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上)
(新书已签约,月底发文。^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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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天空中黑压压地聚满了乌云,方歇未久的暴雨,眼见着即将再次倾盆而下。泥石流已卷去了数条生命,拖家带口的人们却不得不继续踩着泥泞,寻着无法分辨的路往高处走去。没有人愿意抛下自己的家,然而云梦的水已冲破了邻村的多处水堤,雨,再下下去的话,山洪终将淹没他们的村子。
老人在悲苦中颤颤地前行,幼儿在拉扯下抽泣着跑动,失去家园,总比失去生命好上一些,要怪的话,似乎只能怪自己的命运多桀。
乌云间电光闪动,却听不见轰然的雷声,如果有谁能将视线穿透头顶那层层的暗,或许,就能看到那个悄坐于云端之上的少年。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安静的柔光,却怎么也穿不透隔断天地的积云。
少年低下头,也不知是否在看着地面上蝼蚁般的人们,他的脸上一片冷漠,同情那些芸芸的凡人,只能让自己的内心徒然留下罪恶。天意由来高难问,并非只有凡人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日过中天,午时一刻。
他在云端上轻轻地一跃,化作了龙形。龙的鳞是黑色的,比地面上的人心还要灰暗,没有常人想象中有如玉雕般的角,连爪也只有两只,他只是龙族中最低等的二爪蛟龙,甚至无法像其它龙族般得到江川湖泊的分封。
他只是一名“行云”。
被龙族所遗弃,只是借助母亲的苦难才能勉强在雷部供职,不至于沦为妖类的“行云”。
他用身子将乌云搅动,让闪电雷鸣轰然大作,地面上的人们惶惶不安,就像是等待着神的怒火降临在他们身上。狂风在蛟龙的低吼间舞动,卷起暴雨向大地砸去。
这场阵雨必须下足七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
这是雷部的安排,而他,只不过是一名“行云”。
一个由龙族公主触犯天条,与凡人结合后所生下的低等龙族。
他叫做赤寻。
阵雨持续地下着,地面上的人们举步维艰。一阵轰然之声开始让所有人惊惶失色,这声音并非来自天空,而是起自一处土坡塌陷所引发的泥石流,泥石流滚滚地向他们冲泻而来,夹带着沿途所能碰触到的一切。人们慌乱地逃窜,却已是无路可逃,为了躲避灾难而逃离家园,得到的反而是先一步的死亡,呆滞、惊叫,紧搂着自己的亲人,终归是什么希望也无法抓住……
黑鳞蛟龙在云端中扭过头去,不忍看着这一切,他既没有权力停止这场雨,也没有足够的法力解救这些人,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身子停止在乌云中卷动,使雨小上一些。些许的失误,都足以让自己失去这以母亲的死为代价,才得到的微小的神职。
羞耻与痛苦紧揪着他的心,灵魂如血染的海绵被利刃一丝丝地割着,滴血、不停地滴血,就仿佛重新回到了,母亲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后、跃入九幽的那一刻。胆小的自己,只能是无助地哭着,什么也做不了……
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出现,突然间,一声娇叱传来,竟使得刷落如瀑布的阵雨也不由得顿了一顿,一道绛光由远处直划而来,掠起惊艳的色彩。随着色彩的由动而静,有个身着绛衣的女子落在人群之前,挥动了手中的剑,剑气冲霄而起,化作白光直卷而去,竟将有如群兽狂奔的泥石流卷向了山坡的另一端。险死还生的人们呆呆地看着她,失神间,她却已蓦地消去了身影,仿佛只是一抹不经意间留下的梦。
“是神仙,”有人激动地叫着,“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救我们了!”
于是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下,于泥泞间双手高举,感谢着上天。
赤寻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端之下,却怎也追寻不到那女子飘缈的影,他自然知道她并不是什么仙子,如果天上的神明真的有心解救这些人,又何必命自己降下这倾天的雨?
