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暴雨
离了松屏郡有七日了,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雨让定南军不得不在官道下边扎帐休整,千数的营帐在官道两边延绵四五里,紧密的帐篷从道路边一直延伸到东面的河湾边上。
暴雨天气倒不怕燕军的蝠龙还飞出来侦察,何况扎营的所在距松屏郡城已有上千里,不过定南军的营帐上还是遮盖了青黄色碎布条的网状伪装。至于燕军的地面侦察队,更是不须担心会搜索到这么远来追踪定南军。
现在两军对敌方的动向基本靠猜,不过明羿稍占优势,毕竟定南军离开松屏郡时确定燕军正在赶来攻打松屏郡,既然占下了松屏郡,没理由立即就离开。定南军却是半夜离城,一路夜行日宿,完全避开燕军的侦察,燕军甚至不确定定南军现在处于哪个方向。
整个兽瞳大陆上林木茂盛,定南军按着地图计算好行程,基本都能在拂晓前进入一片丛林隐蔽休息,到黄昏才起身饱食一餐,再次行军上路;这次半途遇暴雨,大军不得已在路上连歇了两日。
主将的营帐很宽,帐内摆下一张桌案和四张小几,桌案后是一张行军床,不睡时就当成办公的坐椅;大雨打在帐篷的油布上,有如噼啪骤响的油锅。
一面地图贴在帐篷桌案的侧面帐布上,明羿站在地图前,定南军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榆林郡仅有两日行程,却被暴雨阻住。
暴雨让明羿忆起仍在惊龙寨为奴的时候,被爵府借了押去建州城打天门擂。
那次挑战天门擂侥幸得胜回来,也是半路暴雨,停驻在一个镇子上,只不过那时自己和海龙都被镣铐锁在押运奴隶的木栅车内,仅有罩在车顶的一块篷布遮挡骤雨,夜里打在篷布上的雨声就像现在一样。
趁着雨夜,他用锁链锯开了木栅企图逃脱,结局是另一名角奴被射杀,自己和海龙剩下的路途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那时海龙虽是奴隶身,脚却还没有瘸。
现在也是如那日一般的暴雨,也是阻在半路,和他在一起的仍然是海龙,只是变成了自己率领着四万大军主动去找燕军干仗,命运真是弄人。
定南军警戒前锋卫由八十四骑组成,分成七列,每列共十二骑,至少包括有三名翼手族。各列间横向相隔三里,距定南军大队三十里远与大队同向前进,负责清除可能出现的敌军侦察队以及提前发现敌军大队。
行军间突遇瓢沷大雨,前锋卫与定南军大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大队在三十里之后的开阔地带扎帐避雨,前锋卫与侧卫后卫的三百多骑都只能在各自负责警戒的地点搭些简易的雨棚将就躲着,继续保持警戒。
虽说警戒前锋卫一个半时辰换一次岗,但是游奕军的统领花如盛已亲自在前锋卫的位置上守了三班岗。
授职他为游奕军统领时,明羿告诫他,这支临时拼凑的定南军全是奴隶出身,本来对朝廷官府就无忠诚可言。现在给他们换了个身份编成军队,说白了是给官家卖命,奴隶们也不傻,怕是心里都各有想法。
目前维系着定南军心稳定的因素,一是梁国现在孤注一掷,定南军军饷给得极高,且都是每月提前支付,二是还没和燕军硬碰,未出现大的伤亡。要想保证这支军队军心不散,战场上必得打胜仗,而领军之将,必得身先士卒。
花如盛牢牢记得明羿的告诫,锋卫的警戒任务几乎过半他都亲自率领;尤其这次路遇暴雨,前锋卫和侧卫后卫的岗哨都是不能扎营休整的,只能衣甲不解的继续保持警戒。每一个半时辰会从大军营地那里派员出来换岗,但是从头到现在三班岗花如盛都没有把自己换下去,只是换了新的蝜乘,让回营的兵士将陪自己个多时辰的蝜牵回营地擦洗休息。
