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萤蠓
一碧如洗的天空上,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身影在阳光下徘徊翱翔。
青刀抬头半眯着眼看了半晌,那个巨大的身影比普通的雕或是乌鹳都大上不少,却不是他曾见过的普通飞禽;高空中的身影又盘旋了两圈,一度飞得极低似是探看地面的这些骑兵到底是些什么。
或者是把骑兵也当做了可以捕猎的猎物,青刀心中有些嘲弄的想,动物就是动物,头脑其实简单得很。
不过多久,那道盘旋在高空的身影就向着东南方向飞远了。和青刀率领的八百骑踏虏军要去的方向倒是一样。青刀抬手举起长鞭,长鞭向前一挥,策蝜往东南方向跑下去,八百骑踏虏军骑兵随着青刀踏起一股黄尘,驰向东南方向。
明羿所领定南军抵达蜀南道的凤平城后,连同从卫京带来的六千骑,又集结起了约两万新军,明羿就领着这两万新军火速进入渝崴道的松屏郡驻扎,而此后抵达凤平城集结的新军都会立即转往渝崴道的松屏郡加入定南军。
定南军进入渝崴道后,燕军已是攻克大泽郡,燕军折损极少,近十万军分驻在大泽和榆林两郡,并开始就地募兵。定南军则先后数次袭击燕军的粮草队,劫掠了不少粮草军需,燕军也注意到了这支新冒出来的部队,只是两军一直没有主力部队正面的交战。
青刀所率八百骑踏虏军疾驰了个多时辰,从小路穿过三个村庄,转上官道。官道的两端都平静如常,八百骑踏虏军堵塞在官道的中央,甚至散延到了官道两边的田地里,成片青色的荞苗才长到蝜兽腿胫的高度,在正午闷热的空气里好似一片深广的绿潭。
环甲缇刀的骑兵在这片绿潭之间,蝜乘时而发出的轻嚏和应着远处呕哑的鸦鸣,天地间再无别的声响。
阳光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在淡青的荞田地里盘旋,青刀半眯眼抬头望向天空,个多时辰前曾出现在踏虏军上空的动物又一次出现,在极高的空中时而直线时而曲线的盘旋着,像是野生飞禽的求偶舞蹈。
只是正午的天空中并没有别的动物,它只是个孤独的舞者,或许远处的树林里躲藏着它的同类在静静欣赏。
官道南边响起一阵足音,不多时,一骑红蝜直驰到踏虏军中,蝜背上的翼手族身着轻皮甲,背负长刀,双手一挽缰绳,在青刀面前急停了下来:“将军,燕军粮草队有四十乘车,四百骑护卫队,离我队前方不足十里,正向这边过来。”
青刀点点头,转头望了望,左右的骑兵们目光笃定的望着前方,手按在腰间刀柄上,长刀随时能出鞘饮血。青刀一勒蝜首缰绳,坐下螭花蝜长嚏一声,猛的人立起来,长鞭啪的脆响抽在蝜臀上,一声暴喝:“杀!”
八百骑军在青刀率领下如旋风般疾冲出去,卷起一路黄尘。
官道上疾驰的踏虏军很快就望见了燕军运送军需的车队,八百骑军一阵呼啸,立即分成两路掠下官道边的田地,向着车队包抄上去。
几乎与此同时,燕军粮草队的车队突然停下,为首的蜴族将领厉声断喝,护卫车队的前后两队燕军抽出铁矛,迅速结成防守的骑兵枪阵。
青刀领军呼啸着向车队两侧冲去,踏虏军无需立即与严密防御的矛骑兵作战,首先当砍断粮草车车辕,使车队丧失行动力,再掷火焚烧车上物资,就算奏功。
四十辆粮草车顶的篷布被车边的士兵猛的扯落下来,每辆车内居然都不是粮草,而是各有四名蹲伏的弓手。车内弓手迅速站立起来,站在小臂粗齐胸高的车栏杆后,弯弓拈箭目露凶光,箭簇的寒光指向疾掠而来的踏虏军。
青刀大惊,车队上的密集箭雨倾注而出;踏虏军骑速甚疾,骤然已无法撤离,还未冲到车队边上,青刀肩头和大腿已各中一箭。青刀咬牙策蝜,贴着车队侧辕疾冲下去,抡长刀斜劈,一名弓手持弓露在车栏上的手腕被斩断一半,血光飞溅长弓落地,弓手惨叫一声哀嚎着滚落在车内。
几乎同时,三十余骑踏虏军也被密集的箭雨射落下蝜,十数乘蝜甚至中箭轰然滚落,仍策蝜疾驰的踏虏军也多有负伤,而受到车栏防护的燕军长弓手几乎全部避开了踏虏军第一波攻击。车上的箭雨第二次向着旋风般疾驰的踏虏军射去,更多的骑兵被射落蝜下。
车队头处,一直维持防御阵形的燕军矛骑兵统领骤然大喝:“骑兵准备!列骑兵枪队!”