绛光闪动,如梦如影。赤寻惊地抬头,却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已飘至了他的身前,轻踏着一缕雾气。衣衫卷舞,她的身姿优雅而又飘忽,仿佛随时便会再次湮灭而去。她凝然的面容泛着无由的神秘,清晰的眼眸有如打磨得最精致的明镜,轻易地反射出光彩。这光彩,直透进赤寻的心底。
“蛟龙,”她持剑低叱,“停下这场雨。”
赤寻不安地从乌云间浮出,摆动着自己的尾。他要如何才能让这女子明白,如果有得选择,他根本不想由自己来给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带来灾害?女子由于鄙视而轻抿着的嘴角,像是在无声地质问他的恶行,让他的内心生出一股孩子气的愠怒,他一声低吼,钻入了积云,越发快速地搅动着。
他的行为让那女子更加地不满。女子冷笑了一声,手中晶莹雪白的剑如流水般自然地舞动了起来,竟将日光寸寸断去,再骤然地爆射而出,如划破空间的魔箭般穿透积云。积云碎散,被随着剑舞吹来的风,一圈又一圈地荡向了天际。
暴雨停歇,明媚的阳光流转着倒向了大地。
赤寻震惊地抬头看着她,即便是代行天意诛邪除恶的雷部天将中,他也想不出能有几人,能像这女子一般轻易地摧云化雨。她有着如此骇人的道法,却又让赤寻怎么也想不出她到底是谁。
女子收回剑,衣袖间窜出一条紫带,瞬地缠住了赤寻的逆鳞,紧接着身子一翻,已坐上了蛟龙的背。
赤寻惊怒地吼着。
“你既然这么想兴风作雨,我就让你去下个够。”女子娇笑着,一扯紫带,有如乘马般逼着蛟龙朝西北方飞去。赤寻徒然挣扎着,却只是让缚在自己逆鳞处的紫带越来越紧,负痛难止。
***
越过湘水,绕开长江。空气越来越干燥,大地由烂泥覆盖的湿漉转变成难见水洼的黄土,直至裂开一道道的伤口。
赤寻仍在疾飞着,从一开始的被逼无奈,到现在的畅快遨游。他已记不得上次自己如此迅捷地在这无垠的天空飞腾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记得,当时母亲还在,并总是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鼓舞着、微笑着……
或许是他心中的痛感染了那个女子,又或者是有些别的原因,女子的面容越来越肃然。途经的地面逐渐变得寸草难生,枯骨时见。溪流干涸得连河床的泥土都吮不出湿气,成片的荒山只找得到沙土掩盖下的枯木。他们来到一座石城,即使是已近黄昏的阳光,仍然残酷地在肮脏的石路上掀起热浪。饿殍被草草地拖去城外掩埋,残喘的人呆滞地看着过往的他人,标卖子女的妇人神情早已麻木,就连乞讨的孩子都已忘却了什么叫眼泪。
“下雨,”女子命令着,“就在这里。”
蛟龙黯然地看着地面上的惨景,好一会后,才摇着头:“不,我只是雷部最低层的‘行云’,没有行雨令就什么也不能做。这里是巴郡,雷部两年前就颁下了禁雨令,禁止任何人在这里行雨,以惩罚此地的巴蜀百姓对天地的不敬。”
女子冷笑:“别跟我说什么天令,守护六合之内的百姓,难道不正是当初创建天庭的理由么?封神之劫才过了几百年,那些仙神,一个个就全都忘了他们的理想。需要雨的地方不让下雨,反而在洪水泛滥之处下个不停,那些家伙真的已记不清他们在封神前,也只是个凡人么?”
赤寻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放心,”她继续说着,“是我逼你做的,有什么事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你最好按我说的做,我曾见过一个人抽出东海龙太子的龙筋做成丝绦,你是不是也想成为那条龙?”
赤寻回头看向背上的女子。她的表情认真得让他心底发寒,而地上那些无力的哀哭,也不停地折磨着他的心。迷糊地,记忆在内心的挣扎中浮现最沉痛的瞬间,那一刻,母亲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四周的水族兵将层层围堵,天空中,一只虬龙威严地瞪着他们。
“都是娘的错,”母亲在他的耳边低语,“我以为自己能够任性和自私地爱着,结果却害了你的父亲,害了他的乡亲,也折磨着自己的亲人。但是寻儿,我只想让你知道,娘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一跃之间,坠入九幽。
据说,九幽是至寒至暗的,人间的一刹那,在那里便已是千百年,时间对于困在其中的灵魂是无尽的,只有穿心的折磨点点滴滴地耗尽它们的心灵,直到将所有的记忆和情感都抹成空白,亲情也好、爱恋也好……
蛟龙仰首怒吼,一如山川的悲泣,带着压抑心灵的愤然和渴望自由的叛逆,直将天河的水也汲取而来。丝丝的云从远方拉向此间,水意在地气间剥离,虚无中叠起云雾,架起雨露,纷纷扰扰,聚散无端。阴中伏阳,击博而生雷霆;阴阳不合,相对而生闪电。灵魂颤动,血脉轰鸣,畅快地拖着所有的色彩旋转、旋转、再旋转,只留下无边的暗,嘲笑天地的暗。
女子呆呆地看着赤寻,不明白他因何突然变得如此悲愤,然而赤寻却已毫不在乎她的想法。
阵雨刷下,带着洗尽世间污垢的怒气。地上的人欢呼着,雀跃着,这场雨终于给了他们生的希望,但对赤寻来说,一切都已无所谓了,在他的心中,只有着自暴自弃般的痛快和疯狂,就像是所有的情感从极端的桎梏中骤然暴发。
寻儿,别怕,慢慢地飞过来,娘在这里呢……
在这里呢……
这里呢……
******
贰
天昏地暗,雨势难歇。
“够了,别再下了。”绛衣女子皱眉叱道。然而赤寻如同充耳未闻般,继续在夜色间搅动着乌云。
阵阵的战鼓之声,由天庭一嗵一嗵地传荡而来,九重之上降下金光。女子叹了一声,紫带轻拔,立时将蛟龙有如棕子般缠了个通透。赤寻无法动弹,只是愤怒地悬在空中,双眼通红,一如焰光。
金光闪现,一名身穿紫色朝服、手持象牙书檄的云司立在空中,在他的身后列着数十名雷部天兵。云司面目死板,阴阴喝问:“何人违抗天令,在巴郡之上行雨?”
赤寻没有回答,虽然明知这个云司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海列,更知道他一向在寻着自己的过错好将自己赶出雷部,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唯一剩下的,便只有纵情一怒后的空虚,空虚得像是整个天地都成为灰白的一片。
女子眼中的叹息更深了,脸上却对着那些天兵闪过刻意的冷笑:“是我硬逼这只蛟龙在这下雨的,有什么事找我好了。”手一挥,紫带将赤寻脱手掷去,撞向海列,海列慌忙避开。
赤寻撞在几名天兵身上,却仍只是木然地睁着眼,有如死尸。
“大胆妖女,”云司海列极力保持着庄严的神情,“如此妄行,你可知该当何罪?”
