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夜,已经很深了。
空气渐渐的褪去了白日的燥热,蒸腾出丝丝的凉意。夜风,像一把精致的小扇,轻轻的摇摆着,带来了不可多得的凉意。
在微微的凉意里,大地,如美人般,已经沉沉的睡着了。月儿洒落着银色的光华,大地像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盛装。
月光流淌,似情人的触抚,温柔而细腻。
无数的星星,如一群纯真而可爱的孩子,眨吧着亮莹莹的眼睛,偶尔,会从田间,池塘传来那么一两声蛙鸣,像是在梦中遇见了心仪已久的“恋人”,正朝着自己翩翩而来,忍不住抑或是忘情的吱出声来……将宁静的夜撩拨出淡淡的情丝……
夜,唯美得恍若一幅画。
可是,谁又会想到这是一个失眠夜。
土屋里,静谧而低沉。月亮渐渐偏西,月光透过后墙那扇小得可怜的窗口,投进一束狭长的光线,在漆黑如墨的房间里努力的撑开一片光明……
沈冬梅仰躺在靠墙而摆的硬质木床上,借着那束刺眼的光线,能清晰的看到,处在黑暗中的沈冬梅像木偶般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但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下,那双看似宁静无波的眼睛,却会不时的眨上一下,也许是忘了,连睡衣都没换,还穿着白日的T恤衫与牛仔裤,洗得几乎泛白的被子意外平整的叠放在床的右上角。
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也许是平静而淡然的心态,抑或者是因为身子瘦脂肪少的原因,沈冬梅一直不怕热——虽然屋里一直连一台简式而廉价的风扇也没有。但穿着薄薄的睡衣,四肢伸开,沈冬梅也总能安然入睡……
但是,忘记了是从哪一年的夏天起,她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如果记忆没有失误,应该是从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她开始会拿薄薄的被子当枕头抱,那种感觉,就像爷爷生前把她抱在怀中,用胡须轻轻的扎她,虽然有微微的痛痒但却格外温暖的感觉……
也就在那一年,她终于明白有一种感情叫怀念。而后,每至爷爷的祭日,看着奶奶脸上一闪而过的落漠和孤寂,她的心就会无可遏制的疼痛起来。这样的疼痛,不仅仅是缘于奶奶,更重要的是,她在奶奶深情而痛楚的眼眸中,真实的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它就像一把双刃箭,来时让人觉得幸福快乐,去时让人觉得痛不欲生,也让她更深刻的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颓败。那以后,她的大脑无可逃避的被输入一个“新”的名词——“母亲”。是的,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名词称谓,或者说这只是一个从未曾见过面的女人。但是,她无法想象在当时,在那个思想相对封闭的年代,女人的背叛,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想象,在那个女人转身离去以后,父亲的人生发生了一场多大的劫难,更无法想象,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的……
她只知道,父亲心里一直放不下母亲。
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那时正值深秋,父亲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无袖衬衫,背对着她,默然的站在土屋前的坪地上,两手垂在身侧,右手的指尖处夹着一支根,烟头一明一暗的闪着,透着一种阴冷诡异的气息,屋子里的灯光从敞开的木门透出些许的亮意,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朦胧的看见,浓浓的烟雾从他身旁缓缓的翻腾而出,伴随着父亲那轻不可闻的叹息,让年幼的她觉得,父亲的背影格外落魄而渺小,仿佛会随着烟雾的蒸腾而消失……
后来的日子,在爷爷与奶奶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劝勉下,父亲虽然没有很快重新振作起来,但精神状态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而且,她清楚的记得,在她开始记事的第三年,也就是她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期末,当她捧着鲜艳的小红花和金灿灿的“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突然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而后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她才知道,任何的“病”均有解药。二年级,当她以同样优秀的表现和优异的成绩而被授予“三好学生”的荣誉称号的时候,父亲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大伤全愈,整个人开始振作,三个月后,居然连吸烟的坏毛病也改了……