青刀突然注意到,官道的南面,一股扬尘向着正在两军厮杀的地点疾掠过来。
车栏后的长弓手迅速射出第三轮的箭雨,踏虏军的损失更为惨重;车队两端的燕军骑兵突然分成两队,锃亮的枪尖挺在蝜首的前面,两队骑兵队各位于车队的一侧,燕军的蜴族统领怒吼:“骑兵冲锋!”
数百骑燕军骑兵挟着长矛,向着车队两侧略显混乱的踏虏军冲去,看着转换队形冲来的燕军骑兵,青刀挥起长刀暴吼,向着燕军骑兵逆迎上去,数百骑踏虏军亦嘶吼着紧趋而上。
燕军骑兵的统领正对青刀,紧持的长矛直夺青刀前胸,两骑交错的一瞬间,青刀在蝜背上侧身后仰,闪过矛尖,雪白的刀刃挥劈在燕统领颈上,一练蓝血飞溅出来,燕军统领身子歪斜落下鞍座,脚背还挂在鞍蹬里,被蝜拖着乱奔进荞田深处。
一击得手的青刀红着眼又将另一骑错身而过的燕骑兵斩落蝜下,两军骑兵冲锋交错而过,青刀转头回瞥,地面落满了挣扎重伤的骑兵和已无生气的尸体,大半都是踏虏军的士兵。
车栏后的弓手趁势又向踏虏军射出又一轮箭雨,燕军骑兵队并未因主将被杀而混乱,矛骑兵中响起数声喝令:“收矛!出刀!”
“杀!”
燕军骑兵们快速将长矛挂到鞍侧的矛钩上,拔出长刀转过蝜首,第二轮向着踏虏军冲来,这是要在冲锋得胜后转为贴身混战,全歼敌军。
燕军骑兵身后不远,数百轻骑挟着飞腾的黄尘正疾驰而来,竟然跟在这支假粮草队后面不远处仍有援兵;青刀无暇多想,大声吼着:“全队撤退,原路撤离!左卫中卫随我殿后!”
喝令罢,青刀迎着拔出了长刀的燕骑冲了上去,百来骑踏虏军紧随其后迎敌,大部踏虏军迅速向来路撤出,如注的箭雨向着撤离的骑兵射去,又有十数骑踏虏军在这阵箭袭中坠落蝜下。
青刀在混乱的战团中连劈带砍,身上肩腿上挂着五六支乱颤的箭杆,半身都染着蓝红紫相间的血迹,身边的骑兵一个个倒落蝜下,有燕军的,也有梁军的。疾风般的燕军主力援军已是冲到了车队末尾,青刀转身砍落一个猱类燕军,狂吼:“撤退!”
殿后的上百乘骑兵中,能随着青刀冲出混战战团的不过十余骑,向着来时的小路狂奔下去。正狂奔的青刀只觉后背猛然巨痛,想是被利箭射透了背甲,痛得几欲脱力坠下蝜去;听得身后士兵中箭闷哼,身体落地的重响,青刀只能咬牙策蝜疾奔。
八百偷袭燕军粮草队的踏虏军,脱身撤回到松屏郡城的不足四百,而且全都负伤轻重不等,踏虏军统领青刀全身箭创七处,刀伤两处,所幸都不在要害,捡回一条命来。
明羿坐在青刀所躺的床榻边,手按着青刀的手臂,眉头紧皱;海龙站立一旁,亦是神色肃然。
看到青刀睁开眼,明羿好似松了口气,沉声道:“你可是昏了三天了,还好医倌说你复原后不会有什么大碍。”
青刀挣扎着抬起头来,明羿伸手给他将枕头垫高了,青刀盖着薄毯,额头半蹙略显疲态,极虚弱的低声道:“半路的时候,我看到天上有头飞兽,当时不以为然。到了拦截燕军的乌塘村界,又在天上望见那头飞兽,那东西肯定有鬼。”
明羿拍拍他的手,低声道:“踏虏军回到松屏郡的时候,城头的将士也望见天上有巨大的飞兽跟来,你还记不记得婉桦说过的蝠龙?”