女子娇笑:“不管是什么罪名,都轮不到你这种没本事的小神来惩戒我。”
海列暴怒:“拿下她。”
数十名天兵立时簇拥而上,团团将女子围住。绛衣女子毫不在乎地微笑着,像是做着微不足道的事般,紫带轻拂,却振出漫天花朵,花朵飞、旋、飘、落,漫眼迷离,却又无迹可寻。无何抵御的困意直闯入那些天兵的意识,等他们蓦然惊醒,却发现手中的兵器尽皆失去。女子手一抖,数十只兵器随着紫带的飘舞,锵锵作响地落向地面。
海列大惊失色,惊惶欲退,女子却已轻轻一踏步,如烟般飘到他的身前将他踢翻,长剑在他的咽喉处虚虚一划:“记住了,我叫商紫雅,想擒我的话,派些厉害的人物来吧。”
娇笑声中,她逸空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不见,海列才擦着冷汗颤颤地站直。
“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一名天兵小心地问道。
“你们这些废物,”海列瞪了他一眼,“先将赤寻绑起带往雷部,听候雷君发落。”
赤寻毫不反抗地任由自己被绑,意识仿佛被潮水淹没般,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地,吞噬着身体的每一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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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钢制成的牢门咣地一声合上,整个世界陷入了梦魇般的静。雷部的天牢,四壁均藏有摧心制魂的符咒,纵然是道法精深的妖魔,亦难逃能使心神崩溃的精神摧残。
赤寻的心中却唯有空。他蜷缩在角落里,仿佛自己只是个空壳,然而,只要还活着,就终究无法逃避自我,渐渐地,某种情绪从心灵的最深处如涟漪般漾起。
恐惧!
怒气失控后反噬而来的恐慌和无助,深深地充填进他全身的血管,而天牢所暗藏的力量也借此撕扯着他的灵魂。颤颤地爬上前,拍打着牢门,坚硬寒冷的精钢纹丝不动。最终,他无力地倒着,任由那深切的寒锁住自己的每一寸血肉,孤独地、体悟着甩不去的孤独……
无法知道过了多久,只是觉得整个五官六感都被无止尽地压缩着,终于,牢门打开了,有人将他拖了出去。曲曲折折的通道后,是金光闪耀的知霆大殿。雷部天君威严地端坐殿上,双目如电,额上横着的第三眼并未张开。
赤寻被强制着跪在案前,云司海列面向雷部天君恭然道:“禀天君,赤寻身为雷部行云,竟弃本职,不于云梦行雨,反勾结人间妖女,违逆天命,呼云唤雷于巴蜀受罚之地,请天君发落。”
雷部天君不含任何情感的声音响起:“赤寻,你有何辩言?”
赤寻身子一颤,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海列冷笑:“他定然要说他是为那妖女所迫。身担神职,屈从于人间女子已是不该,而当时职守巴郡的夜游之神亲眼所证,赤寻在巴郡行雨乃是出于他的自愿,而行雨之时,甚至妄取天河之水,罪无可恕之处。”
“赤寻,”雷君微叹,“你本是西海公主触犯天条与凡人所生,理当在下界为妖。你母亲为了让你免受天劫之苦,不惜加重自身天惩,陷身九幽。奈何你却不知自爱,反怀怨于天威。你若肯招出那女子乃是何人,所居何处,待擒得她之后,或还可允你将功补过。”
沉默许久,赤寻摇了摇头:“我本就不认得她,违抗天令的是我……与她无关。”
海列哼了一声,继续向雷君禀道:“那女子自称姓商,名叫紫雅,其道法甚高,必非寻常女子。赤寻临到此时,仍想为其脱罪,可见他死无悔改之心。”
“商紫雅?”雷部天君额上的眼睛猛然睁开,射出一道金光,“你未曾听错?”
海列忙道:“她确是如此自称。”
“我知道她是谁了,”雷部天君脸现冷笑,“封神之劫时,我还曾见过她一面。哼,速速着人去请雷光护法显化真君。”
一名文书应命离开。雷光护法显化真君原本只是凡人,于封神之劫中诛神斩妖,是少数几个闯过那场浩劫、凭着自身修为肉身成圣的天将之一。
“那赤寻该如何惩处?”海列问。
“雷部不需要如此妄为之人,”雷君冷冷地道,“着将赤寻去鳞、削足、降身为蛇,永不许再入天庭。”
“谨遵天君之令。”海列斜视着紧咬着牙、身子却止不住战栗的赤寻,脸上现出愉悦的笑。
****
叁
黑色的龙鳞,连着皮一片片地剥落,扔在殷红的血滩中。
刺骨的痛牵动着所有的神经,纵然是捆仙绳也无法阻止身体的扭曲。一张张脸在场边笑看着、观赏着,千百年的光阴让这些守着天规寂寞度日的神仙变得麻木,只有这样的极刑才能偶尔给他们带来些乐趣。
赤寻紧紧地梗住自己的咽喉,不让自己的惨哼给这些神仙带来更多的趣味,然而当剥到逆鳞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无法不发出惨叫。叫声里充满着无穷的悲愤和恨意,却仍然被淹没在一堆堆的谈笑与指点之中。什么是仙?什么是人?仙的心,本就是人的心,滚滚红尘,千劫万难,修的本就是事不关己的逍遥和自在。
鳞光带血,残皮破碎,扭动的蛟龙怒拍着白玉阶台,连脊骨都在恨意间断裂。
“削足。”海列森然地念着。
更多的捆仙绳勒住了蛟龙,巨灵神拾阶而上,如唱戏般向着四周招手,引起更多的笑后,举起了巨斧。
“杀了我。”赤寻努力地发出声音。
“想让我杀你?你配吗?”巨灵神豪气地笑着。
赤寻张口朝他喷去,污黑的血溅了巨灵神一身,场外的笑声更响了。巨灵神大怒,巨斧斩下……
蛟龙惨叫!