大军扎营下来的路段极是空旷,花如盛率前锋卫在前方三十里外寻了处有些许稀疏树木的所在,离官道有约半里多远,用绳在几株树木高处结上绳网,再采来树枝草叶在绳网上插编成一个矮锥形的顶,就成了个简易的雨棚。
十二骑蝜和将士挤在简易的雨棚下,勉强能避雨,只是雨棚的枝叶间难免还会不时漏下水滴来,将躲在下面的蝜和兵士身上打湿。
花如盛面无表情,不时拿块抹布将身边蝜乘身上的水渍轻轻拭去,三尖两刃长刀斜背在鞍上,眼睛则时时盯着东南方面的官道路面,雨色朦胧,前方的景象仅能依稀望见。
骤雨的淅沥声中传来一丝杂音,这种声音花如盛却是再熟悉不过。黑鳞团灭团以后,他干了三年多的蝜贩子,每年有近半的时间都是领着蝜队穿郡过县,这是蝜乘快驰的声音,从道路的前方传过来,定南军这一路行进的方向。
花如盛立即停下手上的所有动作,手抓着蝜背上的鞍桥,眼睛死盯着官道的方向。雨幕中,数骑骑兵冒雨向着这边过来,虽是身上罩着雨披,身上却明显挂着武器兵刃,这条路的前方可没有梁军的队伍。
由于雨幕迷濛,前锋卫的简陋雨棚又是在离了官道里许多的稀疏树木间,那队骑兵竟没注意到这队警戒前锋卫;花如盛抓着鞍桥猛跳上蝜背,沉声喝道:“朴晨,发信号,立即截杀这队骑兵。”
随在花如盛后边跨蝜冲出雨棚的一名骑兵,快速从怀里取出火匣和烟火管,点燃了向空中指去,两朵蓝黄两色的烟火曳曳升上空中,在雨幕中极是显眼。
前锋卫其余各列看到这个信号,就知是紧急军情,会迅速向信号源靠拢。
站在地图前,明羿闭目冥思,帐营的门垂帘突然被掀开,一名罩着雨披的猱类近卫躬身进来:“将军,警戒前锋卫遭遇燕军侦察骑兵,斩杀六名俘虏两名,无一逃脱。”
明羿睁眼转过身来,这么大的暴雨燕军竟然还派出骑兵寻找定南军的踪迹,明羿微微皱眉:“前锋卫遭遇的?哪里派出的侦察骑兵?”
“俘虏的口供称是从榆林郡来的。”近卫清晰的答他。
明羿沉默了半晌,转身从帐篷支柱上取下悬挂的轻甲,果断的道:“传我的命令,烈风,罡风,雷煞,雷擎,雷鸣五旗军立即拔营,两刻钟后开拔;余下各旗由骁骑尉海龙统领,迅速收拾营帐辎重装载上车,于后跟上,不得延误。”
亲卫应了声是,立即出帐传令,不过片刻,拔营的号角声在暴雨中悠长的响了起来。明羿已是披甲绰枪,跨乘在墨龙蝜上,身上罩着一袭青褚相间的雨披,墨龙蝜被大雨淋着有些不耐,不断的在原地踩踏,时不时打个响嚏。
一骑红蝜在几名骑兵的护卫下冒雨小跑到明羿身边,蝜背上是新任监军安思忠,身披禇黄色雨披,大声喊:“将军,何时可以出发。”
明羿座下的墨龙蝜不耐的转身退开两步,明羿抓紧缰绳勒住蝜乘,大声应道:“前队急行军太辛苦,监军大人留下与后队一起慢慢赶上就行。”
安思忠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骤雨声中高声回他:“我随前队一起,我跟得上。”
五旗定南军共两万四千多员骑兵迅速集结完毕,所有将士都穿着雨披跨乘在蝜背,随着又是一声长号角。这时已无须再掩盖行藏,两万余骑开拔向东南向驰骋,冒雨径奔五百里外的榆林城,疾驰的队伍犹如一条在雨幕中蜿蜒游动的青龙。
冒雨行了一日,到得晚间雨已停了,明羿所率前队抵达离榆林不足两百里的长善县,就在城下叫开城门,县守本就是梁国县守,虽然燕军来时已向燕军投诚,却也没傻到拒抗南下的梁军。
定南军入城后,县守立即专门辟出四间学堂,两个县立大医馆供定南军暂驻,两万多骑倒是能勉强安置下来。这些骑兵冒雨赶了大半日,正是又疲又累。分出两营兵封锁各城门及把守城楼,余部各将蝜乘安置好,升火烘干衣物,胡乱吃了些食物便各自休息。
明羿及随身近卫还有监军安思忠被迎到县衙门里歇下,婉拒了县守的设宴款待,明羿只命他随意上些饮食,简单吃了自去睡下。
定南军在长善县里休整了大半日,终于又回复精神抖擞意志昂然,外间的雨早彻底停住了,天空放晴。虽然没能都洗个热乎舒适的澡,各部将士也能用热毛巾擦了身,重新穿上烘干了的衣甲,比在野外暴雨中扎帐时强了许多。
