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6章 当你明白手指的疼
漆黑的山林，清冷的月，有狼嚎。
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好用力地，紧紧地把手握在一块。
那样的动作就像要把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拿来和对方交换一样。
林小石说：“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我甚至觉得我俩的手都连成一块了。”
莉莉安说：“所谓血肉相连也不过如此吧！”
林小石忍不住把手摊在面前，回忆起当晚的那一幕，仍旧觉得五指隐隐作疼：“我老是在想，这么多年以来我不断的梦见她，一定是因为她在那个晚上留给了我什么重要的东西。”
程夕南问：“留下的……重要的东西？”
“我说不好是什么。”林小石脸上荡漾起淡淡的微笑，“不过很奇怪，我们把手紧紧握在一块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怕了。你别说我是在故意逞强，是真的，当你一心一意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莉莉安把双手贴在面颊上，仿佛在回味多年前掌心的温度：“我觉得我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白书允问：“什么鬼？”
“也许是我整个人也说不定。”莉莉安脸上笑平静而安然：“但是我们双手紧紧牵到一块的时候，我忽然间就不怕了，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但也真好。当你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到另一个人手上的时候，你就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绿色的树冠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得像汹涌的潮浪般连绵起伏。
她究竟留给了我什么东西呢？
可惜林小石并没有把这件事和清晨在阳台上所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
当时他蹲坐在水桶旁，看着双腿之间高高被撑起的欲望，感到羞耻又愤怒。
不就是被她的手摸了一下吗？
一定是那只手有问题！
时隔多年，她减去了齐腰的长发，他长成树一样挺拔的少年。
他和她已经相见不相识。
但是他的身体却记得，记得那双手的主人。
然而当时的林小石毫不知情。
林小石侧过脸来望向程夕南，脸上浮现出谜一样的微笑：“你知道我们后来看到了什么吗？”
莉莉安合上眼睛，蝴蝶似地睫毛微颤个不停，捧住小脸的手不自觉的紧握成拳，好像想用力的抓住什么。
“我们看见了萤火虫。”
林小石扬起手在空气中比划个不停，好像恨不得将曾经所见到的那副难以言喻的画面搬到好兄弟的面前。
“好多好多萤火虫，铺天盖地的萤火虫，好像全世界的萤火虫都集中在了这个山谷。”
莉莉安鼻尖短促的呼吸着，脸上的表情既甜蜜又痛苦。甜蜜的是曾经发生过，痛苦的是已经过去了。
“就像银河从天上倾斜而下一样，把整个山谷都照亮了！你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多么的美好！”
林小石忍不住低声感慨道：“真的很美！”
美到让他迄今回想起仍旧心有余悸。
莉莉安悄然沉吟补上一句：“真的好亮！”
亮到让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害怕黑夜。
日本服务生拎着铜制雕花的金色水壶，上前来给客人加汤。
“陪我去那家旅馆的后山扫扫墓吧。”莉莉安认真地盯着白书允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就现在！”
白书允没好气的把嘴一撇：“别折腾了，我陪你去过很多次了！当地的农民不早就说过了么？那座后山根本就没有萤火虫！你都让当地农业部门的去做过调研了！结果不都一样？宝贝儿，那些萤火虫根本就是你太害怕了，自欺欺人编出来的幻想而已！”
莉莉安悄然而绝道：“你就当经过那一晚，萤火虫就全都死了。”
风吹动着林间的树叶嗤嗤作响。
程夕南从陡坡跳下去，眯着眼睛环顾了一圈：“老板，照亮整个山谷的萤火虫？这太夸张了吧！”
林小石在忽然间觉得自讨没趣极了，背过身去：“不信就算了。”
其实那次回国之后，林小石曾向爸妈、向樱落、向同学老师们绘声绘色的描述过那晚不可思议的画面。
无论他如何强调真实性，同龄人们的表现和程夕南一样，都觉得他是在吹牛。
大人们虽然嘴巴上说相信，但脸上善意的微笑让林小石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把萤火虫当成了这个年纪小男生常有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幻想。
那是林小石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孤独，真真切切的孤独，一种深入骨髓的要命的空虚。
没有人知道的事，不就等于从没有发生过么？
漫长的岁月中，林小石不止一次萌发过寻找女孩的念头，不为别的，只想和她好好聊聊那晚的树林、狼嚎，还有消失的萤火虫。
但是他怕，他多害怕得到的是这样一句：“有这回事吗？哈，我都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失去他的萤火虫。
从陡坡底下传来的程夕南仓促的叫声打断了林小石的思绪。
“老板，你快过来看啊！”
林小石扶着土堆刚跳下去，程夕南已经满脸惊喜的转过脸来：“这里有一个墓碑啊！”
不用他提醒，林小石已经看到了——
郁郁葱葱的草丛中竖着一个石碑，在林间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大理石流淌着玉一样温润的光泽。
上面用英文和中文刻着的是同一句话：
我们的萤火虫。
林小石不敢置信的俯下身去，抬起手抚摸着石碑光滑表面的凹槽，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了开来。
原来……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她没有忘，原来她还记得！
谢谢你……
真是谢谢你啊！
谢谢你还记得，记得我们的萤火虫。
林小石突然在石碑前单膝跪下了，掏下挎在腰间的钥匙，一笔一划的刻起了字来。
程夕南把头向前探去，想看看好兄弟在写些什么。可是突然从林小石眼眶蹦出的泪珠子吓得他连忙转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直到很多年以后，程夕南都没办法忘记林小石第一眼见到萤火虫之墓时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就像，就好像孤身一人的旅人，在一片浩瀚无垠的荒原上，一抬头就望见了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