两只龙足落在了血染的白玉上。
海列张开金册念道:“谨从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之命,赤寻以行云之职,妄行风雨,有违天命。天意至公,尚存怜悯,令将其降身为蛇,打入凡尘,永不得再入天庭。”
一道禁制由金册中射出,照入蛟龙的体内。无数道光环紧紧地箍住赤寻,不停地转动,并越转越小,血肉一阵阵地压缩,就像要将苍松拧成细绳般,连场外都能听到那清脆的骨骼压榨之声。
玉台分开,赤寻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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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体止!
所有的一切,都永无体止。血肉无体止地紧缩,身体无体止地下坠,胸腔中的情感因为压迫而无体止地鼓胀,一如就要爆开。天地旋飞,日月不灭,全都在不停地扩张,就连细微的风都有如刀割般切痛了失去鳞皮的身体。
直到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了过去。
失去感觉和意识,有时也是一种愉悦。
他并没有死去。
迷迷糊糊间,震耳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赤寻强迫自己睁开眼,然后就见到一个男孩领着几个大人向自己跑来。即使是以前在他眼中渺小得几如蝼蚁的凡人孩子,此时看上去竟也异样的巨大。
“在那,”男孩向赤寻指着,“那条蛇还在那里。”
一个农夫手持铁锄向它冲来。赤寻忍着巨痛蠕动着身体,伤口在铺满尘土的石块上留下了血丝,它滚入了阴沟。锄头敲在沟旁,在石块上震出轰然的巨响,极尽生的渴望,它钻入了积满脏水与污泥的洞中。
饥饿,寒冷。
石城中来来往往的人声紧揪着它内心的恐惧,一刻也无法放下。洞口的光线由亮转暗,又由暗转亮,有如无尽的轮回。偶尔有些人在附近闲聊着,聊到了持续两年多的旱灾,也聊到了那场有如天河覆下的暴雨……
这里是巴郡。
神仙,有时候也喜欢玩弄幽默,来论证他们因果循环的报应说。
没有人会去理睬他们身边的阴沟里是否藏着一条蛇,两年多的大旱,使得一些人失去了亲人,甚至对这个尘世感到木然和厌倦,然而,他们仍然需要为未来的日子忙碌不休。他们不会明白,正是这条蛇给这块土地带来了生的希望,也不会知道,它原本是一条蛟龙……飞腾在云雾间的蛟龙。
赤寻虚弱得无法离开这条阴沟,甚至只是靠喝着那肮脏的水勉强活着。一只老鼠在洞口转了转,尽管觉得恶心,赤寻仍然用尽力气窜上去,咬住了老鼠的脖子,拼命吮吸着那唯一让它感到温热的血液。
天空中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连大地都为之轰鸣。
突如其来的不安,使得赤寻不顾危险爬出了阴沟。石城中,所有人都在惊慌地仰首看着,乌云已将阳光掩去,并以极快的速度旋转、卷扯,形成震撼人心的涡流。涡流的中心,显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人面如蓝靛,发若朱砂,背上生着振出风雷的双翅,手中提着光芒夺目的金棍。
地上的人们分不出他到底是天神还是妖怪,而他也没有给予这些凡人思索的时间。
一棍劈下,乱电交织。蓦然间大地震裂,城墙崩塌,无数霹雳穿下,将巴郡变成了无间地狱般的惨景。哀哭与惊叫在赤寻的耳边不绝于耳,石城如被瞬间掀翻般,土石乱飞,血肉四溅,几乎没有谁能逃过这场浩劫。
赤寻出自本能地强迫自己在石缝间爬着,以避免被埋在地底,数不清的昆虫鼠类从人类注意不到的地方逃出,多得连赤寻都感到吃惊。巨石被雷电炸裂,房屋被霹雳轰塌,无数的冰刨由天空乱坠而下,将大地击得坑洼一片。
赤寻躲在一根倾倒的石柱下,抬头从缝隙处向上看着。它的身子卷成一团,盯着空中怪人的眼睛里,闪现着愤怒的火焰。
虽然以前并不曾见过,但赤寻知道这个形体怪异的天神是谁,而且,以后它也不会再忘记。
雷光护法显化真君!
天庭中,实力屈指可数的几名天将之一。
***
肆
七彩虹光,在湘水之上搭出弯弯的虚景,绛衣的女子在虹光上轻步走着,沐霞浴风。走得累了,她微撩长裙,在彩虹之上弯身坐下,看着湘离之水蜿蜒地没于云天之间,仿佛它并不是流向大海,而是孩子气地想登上云端。
云端之上,是天。天之上,又是什么?
