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今非昔比2

明明已是初夏，杨树却依旧感觉很冷，仿佛那年冬天的北京。大多数时候，Y城的雪是温柔轻盈的，下雪的Y城有种无法形容的静谧与美好。但有时有会有海风袭来，夹着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吹得人站立不稳，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给埋在风雪里。而那天的北京，就是这样的寒风凛冽，就是这样的大雪纷飞。他和她站在雪地里，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喊：“我早就够了！腻了！每天都在想怎么把你这个跟屁虫给甩掉！怎么了？委屈你了？哭了？滚回家哭去！找你那个无所不能的老爸哭去！别特么在这儿哭给我看。咱俩这算什么？你说啊，算什么？反正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别在这儿死耗着了，赶紧滚回家去！我也不期待从你身上能得到什么，你跟江凌差远了！她才是女人，你呢？小屁孩儿一个，赶紧给我滚！”

北风呼啸，大雪下得天昏地暗。他忍无可忍，说完后直接放开手，一把把她推到了地上。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愤怒，不甘，绝望，空洞，无助。她把头埋在了围巾里，似乎能听到她隐隐的哭泣声。他再度咆哮：“快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看到你这幅贱样子就够了，快滚！”

她缓缓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狠狠地瞪着他，慢慢从雪地里爬起来，来不及抖掉身上的雪，便踉跄着跑开了。或许是雪地太滑，或许是太累，她摔了一跤。他依旧瞪着血红的眼睛，想去扶她，却止住了。她很快又站起来，消失在了风雪中。那个瘦弱而又无助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清冷而又绝望。

“潇潇，潇潇，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挣扎在生死边缘时，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念头。已经隐藏了许久的眼泪可以毫无保留地为她而流，一直以来的沉默隐忍，可以为她变成哀求。在那一场一场的噩梦里，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着她消失在风雪里的身影，一次次泪流满面。

“啊……”电话铃声把杨树弄醒了，他有点恍惚地睁开眼睛，现在不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了，初夏的阳光洒在身上，甚是惬意。他搓搓脸颊，知道自己又做了那个已经做了无数遍的梦。醒过来以后，他看看手机，皱了皱眉头，接了起来。

“喂，杨树，是我。”

“我知道。”尽管很不喜欢她，可杨树不得不承认，江凌的声音确实很好听。跟她的长相一样，充满了魅惑的气息。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接我电话了呢。”江凌笑嘻嘻地说，声音依旧是那种透明的慵懒的调调。“我一个叔叔的公司要来韩国旅游，四十人左右，你要不要接？”

“不接。”杨树拒绝得很干脆，这样的机会，他已经拒绝江凌很多次了，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执着。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大家都是生意人，以后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你要给我留点面子啊。”江凌依旧笑嘻嘻、不紧不慢地说，磨人的功夫比以前更甚。

“不用考虑了，这个月要接的团已经满了。”杨树冷冰冰地说。“再说，你不是也有旅行社么？”

“你这么不给我面子，不怕我再把你的旅行社弄垮？”即使说要杀人纵火，江凌的声音也是这样甜而不腻。

“江凌，我相信你可以做任何事，你以后也没必要告诉我，你愿意怎样就好了。”杨树没耐心继续听她说下去了，准备挂掉电话。

“好啊，不过总感觉，出于礼貌应该告诉你一声。我爸准备在这儿买楼房做投资，第一个盯上的就是你在东大门做民宿的那个楼。位置好，中国生意人多，要投资不是件坏事……”

“你随便。”杨树没等她说完，便冷冷地挂掉了电话。他能想象电话那端杨凌拿着电话气急败坏的样子，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肯定扭曲成一团了。或许是刚刚做了噩梦，或许是接到江凌的电话心情很不好，他有些烦躁地打开了电视。不巧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化妆品的广告，新代言人气质清新阳光，一副无公害的暖男模样。杨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心情更糟，啪地一声把遥控器扔在了茶几上。

“叮铃铃铃……”电话又响了，杨树接了起来，才发现是内线。

“杨总，中国商会又来电话了，想做一个采访，您看……”

杨树叹了口气，说道：“先告诉他们，我最近一个星期要去中国，回来之后我再联系他们。”

“好的。”

杨树挂掉电话，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他操心的事情很多，平时忙得不可开交，可是他现在没有可以操心的家人，没有可以约着一起看电影喝咖啡的朋友，没有那些杯盏交欢、高谈阔论的社交场合……似乎真有些孤独呢。不过想比以前的喧嚣，杨树很享受这种孤独带来的宁静。