只是,谁会料到,在十年后的今天……
手指微颤,松开的右手渐渐的又握紧成拳,掌心传来硬实的触感。
沈冬梅稍稍侧身,试图找到一个舒适点的的姿势,却发现全身早已像上了枷锁一般不自在,她索性坐起身来,目光毫不回避地落在右手上。
渐渐摊开的掌心现出十二张已经被抓得皱巴巴的钞票,重叠在一起,共计1200元整。
望着手中的钱,只是一瞬间,眼里又蒸腾起浓浓的雾气。
这是一个只属于她的秘密,无可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奶奶的死她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
两年了,奶奶一直不肯接受手术,可是有一天又突然应允了,其中的原因,她未曾细细掂量。
手术后奶奶虽然表现得很开心,可是只要父亲一上工地,她一离开,却恍若换了个人似的,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望着墙上的奖张发呆。
好几次她要问,却欲言又止,只想一定是奶奶老了累了的原因,怕问多了,奶奶心里更难受。
手术后给奶奶补身子,奶奶也是推三阻四,而她只当是奶奶心疼钱,安慰几句便不再多言。
后来,奶奶居然找她谈话,让她理解这些年来父亲的不易,与及一个男人的孤独,在未来的日子里,让她尽可能的帮父亲找个伴……
她未曾吭声,是的,对于“有个后妈”这件事,她嘴上不说,可是心里一直是排斥的,她宁愿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也不要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来与她急夺父亲的爱,何况父亲已经被“女人”伤过一次,她不要,更害怕悲剧重蹈覆辙……
所以,当奶奶和她说明这件事的时候,深陷在思绪中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奶奶语气的反常与神情的异样,自然不会想到那是奶奶对自己的一种交代,一种临别前的“遗嘱”。
直到送走姑姑与姑丈,那天傍晚,从甘蔗地里回来,奶奶慎重的将1200元的钞票塞至她手中,说是姑姑与姑丈给的,让她代为保管着,她在片刻的惊诧之后,推唐不过,也没有多想,便相信了奶奶的话,默默的收下了,只想过后和父亲道一声,便匆匆转进厨房去了……而这,便是奶奶临终前的“遗产转交”。而她,只凭借着自己浮浅的推测,居然什么异样也没有查觉到,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直到深夜,起来夜尿,感觉不对劲的她才发现奶奶早已不知去向,该死的她,才微微感觉到事情不妙,她冲出家门,四下寻找,借着朦胧的月色,她亲眼看到潜伏在村口道路旁的奶奶,已经朝着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扑了出去……
她咆哮着,呐喊着,冲出去,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了……
这件事情就如磐石一般紧紧的压在胸口,让她沉重的喘不过气来。她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如果父亲知道了“实情”,会是怎样的一种反映。又或者说,如果奶奶的死仅仅局限于“车祸”,纯属“意外”,也许父亲的心里还能好受些。
可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为着这个看似成立的“理由”,而理所当然的将事情继续隐瞒下去。这样的隐瞒,看似出于为父亲着想,实质却更像在为自己开脱,为自己辩驳,让她的罪恶感越来越深……就如每日每夜躺在床上,她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是的,退一万步而言,一向奉行“孝道”为先的父亲,如果知道了实情,只会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与义务,更加自责颓丧……
所以,无论是出于为父亲着想也好,或是个人自私心理作祟也罢,她都只能将这件事情隐瞒下去,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再翻辗而出,抑或者就这样永远的石沉大海……
但事情似乎远没有她所想象中的简单。昨日中午时分下殡完毕,从墓地回来的父亲,午饭也没吃,就一头扎进奶奶的屋里,一呆便是几个时辰。
傍晚时分,在门外踌躇了大半天的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屋去,然而看到的竟是父亲惊魂未定的表情与局促不安的迥然神态,就在她为之惊诧的片刻,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低迷与忧伤……
然道这只是她的错觉所致,惊疑之间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个绳皮袋上,袋口上两朵用红色丝带扎成的蝴蝶结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然道父亲也有所查觉?
那么她到底该不该道出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