当苍穹破碎,火焰与洪水无穷无尽地降下九天的时候,她曾想,原来在天之外尽是业火和****,真难为盘古大神竟能在这片水火间开出一片天地。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娘娘,娘娘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摸着她的头,看着在这场灾难中挣扎的芸芸众生的眼睛里,透着无尽的悲哀。
那时候的她还小,不明白娘娘的哀伤,却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那是紫雅第一次看到娘娘的泪,同时也预感到,那滴眼泪,注定了她们的分别……
她将从此孤身一人。
两千三百年后,她也流了泪。
十绝阵中,红沙飞卷。她在那片毒沙间飞舞百日,耗尽灵力,硬是没有让一粒红沙接触到那个人,阵破的那一刻,她的全身已是溃烂,只是勉强维持着人的模样。那人痛苦地喊着她的名字,没头苍蝇般地寻找着,她却只能转身而去,留下了那滴眼泪。
一梦醒来,已近千年。
宛然而叹间,她幽幽地看向天际,却见到了西北方的那一阵暗。
巴郡之上,发生了什么事?
飘然一跃,绛光如电。她急切地向西北方掠去,心中已生起不祥的预感。等她赶到的时候,黑云却已散去,万里的天空只余下空荡的一片。而大地之上,却是山川崩裂、江河翻转,连羽兽都难以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间存活。
她落在地面,慢慢地走着,心中充满了愤怒。在大旱中残存的巴蜀百姓,刚刚种下了希望的稻禾,紧接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她走入残破的石城,偶有几人活了下来,在废墟间流淌着血泪,相对于死去的亲人,他们到底是幸运抑或更加地不幸?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嘶哑细微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响起,她猛然转身,然后就见到了那条默然注视着自己的黑蛇。浑身结痂的黑蛇躲在石缝间,眼睛像由不尽的怨与恨凝结而成,阴阴地发着寒光。
看着这条怪异的蛇,心神间却有一种认识的感觉,商紫雅的身子陡地一颤:“你是那条蛟龙?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就是天罚,”赤寻冷笑着,“天意至公,不是么?这里本是注定了要大旱三年,就因为你的出现,提前结束了天庭对此地百姓的惩罚。这岂不是让天意变得不公了?”
“于是他们就做出这样的事?”商紫雅无法理解地看向天空,“为什么会是这样?以前的天界,并不是这样子的,天帝历经一千七百五十劫,才能得天帝之位,他应当比谁都能体会人间的苦难。”
赤寻嘲讽地回答:“现在可没有什么天帝,有的只是昊天金阙无上至尊玉皇大帝。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神仙也不例外。”
“是么?”商紫雅轻叹,“或许,不生不灭的日子,就算是对于神仙来说,也未免太长了啊。”
她的目光轻泻着淡淡的寂寞,心思也恍惚了起来。娘娘是否早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将改变,变得让她失望?她是否也是因此,才宁愿穿过那裂开的天,不忍看到这无奈的改变?
赤寻游动着,想要离去。
“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事。”赤寻冷哼了一声。
绛衣女子却微微一笑,素手如兰,轻轻地将它拎起:“你的体内被封了禁制,又伤成这样,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你根本活不了多久。不管怎么说,你总是被我连累的,我可不能放你在这等死。”
赤寻愤怒地挣扎着。
“别乱动,”商紫雅微恼地说道,“你还是蛟龙的时候,可比现在乖得多。”她用右手拎着赤寻,左手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咬破,挤出一滴鲜血,滴在黑蛇的身上。
赤寻只觉得身子骤地一暖,那滴血没入了它伤痕未愈的皮肤,带着温柔而奇异的力量游走着,快速地医治伤口。它吃惊地抬头看她,无法想象出她到底是什么人。听她的言语,仿佛在封神之劫前便已存在,她的道行高得连天庭里能相比的亦是不多,她的血液里藏着某些神秘的力量,能轻易地医治伤口……
毫不理会赤寻的惊疑,商紫雅将它放入了袖中。
“放开我,”赤寻想要钻出来,“不要管我。”
商紫雅笑着:“别以为我是想救你,我只是最近素的东西吃多了,想把你熬成蛇汤来换换口味。”
看向四周,那地狱般的惨况隐隐地刺痛着她的心,笑容消逝,化为一声叹气,她带着赤寻无声无息地腾上天空,踏云而去……
***
当赤寻被放出来的时候,已到了一座诡丽的山中。
桃与梅不合时宜地绽放,兰花如野草般遍地铺开。一道瀑布在山崖间坠落,溅起珠玉,叮咚作响,数条溪流以怪异的图案时分时合,蜿蜒而下。
一座殿宇立在它的眼前,殿前金炉瑞霭、如梦似幻。
商紫雅慢慢地走入殿中,仿佛是被那种神秘的氛围所吸引,赤寻游动着跟了进去。殿中沉香袅袅、宝帐婆娑,随着商紫雅翩翩地走过,舞起流光幻灭的奇彩。
她走到那纤然立着的玉像前,轻轻地说道:“娘娘,我回来了。”
玉像雕的是一名容貌瑞丽的女子,双眼微垂,象是在温柔地叹息,上身****,双手在胸前轻扰,仿佛捧着尘世间的苦难,她的下身却有如蛇的尾巴,曲卷地盘在地上……
赤寻吃惊地看着,他实在未曾想到,商紫雅所居住的地方,竟是一座女娲宫。
一柱沉檀经由绛衣女子的手插上了铜炉,她领着赤寻轻轻退出殿宇,来到了溪流边。
“以后,你就留在这里随我学习道法吧。”她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赤寻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反问,不如说是在堵气。
商紫雅蹲下来拍了拍它的脑袋:“乖,要听话哟!”
赤寻大怒:“别把我当成你的宠物。”它生气地想要爬下山,却一个跟头栽到了水中,惹得女子娇笑不停。
“你……”
“别闹别扭了,”商紫雅收起笑容,“你难道想永远做一条爬来爬去的蛇不成?”
