。艰难地看去,却见雷震子虽然也有一些伤口,但并没有哪处特别严重。

即使做到这种地步,仍然无法杀了他么?

远处的天际响起一嗵嗵的战鼓,那是天庭中的神将结阵赶来。

赤寻的心中只剩下了绝望。

***

燕山此际瑞烟笼,雷起东南助晓风;霹雳声中惊蝶梦,电光影里发尘蒙。

该怎么做,才能渲泄得了那万蚁钻心般的痛?生生死死,爱恨痴迷,无尽的纠葛绊羁重重地压在一起,为何竟是黑色的?

赤寻斜冲而上,猛然撞击在崖壁上,早已焦黑并出现一条条裂缝的石壁立时崩碎,无数石块朝着雷震子砸下。雷震子双翅一合,透明的风雷光球将他护在其间。不知多少的巨石将他埋住,但并不能给他造成伤害。

而赤寻却趁着这个机会直掠向山腰。

纵然是死,也要让雷震子后悔他所犯下的错,要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直飞到祈灵峡,赤寻的嘴角溢出扭曲的冷笑。轻巧的女孩儿声音从木屋内响起:“义父,是你回来了么?”

娇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却瞬地顿住。

蛟龙的利爪刺穿了她的胸口。

鲜血带着秋枫般的醉意,染红了她的衣裳。赤寻想笑,他想要畅快地大笑,一如那些看着他受苦的仙神般、享受这种剥夺他人幸福的愉悦。

然而,他却笑不出。女孩儿那明亮的目光惊诧地看着他,竟是一种直闯入灵魂深处的触动。她缓缓地倒下去,轻柔,美丽,却有着奇异的魔力、一点一点地将赤寻被深锁的那颗心释放而出。

那不知在何时失去了的赤子之心。

她到底是谁?赤寻紧紧地盯着她。为何自己的心中,会突然多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意念?

血水泊泊地从女孩儿的胸口流出,似乎永不会停止。与此同时,赤寻的身体也产生了某种玄奇的共鸣,就像是自己体内的血液也试着要脱离而去。一个个意象从他的心中无法控制地浮现,竟全是与商紫雅相处的场景。

因云梦的洪灾而愠怒的商紫雅,因巴蜀的天灾而哀伤的商紫雅,叹息地带着自己前往静翠山的商紫雅,微笑地捉弄自己、教自己学习道法的商紫雅……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看到了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

她是否会心痛,是否会失望?

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儿,赤寻的心中是无法自拔的自责。仇恨,究竟将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竟使得自己能轻易地去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

战鼓之声越来越近,细微的风雷之声也从山脚响起。

愧疚充斥在蛟龙的脑海,下意识地,他抱起垂死的女孩儿向远处飞去……

***

来到一条溪水边,赤寻将女孩儿放在地上。女孩早已经昏迷,只是脸上仍然凝结着幸福与天真的微笑,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奇妙,竟在不知不觉中抚去了赤寻心中所有的戾气与怨恨。

她是谁?

翅膀拍击的声音从赤寻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然后便见到了默默飞来的雷震子。雷震子的脸色一片凝重,瞳孔一点一点收缩着。

“站住。”蛟龙厉声一喝。

雷震子停住。

“她是谁?”赤寻指着女孩儿,声音微微地发着颤。

沉默许久,雷震子才轻轻地一叹:“她是紫雅!”

赤寻大口地喘着气,他想要出声,想要骂雷震子在胡说,商紫雅死了,她的魂魄早已经消散,尸体也被自己掩埋。然而,所有的语言梗在他的咽喉,怎么也无法发出。

“在那个晚上,”雷震子低声说着,“我故意用雷电遮住其他人的视线,就是想让你将她的尸体和魂魄带回去,她的体内流着女娲氏的神血,还有复活的希望。但你却只带走了她的尸体,我费了一番心血,找到了她即将消散的魂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你,更无法将她的魂魄与肉体重新结合。”

静翠山,本就只有去过的人才能找到。

雷震子继续道:“我只好将她的灵魂带到人间,转世到一个本应一出生便夭拆的女婴身上。我买通了阴间的鬼使,让这个女婴躲过索魂,并在她十岁的时候将她带回了燕山,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却杀了她?!”赤寻大笑,笑得泪流满面,直喘不过气来。

雷震子沉默。

远处,五彩缤纷的祥云在燕山之上团团散开。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雷震子沉声说道,“天尊和他带来的人很快便会搜到这里。她伤得太重,这一世的她并没有修炼道法,无法承受这样的伤,我们必须再替她找到另一个身体……”

“不!”赤寻却轻轻地截道。

雷震子微愕。

“我有办法救她,”赤寻平静地说着,“只要你能替我争取一点时间。”

雷震子先是讶异地看着他,然后像是明了了什么,静了片刻,才低低地道:“这样好么?”

赤寻惨淡地一笑:“我只是把本属于她的还给她而已,又有什么好或不好?我很想对你说,至少这样我也可以替她做到些什么,可是……可是……”

雷震子慢慢地转过身,向燕山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不,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如果,当年我也能有像你一样的话……也许,我和她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

他振翅飞去。

芸芸寻道觅仙机,剑剑悬心不染尘。追寻的,终成为幻灭无端的梦境;舍却的,反化作亘古不变的思念。

哪一个,才是真?

随着雷震子的离去,蛟龙的身子慢慢地变小。转心灯从他的口中吐出,置在女孩儿的头顶处。直到身子小得一如当年被紫雅拾起的那只黑蛇,他看着女孩儿,心中渐渐地归于平静。

这些年来,久已未曾体会到的平静。

一口咬断举起的右足,带着淡淡萤光的血液,丝丝地落在女孩的伤口处。就像是被神秘的牵羁吸引着,血液缓缓地渗入她的体内。

力量一点一点地抽离,眩晕感越来越重。生命力在女孩儿的身上渐渐回归,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看上去,就像是在做着甜美的梦。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梦?

血,仍在不间断地流着,流着……

意识越来越恍惚,酸楚、痛苦、无助……这些原本积压在心头的东西,在此时,全都化作了点点滴滴的甜蜜与祝愿。就像是回到了静翠山,回到了那些有她守在身边的日子。

……

她说:“你还是蛟龙的时候,可比现在乖得多!”

……

她说:“别以为我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把你熬成蛇汤来换换口味!”

……

她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一直让我陪着你?”

……

那百影齐晃的影木、那红枫坠入的溪流,那总以为已失去的一切,其实却一直驻留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却。

血液停止了流动,赤寻感觉到自己慢慢地飘了起来,越飘越高。他向下看去,地面上,女孩儿已轻轻地睁开了眼,讶异地看着趴在她胸口处一动不动的黑蛇。

他感受着从所未有的自由,不停地向上飘,飘过了云端,飘过了天门。行尸走肉般的神仙,故作威严的天将,他飞过他们的身边,却没有人注意到。

他还在向上飘着,不作任何的停留。

凡人的头上是天,那是仙与神的九重天;神仙的头上也是天,却又是谁的天?

他想去看一看……

(完)

(本文已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2.09下,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