其实他也知道，关于他的传闻一直都没有断过。有的说他是某个财阀的私生子，被放养到韩国，打理几笔小生意，勉强维持上层社会的风光；有人说他是江南某个富婆**的小白脸，在财富巨大的金主面前，靠出卖脸蛋和身体吃饭，为人所不齿；也有人说，他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偶然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从此飞黄腾达。只有少数人相信，杨树是真正白手起家的典范，他吃过的苦，别人连想都不敢想。

杨树从来不去辩解，也从来不提身世和发家史，除了必要的生意伙伴，他在首尔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在忙碌一天后，躺在舒适宽大的床上，他也会想，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真的好像做梦一样。他还记得因为户口和刑事记录在办留学签证时经历的种种磨难，还记得偷偷做“包袱商（那时代购还不甚发达，很多人通过轮船把韩国的化妆品、电子产品、服饰卖到中国，再把中国的香油、调料之类的卖到韩国）”时经历的筋疲力尽和提心吊胆，记得几个月的“包袱商”生涯为他积累的第一笔财富，记得帮叔叔打理餐厅生意和旅行社生意时的茫然和忐忑。在被思念折磨到心痛得难以呼吸时，在拖着几个编织袋的货物艰难地上船、下船时，在苦学经营、管理方面的知识时，他都咬紧牙关，他一直相信，苦难一定会过去的，误会一定会解除的，林潇潇一定会回来的。他要努力兑现诺言，尽快买一间可以够两个人住的房子。

再后来，叔叔的女儿拿到了澳洲绿卡，叔叔不久也去了澳洲，享受高福利的晚年生活去了。杨树拿着老房子拆迁剩下的钱和做包袱商积累的第一笔财富，勉强盘下了叔叔那个规模不大的中餐厅。临走时，叔叔把旅行社的经营权也委托给杨树，让他每个月按照利润把钱打到账户就好。杨树简直有点儿难以置信，莫非是他时来运转了？还是老天爷终究是开眼了？叔叔告诉他，以前欠杨树爸爸的太多，现在能还一点是一点。而且杨树是个经商奇才，委托给他经营，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提到爸爸，杨树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当年买渔船，是爸爸和叔叔，还有另外几个人一起出钱买的。结果爸爸葬身大海，其他几个人听到风声连夜跑了，沉重的债务让他和妈妈不得不背井离乡。不过叔叔总算还是念亲情的，他几经周折来到韩国打工，累死累活，但慢慢站稳了脚跟。知道杨树家里困难，所以每年都给杨树寄学费、生活费。在杨树妈妈去世后，又把走投无路的杨树接到身边，悉心地教他经营、管理方面的知识。所以，就算杨树对叔叔有怨恨，这两年也慢慢化解了。

事实证明，叔叔没有看错人。杨树接手餐厅后，又在中国餐厅旁边盘下一个小店，开始卖奶茶。09年时，一号线回基站已经有很多中国人了，但是做生意的中国人还不多。尽管韩国满大街都是各种情调的咖啡店，但杨树的奶茶店一经开张，马上就人气爆棚。待资金稍稍宽裕，杨树瞅准时间，租下了东大门附近的一套公寓，搞起了民宿。记得林潇潇以前说，最想来韩国看东方神起的演唱会。杨树脑子很活，在网上及时发布演唱会信息，并承诺来民宿可以免费享受包车服务和追星行程。杨树还征集各种韩国游记，贴到民宿的网站上，提供各种旅游路线。当然，杨树也把房子布置得温馨又有情调，民宿火得一塌糊涂，口碑非常好。同时，在杨树大刀阔斧的改革下，旅行社把触角伸向了当时比较冷门的行业——医疗观光。当然，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杨树非常谨慎，找的都是江南地区口碑最好的整形医院。价格比其他旅行社贵不少，可是杨树很执着，也很低调。他明白，对于有钱人来说，价格不是太大的问题，关键是口碑，效果比任何广告都管用。果然，在经历了初期的惨淡之后，那些阔太太开始组团来杨树这里了，这一项又为旅行社带来了很多收益。杨树依旧很低调很谨慎，从来不肯炫耀自己接了多少客户、赚了多少钱，从来不接受任何采访，甚至接待客户的时候也很少亲自露面。久而久之，关于杨树的传闻越来越多。员工都开始担心他的名声了，不过杨树只是很淡然地笑笑。

全家人的生离死别，我都经历过了；我自己也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很久。我最珍惜的初恋，我为她付出的这一切的努力，似乎也挽不回她了，我还在乎别人怎么说吗？当杨树坐在屋顶喝着啤酒时，总会这样自嘲和苦笑。

行李收拾到很晚，杨树快要睡觉时，突然来了一条信息。短信是用韩语写的，杨树赶紧翻出来看，心却一下子冰冷到了极点。

“你的新家里不会有我的位置，就跟我的心里没有你的位置一样。所以，不要问我了。”

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杨树艰难地笑笑，好像全世界都看到了他的尴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