黑蛇爬上石块的动作明显滞了一滞,重新滑入了水中。
“我虽然能医好你的伤,然而你体内的禁制,却属于太素混元敕的其中一种,只有你自己才能解除,”商紫雅道,“只可惜你虽然身为蛟龙,有着龙族天赋的一些神通,却似乎从未接触过道法。神通纵然再高,终究只是外用,无法练神还虚,也就不能将你体内的太素混元敕化为无形……何况我看你连龙族本身的神通似乎都使不全。”
“哼,我本就不是纯粹的龙族!”赤寻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它才低声地问:“我真的还能变回原本的样子?”
“当然,我骗你干么?”商紫雅微笑,“不过你可得听我的话哟!来,饿了吧?我喂你东西吃,嘴巴张开,啊~~”
“别把我当成宠物!”
……
***
伍
静翠山上并非不存在四季,只是那寒霜冻雪,总是无法压住花草的生机。静翠山上也并非分不清昼夜,只是日光总会被层层铺开的雾气散成七彩,而月色却能毫无阻滞地穿透而下。
每一个新月初盈的夜晚,商紫雅总是会带着赤寻来到山头。她从口中吐出一个小光球,小光球飞上天空,化成一盏带着神秘光晕的琉璃灯。月光透过灯晕匀匀地洒在一人一蛇的身上,宁静,温柔,仿佛带着能使天地育化万物的玄妙能量。
商紫雅告诉赤寻,这盏灯叫转心灯,本是妖界的至宝。
当赤寻沉浸在转心灯所给予的神秘体悟中的时候,商紫雅会从指尖上挤出一滴血,滴在它的身上,帮助它修行。
于是,静翠山就如同是从天地间游离而出的存在,随着阴晴圆缺的月,虚虚渺渺地、在赤寻的心中搭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与她的圆。这个圆,填补了母亲离去后所留下的滴血的空白。
商紫雅对赤寻修行道法的天分感到惊异,然而赤寻却发现,自己对此并不是真的在意。相比起对恢复原形的渴望,他别扭地发觉自己竟然更想守住这样的日子,只是,这种心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知道。
许多时候,赤寻也会对她的来历感到好奇,虽然总不愿去明着询问,却是不免放在心底。在一个夜晚,月色清冷,星辰不见,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勾起了商紫雅的心思,于是,她坐在一株向山崖外延伸的影木上,向它讲了一个故事。
影木上的银叶,每到夜晚便会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她说,在许久许久、久得甚至记不得是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年前的时候,那时,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灵性的,仙与妖分不出区别,百兽与草木能随意地交流,不需要借助任何的语言;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因为它们知道在混沌初分之前,它们本就是一体。
然而,有一颗小石子,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因为它觉得自己是一粒独一无二的石子,是的,它是一颗五彩石。那时候,天上还没有星辰,月亮也还没有从混沌中分出,于是,它所发出的光彩,就成了所有生灵眼中的星与月。它是那样的骄傲,一点儿也看不起别的生灵,但,随着日子的逝去,它发现自己多了一样别的生灵不曾有过的情感……寂寞。那份自我的优越感,已使得它再也无法与别的生灵交谈,它和它们不再是一体的了。寂寞是一种钻心的毒,你越是想抛开,它就越是纠缠着你,小石子害怕了,它想回到最初的日子中去,然而,它却不知道,当它“想”得越多的时候,也就离得越远了……
它的心灵在哭泣,却没有谁能读得出。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子走过了它的身边,欣喜地拾起了它,轻轻地说:看,一颗会哭泣的五彩石!它呆住了,因为那是无数个孤独与悲伤的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人读出了它的心。
她就是女娲娘娘!
娘娘喜欢收集漂亮的石子,她从混沌中走来,用千千万万年的时间一步步踏遍山川,就是为了收集漂亮的石子。她给那颗爱哭泣的小石子看了她拎着的小袋子,那里面,竟有着不知多少的五彩石。
原来,它并不是天地间唯一的一颗五彩石。
“但你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女娲娘娘却说,“因为你是唯一一颗会哭泣的五彩石,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颗五彩石。”
它停止了哭泣。
从那以后,它就一直陪在女娲娘娘的身边,看着娘娘用漂亮的石子在天空列出星辰,看着她用纤巧的手从混沌中分出皓月,也看着她对着河流中的倒影,捏出了一个又一个叫做“人”的生灵。
千年万年之后,又是许多个千年万年,寒暑开始交替,万物逐渐分化。
欲望开始出现,将原本连成一体的万物打散,仙与妖都想着要掌握人心,于是连番的战斗开始出现。百姓哀号,冤魂遍野。战败后的妖王共工一怒之下,撞断了不周山,使得天不兼复,地不周载,人间的帝王颛顼重新布列了星辰,却无法阻止业火与****从那破碎的苍穹泻下,火炼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无数生灵在这场浩劫中挣扎,弱肉强食,惶惶度日……
