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前嫌尽释

在杨树空荡荡的家里,两个人都是铁着脸干坐着。下课后,林潇潇是被杨树拽回了家。他说,有些事情现在不说清楚,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林潇潇气鼓鼓地看着他,她并非不想听他的故事,只是一想起他的背叛,就觉得什么都索然无味了。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杨树开口说道,你陪我喝酒吧,别再拒绝我了。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一起喝过酒,一直都是我一个人。

林潇潇顿时语塞,不知不觉,就安静下来了。她知道他一直很苦,想起他吃的苦,难免就要为他心疼。林潇潇索性转过头不说话,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却始终不知道怎么重新面对杨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江凌这个噩梦。

杨树直接把林潇潇带回了家里,空荡荡的冰箱里,几乎没有食物的痕迹,只是堆满了啤酒。一阵沉默过后,杨树去超市买了些花生米、鱿鱼丝、爆米花,完全是韩式的下酒菜。杨树不由分说地打开一瓶啤酒,放在了林潇潇面前,又打开一罐,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林潇潇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你等会儿,我出去买点吃的。”

“怎么了?又觉得我可怜了?决定对我好了?”杨树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可林潇潇却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泪花,心里又是一抽。

“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照顾的……”林潇潇狠下心说。

“我知道,你们家都好心。你爸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偷偷给我妈送钱;你妈,李老师,当年花在我身上的心思比花在你身上的都多。可我却把你追到手了。全校闻名的不良少年,硬是把赫赫有名的林家大小姐追到手了。我对不起她,却又没有办法。李老师成了东郭先生啊,被自己救的蛇给咬了……”

“杨树,别说了,你喝多了。”

“才三瓶,怎么可能醉?”可能喝得太急,杨树脸上微微泛起了红色。他盯着林潇潇,突然抓住林潇潇的衣领,林潇潇大吃一惊,却怎么也无法挣脱。杨树的呼吸越凑越近,林潇潇直觉得自己要窒息。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杨树突然开口说道:“林潇潇,我喜欢你,这对咱俩好像都是一场悲剧。可我就是放不下,怎么办?我一直在想,即使是悲剧,你也有信心跟我一起面对的,对吧?所以我不怕自己受伤害,我也会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

林潇潇用尽力气把杨树推开,说道:“杨树,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现在我甚至连做朋友这种话都说不出来,除非你遇到一个真心实意爱你的人,跟她结婚,我才能作为你的一个老朋友,心平气和地跟你面对面。”

“啪!”杨树狠狠地把一个酒瓶子扔到了落地窗上,林潇潇吓了一跳。杨树转过头,眼睛里似乎要喷火:“林潇潇,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你以为你这么做咱俩就分得干干净净了吗?”

“嗯。”泪水终于从林潇潇眼里滚落出来,她尽量平静地说:“杨树,咱俩已经是过去时了,我不想再做过多的纠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因为我也难受得要死。我家出事的时候,你能来帮我,我很感激你,但也仅仅是感激而已,而且这份感激只能用钱来还。杨树,你懂我的意思吧?”

杨树愣了半晌,突然又一把拉过林潇潇林潇潇,林潇潇紧张得闭上眼睛,颤颤巍巍地说:“你想做什么你就做吧,如果你觉得这能抵债的话……”

一听这话,杨树愣住了,继而苦笑,说道:“欠了别人的钱还能这么牛气,你恐怕是第一个。”

林潇潇捂住扑通扑通的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到杨树又在拼命喝酒,她实在看不下去,便把易拉罐夺了下来,咕咚咕咚倒进自己嘴里。她完全忘了自己不胜酒力这件事情,喝得太急,眼前顿时模糊起来。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不断地用手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醉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杨树又露出微笑,并轻轻地亲吻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林潇潇摆摆手,有点含糊不清地说:“我第一次想你想得快要发疯,第一次攒钱、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找你,第一次为了给你买一套你可以穿着出去面试的西装,在一家茶楼弹了两个月的古筝……甚至决定……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谁知道啊……”

林潇潇说不下去了,回忆里全是江凌那张漂亮又骄傲的脸。她昂着头说:“尽管你不信,不过他一直跟我好着呢。他野心那么大,你能给他什么?我又能给他钱,又能让他去留学,还能给他更多的机会,你以为他真的抗拒得了吗?”