在这里并不用担心起灶升火给燕军发现,县衙门提供了大量的新鲜食物,知道定南军立即就会离开长善县城,县守很乐意慷慨的让将士们饱餐一顿送行,当天宰杀了十六头肥獏,八头孜牛,还有十头山豕,以给定南大军供食。
定南军再次集结出发,离开长善县城时是正午时分,预计将近傍晚时这支前队军就能兵抵榆林城下。
榆林城的黄昏,萧乾站在城头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树林和天际的云霞。渝崴道秋初傍晚的气温有些偏凉,萧乾的环甲内只套了件薄衫,颇有些不适应,只得在城头上来回走动暖和身子;视野里,日头在远方的山峦间缓缓沉了下去。
萧乾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列长,人类在狱陇星的各国军队中都很少任较高级将领,人类天生的体魄不及猱类健壮,矫捷灵敏又不及蜴族,更没有翼手族的飞行技能,狱陇星上的少数族裔雷族倒是体能或敏锐上都稍逊人类,但是雷族还自带放电的特殊属性。
军中人类一般最多升到列长,少数极剽悍的能干到卫长,营统领几乎没有人类的份。其实萧乾担任这个列长,还是因为他所领这个列下属全是人类士兵。
不过做为战斗力稍逊的族裔,在战争中也有一些好处,攻坚决战之类的硬仗,人类为主的部队较少参与,而是多被委派做辎重运输,守城防备类军务。
榆林郡的燕军大部北上与大将军所部主力合击松屏郡,萧乾所属的凉西旗共三千六百员就被留驻榆林郡守城,倒是轻松自在。
两日前主力部队的蝠龙飞回来报告,大军已占下松屏郡;但是军中传言,蝠龙带回来的军情还包括燕军未能在松屏郡找到梁军主力,而是占了一座空城,郡城内除了平民,并无一兵一卒,所有官方的钱粮库存都已被梁军掠去一空,以至占据了松屏郡的燕军不得不另行设法解决军需粮草。
占据了松屏郡的燕军也未能侦察到梁军的去向,只能通报榆林郡注意防备,前日旗统领向六个方向派了侦察小队出去,以防梁军突然出现在榆林郡地界,今天倒是已回来三支侦察队,均没发现梁军踪迹,部份将士认为梁军其实是惧战,向北退缩回蜀南道去了。
天色渐全黑,萧乾点起两盏油灯,挂到城堞边六尺高的支架上,城头上其他守城的兵士也相续将灯挂起来,城头上照得明亮起来,城下两丈以内的距离也能隐约映到些光亮,再远就不行了。
前两日有飓风过境,整整下了三天的暴雨,这时雨虽停了,天上仍是层层云幔,以至入了夜城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榆林城守军倒不担心梁军趁夜来袭,这半个多月梁军仅有小股部队骚扰燕军的补给运输线,并无大量军队出现。燕军上下普遍都认为梁军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主力,一时半会梁国根本抽调不出军以上建制的部队南下抵抗,毕竟梁军才有十万大军被几近全歼。
传言大将军可能会留下两旗燕军在渝崴道内剿灭这些零星的游击部队,而燕军主力直接从松屏郡攻入蜀南道,再直取卫京,擒杀现在的伪梁王,恢复大燕朝。
旁边一名兵士缩了缩身子,咕哝道:“真他娘的冷,列长,我下去加件里衣。”萧乾点点头:“去吧,动作快,别磨叽半天。”那兵士笑着应了,快步跑了下去。
天色才黑,半夜会更凉,加了衣服的话,缩着不动反而易受凉,萧乾不打算加衣,而是在城头上来回走动起来。在城头来回走了三圈,身上已暖和起来;过一个半时辰就有下一班来接岗,到时再回到营房裹上毯子好好睡觉。
过了半晌,下去加衣的兵士才跑回来,凑到萧乾身边,挤眉弄眼用肘顶顶萧乾的腰,萧乾低头一看,这傢伙手上拎着个带嘴的皮袋子。萧乾皱眉,愠怒道:“值岗的时候怎么能喝酒,你是想受惩诫了?”