苍老的颛顼找到了女娲娘娘,伏在她的脚下。“是您造出了我们,也请您救救我们。”他说。
娘娘却只是轻柔地叹了一声。
不管是颛顼,还是化为少女伏在娘娘腿上的那颗五彩石,都无法明白那声叹息所包含的意蕴。
……
冷风吹过,商紫雅坐在影木上,任由那闪动的银叶将她点缀。低头看去,黑蛇用身子卷住枝头,安静地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娘娘用那些粹炼过的五彩石,艰难地补住了破碎的天,然后,她将一滴血注入了最后那颗五彩石,把它抛落在尘世,自己却从天洞中穿身而去。许多年过去了,紫雅总是会忍不住地想,为什么娘娘没有带自己一同离去?娘娘将自己留在了这片被封闭的天地,却没有一句解释,于是,此后的数千年里,她不得不再次体会那无尽的悲哀与寂寞,只是,这一次,那种被抛弃的痛苦更加地折磨人心。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人……
月照影木,一叶百影。
幽然地叹息后,她看向赤寻,却见到它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透着奇怪的思绪,让她想起了自己守在娘娘身边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她问。
黑蛇却扭过头去,故意装出一副听得昏昏欲睡的样子,嘀咕道:“我就说你的道法怎么会如此厉害……原来竟是个万年不死的老妖婆。”
商紫雅气结。
***
偶尔,商紫雅会离开静翠山几天。赤寻没有问她去哪里,心里却也并非不知道。商紫雅所流的血之所以有着神妙的能力,是因为那是女娲娘娘离去前,所留给她的上古之神的血液,而她所承传的,还有女娲那颗悲悯人世的心。
她无法坐看着人间的灾难不闻不问,因为她曾看着这些凡人的祖先经由娘娘的手造出,他们是女娲娘娘的子民。只是,经过巴郡的惨景之后,她也小心了许多,只悄悄地在暗处帮助受灾的人群,不让天庭发现有人在干预那所谓的天命。
在商紫雅不在的日子里,赤寻会独自来到山顶,默默地抬头看着天空。他的视线仿佛能穿过雾气和云端,深遂、遥远、一如在寻找着神秘莫测的诱惑。
凡人的头上是天,那是仙与神的九重天;神仙的头上也是天,却又是谁的天?
芸芸寻道,觅觅红尘,千劫万难间走过,所求的,难道只是守着天条孤独来去的不生不灭?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宁愿做一条蛇。
在尘土间游走,溪流间歇息,虽然被仙神所遗忘,却因为有着某个人陪在自己身边,而守住一份小小的幸福的蛇。
守着这样的心情,它在静翠山度过了许多天,这一天又一天,渐渐地集结成了一年又一年……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
***
陆
“奇怪了。”商紫雅看着黑蛇,无法明白地皱了皱眉。
此时已是晚边,不合时令的红叶飘上云天,与霞光搅成一片。古庙、玉瀑、晚霞,在枫叶的起落间,抒写着悄然的醉意,一如初春的少女,脸上透着嫣红的羞色。
瀑布旁,黑蛇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按理说,”商紫雅思索着,“你的道法精进得这么快,就算还不能完全化去你体内的太素混元敕,至少也能暂时压制住才对。我本以为,你变回蛟龙两三个时辰应当是没问题的……”
“哼,总之我就是笨,你想笑就笑吧。”
商紫雅蹲下来,盯着它看。黑蛇瞪了她一眼。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不错,”她微笑,“很适合当宠物。”
本以为黑蛇会立时发火,结果,赤寻却扭过头去,一言不吭。商紫雅怔了怔,小声说道:“喂,你不会真的想一辈子当蛇了吧?”
“不关你事。”黑蛇缓缓地游进溪流边的石缝里。
“你可得考虑清楚哟,”紫雅翩然地坐在石上,“虽然当蛇比较不容易被天庭发现,不过,一不小心可是会被熬成蛇汤的哟。”
“说了不关你事。”赤寻嘀咕着。唯有它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思,如果成功地恢复了龙身,并且有了足够的道法保护自己,那么,它还有理由呆在静翠山,陪在她的身边么?而这一点心思,无论如何,它也不想让商紫雅知道。
“赤寻。”商紫雅却温柔地唤了它一声。
黑蛇探出头看着她。
“我知道了,”绛衣女子微笑着,“你是不是想一直让我陪着你?”
呆。
“别自以为是了,”黑蛇只觉得全身发烫,恼羞成怒地吼道,“你不过是个千年不死的老妖婆,笨女人,学了点道法就自以为了不起的野婆娘,扔在地上没人捡的母石头……”
商紫雅伸手一拍,石块碎散,立时压得黑蛇灰头土脸动弹不得。她吟吟地笑着:“还是个本事比你高得多的美丽姐姐!下次再骂人的时候,可得弄清对方的实力哟?”
黑蛇气愤地闷声不语。
霞光掩去,新月初升。映月的溪流,发着粼粼的光,如成群的萤火虫来回地游走,偶有一片秋枫飘落其间,似浅绛一点、悄然地抹上了素口檀唇,多了隐约而神秘的凄离。
暗香浮动,幽然若梦。
“赤寻,我要离开几天。”紫雅眺望星空,凝神若思。
“又要去帮助那些受难的凡人?”
默然许久,商紫雅轻轻地说:“这次不是。我已想通了,以我一人之力,所能做的实在有限,若是稍有差错,只会如巴郡般为黎民带来更大的灾难。这次回来后,我便不打算再离开静翠山了。”
赤寻抖落身上的碎石,探出头来不安地看着她:“你要去哪里?”