“我当然不信,我俩是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可能不如以前那么亲密,可也用不着你来挑拨离间。”

“看看吧。”江凌笑意盈盈地拿出一张化验单,说道:“我怀孕了,虽说有点儿不开心,可这是杨树的杰作啊——你别那么愤怒,孩子我会打掉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看着江凌微笑的样子,林潇潇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看也不看,直接扭头走掉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去问杨树!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去吧!他没告诉你吧?他现在在V-CLUB打工呢。虽然我让他专心准备毕业作品,可他非要去。你去吧,可能现在还没下班呢。”

林潇潇看了一眼已经醉眼朦胧的杨树,喃喃道:“我那时是不是不该去找你?如果我像个傻瓜一样安安静静地在老家等你,现在咱俩是不是还能在一起?”喝多了的杨树不吱声,林潇潇苦笑着继续说:“也不是啦,反正你那么有才华,又有野心,老家那个小地方怎么可能留得住你?人往高处走,现在想想,真的不怪你。”

杨树还是没说话,“吧嗒”一声,他的胳膊耷拉在了沙发上。林潇潇已经清醒过来,凑近了一看,发现杨树已经睡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林潇潇把杨树弄到了沙发上,拿了一条毛毯给他盖上。好像是第一次看杨树睡着的样子,林潇潇又强迫自己不要看。环视了一下这个空荡荡的家,林潇潇决定出门给杨树买些吃的。门都是密码锁,刚才杨树把密码告诉了她,不出所料,还是林潇潇的生日。当林潇潇提着一大袋子东西回来、按那个密码的时候,心里又是五味陈杂的。

把东西放进冰箱,林潇潇又想给杨树整理一下房间。她早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对杨树做任何有温情的事情,让杨树产生一种她还会回来的错觉。不过给他收拾下房间,应该没什么吧。收拾个大概,林潇潇走到落地窗边,看见一个邮局的箱子。好奇地打开来看,发现里边是各种相册。这些她在杨树家都见过,只是看到他俩在一起的照片,林潇潇还是酸楚了一番。继续往下翻,是杨树的一些速写本。在医院里他不肯给自己看,后来自己偷偷翻着看,发现整整一个速写本都是自己的影子,甚至在跟他交往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偷偷画自己了。林潇潇抚摸着画中的自己,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在速写本上。她决定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再也不看了。在把这些东西放进箱子时,林潇潇看到一个陌生的本子,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时好奇,又忍不住翻开来看。杨树画得线条很粗,一点都不像他细腻的笔锋。有些地方甚至有明显的涂改的痕迹,还有些画不好的地方直接用别的线条掩盖。林潇潇看着看着,仿佛就看到独自醉酒的杨树,是在多么心乱的情况下讲完这一个故事。

第一张,一个男孩子坐在河边,他的眼神茫然地注视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或许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或许是他追寻已久的理想。不过好像不明确的远方才是他最向往的地方吧。

第二张,凌乱的画室,到处翻滚的啤酒罐,被推得七零八落的画架。男孩孤独地坐在墙角,双手抱膝,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听说这是胎儿在母亲腹中的模样,也是人极度脆弱、极度缺乏安全感时才会做出的姿势。林潇潇轻轻抚摸那个角落的少年,不知不觉泪水又湿润了眼眶——他明明过得那么累,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一次都没有露出过疲惫倦怠的神色。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第三张,好像是一家夜店,在炫目的灯光下,在尽情玩乐的人群中,一个少年托着盘子,面色淡然地看着这个似乎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地方。林潇潇知道,那就是他打工的V-CLUB,那是在北京年轻人里很有人气的一个地方,那里的服务生薪水不菲,当然,承受的压力也要比别人多很多。