兵士谄笑着:“不是酒,是甜米糟,今天晚饭前在城下一个小巷买的,我把糟滤掉了,好喝得要紧。”萧乾皱皱眉,接了过来,米糟液倒确实不算酒,只是也会有点儿度数罢了,萧乾拿起袋子旋开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差点一口喷出来,这米糟液确实是甜,只是酒味也赶上低度酒的劲了。
萧乾吞下酒,一把将袋子塞回那兵士的胸口,鼓起眼睛瞪着他:“这他娘的这已经赶上酒了。”
士兵坏笑,说道:“香吧,不比营统领那的好酒差,再来一口?”萧乾砸了砸嘴,嘴里的酒香慢慢回甘出来,果然甜味之下却是绵长的酒香,萧乾一把将袋子抓过来,口中骂着:“混帐东西!”仰头又喝了一大口。
把袋子又塞回士兵的手上,士兵拿起来往嘴里灌了一口,萧乾听到噗的一声轻响,转头看去,看见一支箭杆突兀的钉透在酒袋上,两条细流从箭杆边溅出来,伴着酒香萦绕;箭身钉穿了酒袋,箭簇深深的透入兵士的喉下,士兵手还抓着酒袋,双眼圆瞪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城头上,至少十名士兵中箭倒在地上,城头灯火映照下的士兵成了最显眼的靶子,萧乾急蹲下去,狂吼起来:“敌袭!敌人攻城!”
城头上响起急促的铜钟声,不知谁立即敲响了敌军攻城的警钟。
又是一波箭袭,箭矢并不密集,这一波没有射中任何城头上的燕军。萧乾从箭的来路可以判断是敌军翼手族在空中射击,但是夜色如墨,城外的空中根本看不到任何的敌军;萧乾俯身冲到城堞间的一架排弩后面,迅速拉弦上了三支箭,一扣击发向着城外的半空中射去,疾射而出的弩箭没有任何回响。
城下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萧乾迅速从城堞间探头出去晃了一眼,立马缩了回来,躲回城堞后面,昏暗的光线下可看到上千员士兵正抬着云梯向城下冲来,还有几十个兵士抬着攻城木槌冲向城门。
其他守军也发现了城下的动静,一名猱族猛的抓起身边的排弩,站在城堞间往下射了出去。
城下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可闻,但是半空中反击回一波箭矢,同时有三支长箭钉在了那名猱类的身上,猱类怒骂了一声,萧乾听不清楚,只见到他拉弦再次给排弩上箭,向着对面的半空射击,这次射击带给他的回响是另两支箭钉在了他的腰上,一支箭钉在了他的面门上。
一架云梯的搭钩搭在了萧乾身边的城堞间,萧乾转身抓起一杆长槌,大叫:“敌军云梯攻城!”用长槌抵住靠在城上的梯头,死命的向外推去,两名他列属的士兵迅速同他一起抓住长槌,狠命将云梯推倒。
与此同时,空中射来的箭矢疾钉在萧乾的胸上,萧乾身上着了环甲,环甲下还有皮甲,箭矢虽钉穿了两层护甲,伤势却不重。他旁边一同抓着长槌的兵士就没那么好运;一个脸上中箭,箭矢穿透眼睛,倒在地上哭嚎;另一个喉部中箭,滚倒在了地上抽搐。
萧乾勾身躲回到城堞后,清晰的听到城下传来一声沉重的攻城槌撞击城门的声音。
望了眼胸口的箭杆,虽然伤不重,但是箭簇上有倒钩,是难以拔出来的。搭上城头的云梯至少有十多架,由于自信轻敌,半夜城上的守军并不多,过半的云梯开始有敌军爬上城头。
旁边一个蜴族手提长刀从城堞间跳上来,萧乾猛抽出刀向那蜴族扑过去,蜴族不避反欺身迎上,一晃身抓住他刀柄,雪色的寒光在他颈间滑过,。
只感觉一股热流从自己颈间快速的喷涌出去,萧乾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终于不支扑倒在地上,仍能看到蜴族跳过他的身体冲向后方的燕军,耳中又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城门声,隐隐夹着木头破裂的咔吱声。
血液流逝的速度很快,颈下的地面已积起了大摊的血沬,喉间的酒香仍未散去,血液的浓腥和淡淡的酒香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