紫雅仍然注视着夜空,言语轻如梦呓:“去天庭……见一个人。”
黑蛇呆呆地看着她,却见她的神情化成了淡淡的惆怅,柔静的脸庞因为思忆而泛起了红晕。一丝妒意莫名地闯进了它的心底,它冷笑道:“天庭可不是个任人来去的地方,再说,凡是做了神仙的,都得抛却七情六欲,你要找的人还记不记得你都很难说。”
是啊,都七百多年了,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商紫雅心思恍惚地沉默着。一缕仙机,天人两隔,走过了千年万年的自己,为何在这一刻,会觉得这短短的七百年时光竟是如此的漫长?
叹息一声,她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他,想知道他是否还好,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的。”
赤寻心中的妒意更深了。“哼,在我看来,所有的神仙都差不多,尤其是那些正神,没一个是好东西,整天摆着臭脸,只知道对玉帝惟命是从,不管天下生灵的死活。”
“他是不一样的,”没有注意到赤寻的心情,紫雅悠悠地说,“在肉身成圣前,他虽然只是一个凡人,却有着一腔热血。为了对抗无道的纣王,宁愿抛弃自己原来的身体,变成众人眼中的妖魔,一心助姜子牙反商兴周。在那连仙魔神妖都劫数难逃的日子里,他身为一个凡人,却能够在层层劫难中脱颖而出,凭着自身修为登上了仙列表。”
赤寻怔了半晌,忽地问道:“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他心中的惊异是理所当然的,七百多年前,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直接导致了三教混乱,群魔相抗。虽然战场是在人间,凡人在其中的作用却是微乎几微,直到最后元始封神,便是散仙与地仙中被诛的也已是不知多少,而能逃过那场天劫并以肉身成圣的,更是廖廖可数。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天庭担的是什么职位,”商紫雅叹道,“他刚出生就成了弃婴,捡到他的人因为当时雷电交加,就叫他雷……”
“雷震子?!”黑蛇骤然阴笑了起来,笑声刺耳,连商紫雅也忍不住吃惊地垂下头来看着它。
两枚仙杏安天下,一条金棍定乾坤;风雷两翅开先辈,变化千端起后昆。
“你要去见的,就是燕山雷震子?”赤寻笑声不止,“你没说错,他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天神,我亲眼看到他只用了一棍,就毁灭了整个巴郡。”
“你说什么?”商紫雅的脸色变得苍白。
“还能说什么?”赤寻的心底生起一丝罪恶感,言语却更加地锐利,“他就是因为你的多管闲事,而将巴郡的十万生灵杀戮殆尽的那个天神。他现在可是雷光护法显化真君,你岂非也看到了当时的场景?那种刹那间崩山裂地的本事,只怕便是天界中以神通排在第一位的二郎神都做不到,真不愧是你喜欢的人……”
“不可能,”商紫雅的身子在轻轻地颤动,“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赤寻淡淡地道:“我早就说过了,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就算是神仙也不例外。”
他还想再说,商紫雅却已无法继续听下去,她虚弱地站起,有如失去灵魂的空壳般颤颤地向女娲宫走去,才走了几步,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
昨夜如歌,前尘若梦。
绛衣女子轻轻地来到那人身后,风,将她的发丝拂动,凌乱,不安,一如无法理清的内心。
“能不能不要去?”她低声问着。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如蓝靛,头发比血还要红。他的背上生着风雷双翅,形样狰狞可怖。唯有那双看着女子的眼睛,透着痛苦与寂寥的深情。他摇了摇头,避开了女子的目光。
“你还不明白么?”女子黯然地道,“天绝地烈,风吼寒冰,金光化血,烈焰落魄,****红砂,这就是十绝阵。十绝阵每破一阵必须先死一人,姜子牙让你去破红砂阵,本就是想让你去送死。
沉默许久,他淡淡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还要去?”女子急道,“我曾在玉虚宫偷偷看了封神榜,你的名字根本不在上面。如果你死在十绝阵中,只会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也不会有。对那些玉虚门人来说,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凡人……”
“你错了,”他微微一笑,“对他们来说,我连凡人都不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相貌由心,其实我这个模样,在他们眼中实已和妖魔无异。”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替他们去送死?”
“不是为他们,而是为了天下的生灵,”他抬头看向远处,“这场浩劫多持续一天,无辜的百姓就得多受一天罪。”
“雷震子……”女子哀怨地唤着。
“为什么?”雷震子看着天空,目光藏着怒火,“既然是三教自己的纷争,为何却要将凡人卷入其中?为何芸芸众生,非得成为那些仙神斗法的牺牲品?说什么周室当兴,成汤合灭,说什么天数有定,劫运难逃,人间的更朝换代,为什么非得由神仙说了算?为什么……”怒气转为无奈,是深沉的痛苦和扣问人心的怨,一如野兽垂死前的低呜。
女子扑上前将他紧紧地搂住:“我不管,我既不想去管什么神仙凡人,也不在乎什么仙劫天命。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和我一起走吧,去静翠山,去除了你我再无他人的天地……”
雷震子低头看着她,目光变得温柔,他轻轻地搂住女子,低声说道:“紫雅,谢谢你。在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后,只有你看我的眼神,始终未曾改变……只有你,让我相信自己并没有真的变成妖魔。”
“那就可我一起走!”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抛不下的东西太多了。”
女子松开他,慢慢地后退,她的面容带着失去血色的苍白,她的眸中是难以诉说的绝望和悲哀。她说:“不,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红沙漫天,那漫天的红沙,一如化不开的血,将碎裂的心染成红泪。
一滴红泪,凄离哀怨,在睡梦中滴了七百多年。
那失去色彩的七百年!
……
一梦睡来,月色未失,静翠山仍沉浸在幽然的寂静之中。
商紫雅泪流满面。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