中间的好像是被撕掉了,林潇潇只好接着往下看。当她看到扎着马尾辫、提着大大的纸袋子的自己时,心不由得狂跳起来。杨树在他的对面,一想起那天他愤怒又厌恶的神色,林潇潇便没勇气往下看了。她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终于把视线重新定格在了画上。她拿开手,恍然发现自己的背后站着几个人。林潇潇大吃一惊,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她努力回想了那天的情景,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僻静的街道,她好像撞到了人?还是摔倒了?脑子太乱,实在是想不起来。她继续往下看,最后一张,少年靠近右锁骨的地方插了一把刀子,他倒在血泊里,痛苦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女孩子离开的方向……

吧嗒,吧嗒,一滴滴眼泪落在了最后一张画上。过了良久,林潇潇合上速写本,把箱子重新整理好,然后轻轻地走到杨树身边。他已经睡熟了,好像忘记所有烦恼一般。林潇潇轻轻地解开杨树的衬衣,他的右锁骨下方果然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对了,跟他分手差不多一个星期,杨妈妈就去世了。念及旧情,林潇潇也偷偷去了葬礼。葬礼很简单,杨树像是被掏空了一样,骨瘦如柴,面如死灰,就剩下一幅空荡荡的驱壳支撑着。尽管当时恨他恨得深入骨髓,林潇潇还是觉得他可怜。那时觉得他是伤心过度,现在看来,跟他的受伤也有很大关系吧。

“潇潇!”杨树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林潇潇大吃一惊。不过杨树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了。林潇潇以为他是装睡,又挥挥手试探了一下,发现杨树真的是在做梦,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趴在沙发上,专心地看杨树的睫毛,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林潇潇发现自己躺在了沙发上,而杨树一脸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林潇潇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看到的画面,再看到眼前的杨树,她有种做梦的感觉。

“你那时怎么了?很危险吗?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林潇潇问道。

“你看到了?我确实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没有脸面跟你解释,每次想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不是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吗?什么都会迎刃而解,我就在等一个契机,让你自己去了解。”

“万一那个契机一直不来呢?”林潇潇心疼地摸摸杨树的脸颊,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现在还疼不疼了?”

“早就不疼了。”杨树淡淡地微笑,顺势抓住了林潇潇的手。

“你那时候是为了保护我,才故意说气话让我走的?”林潇潇又默默把手抽了出来。

“嗯。”

“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你?”

“一言难尽,有**上的,也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常常在V-CLUB**作乐,偶尔也会聚在一起**。那天听到风声,一个人把那些药粉丢到了卫生间的垃圾桶里。因为平时被他们欺负得太厉害,所以我就想报复他们一下,重新把那些药粉捡了起来,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把药粉藏到了果盘里。趁着警察快来的时候,把果盘送了进去。然后,就被他们报复了。”

杨树轻描淡写地讲完了这个很惊险的故事,林潇潇试着去触摸那道长长的伤疤,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死了怎么办?”

“那时出国的机会被人顶,工作很渺茫,妈妈的病也不见好……于是上了江凌的当,天真地以为能去法国,能给妈妈治病,结果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那时候觉得,死也不说什么大事呢。”

“谁说的?”林潇潇急了,一下子喊了出来。

杨树摸摸林潇潇的鼻子,依旧微笑着说:“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再说江凌后来跟我说了,她怀孕是真的,不过……不过跟我没有关系。”

听到江陵的名字,林潇潇的眉头又皱成一个疙瘩。过了一会儿,她撇着嘴说:“不管怎么说,算你命大,被人捅成那样还能……”

“那些小喽啰看到老大们被带走了,也是急红了眼,才会在V-CLUB附近闹事。我同事听到动静就马上报警了,然后我就得救了。”

“那时一定很疼吧?”林潇潇摸着那道伤疤,喃喃说道。

“嗯,差点就疼死了,或者不是疼死,也被冻死了。其实,那时这里最疼。”杨树一边说,一边把林潇潇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左心房上。林潇潇这才发现他又抓起了自己的手,不由得羞红了脸,赶紧把手拿开了。杨树却一把抓了回来,趁林潇潇没注意,一下子吻住了林潇潇的嘴唇。

林潇潇想起了Y城的雪夜,静到仿佛可以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好像任何声响、任何动作,都是对这种静谧的亵渎。过了好久,她才听到杨树轻声说:“潇潇,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林潇潇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杨树,缓缓地说:“我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