青刀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不说我倒忘记了,也不知道这个义妹现在怎么样了,婉桦说燕国驯养蝠龙送间谍进入梁境,这个天上的东西就是蝠龙?”
“我相信婉桦现在很好,不必我们担心她。”明羿神色笃定的回答他。
“中午有大泽和榆林两郡探子送来凤犀急报,大泽郡和榆林郡的燕军大部都已出城,向着松屏郡来了。”旁边的海龙淡淡的插了句话。
青刀听了,面色震惊,费力的欠起身来:“这么快?那松屏城岂不是将有一场恶战?”
明羿摇了摇头,从容的道:“松屏郡的定南军不过四万七八,而且多是未经训练的奴隶,若是正面交战,毫无胜算。”
青刀却争道:“松屏郡高墙坚城,如果凭城坚守,坚守两月一定能大耗燕军元气。到时驻在靖西县的成涵将军三万军来援救,内外夹击一鼓作气就能大破燕军了。”
明羿笑了笑,看着青刀问道:“要是燕军只围不打,我们困在松屏城内又怎么办?”
青刀愣住了,他却没想过这么复杂,只道敌军既然来攻打,必然是要奋力攻城克县的。
明羿又道:“成将军的三万军来援,以逸待劳的燕军只需分一部兵继续围困松屏城,大部优势军力与成涵将军所部决战,消灭三万援军后,只要继续围城把我们饿死,梁东南半境就再无能抵御燕军的力量了。”
但是明羿神情却平静如常,又继续道:“我向监军大人说过了,现时天气晴朗,正好夜间行军白昼隐蔽,我们今晚就出城,半月内抵达榆林,强攻榆林郡,燕军占据榆林郡已有三个多月,又是驻军的大郡,定然有大量的军需粮草囤积,攻下榆林郡能重创燕军士气,也能得到大量物资。”
“那还有两万准备向松屏集结的新军怎么办?”青刀点着头,仍有些疑惑。
“我已遣凤犀向蜀南道传讯,所有新军暂驻凤平城。”明羿望着青刀苦笑一下,站起身来:“你准备一下,今晚要你带伤行军。”
红日高悬,近十万燕军列阵在松屏郡城外半里地远处,一名高大的蜴族将军勒蝜立在军前。
蜴族银盔银甲,胸甲上是两头面目凶恶的银质貅首,手缇一杆八尺许长的泼风长刀按在鞍桥上,左右是四百骑铁甲锃亮的亲随骑卫,一字排开。
大军阵前,一名亲卫手持大旗,旗杆笔直顿在蝜蹬上,足有丈半多高的旗杆顶处旗帜凭风招展,黑底银边的旗面上绣着个橙黄色大大的‘贝’字。
松屏郡城门大开,郡抚是名翼手族,身着湛蓝官袍,恭敬的出城,站到燕军的万千军阵前,身后只有两名随从小厮,其中一名随从捧着个托盘,盘上有一方油润的墨玉印章,其后再无一兵一卒。
乘蝜立在军阵最前的燕军护国将军贝承虎有些恼怒,燕军两路军近十万来到松屏郡城,是要寻梁军主力决战,结果这个松屏郡老早就大开城门,郡抚早早带了两个随从出城请降。
“地獬旗,四营五营六营,入城搜索梁军,一个角落都不得放过。”
军阵中三名蜴族将领高声回应:“得令!”
不片刻,千多名步军立即从军阵两边奔出,鱼贯越过请降的郡抚,快速奔向城门大开的松屏城。
“为何不战而降?”贝承虎冷冷望着站在面前的松屏郡抚,这个郡抚看起来并不像如何惧怕。
“武卫将军明羿吩咐的,”郡抚抬头望着高高跨乘在蝜背上的燕国将军,平静的继续:“将军羿吩咐说,三十年前松屏郡本是燕国属城,梁民本都是燕民,燕军不会欺凌自己百姓,燕军到了松屏城下,就开城投降。”
贝承虎鼻间淡淡的哼了一声,料不到这个梁军将军还会借投降的郡抚给他扣帽子,却也对此没辙,只得继续冷着脸问:“松屏郡城内的梁军有多少?现在哪里?”
郡抚微微躬身回道:“原驻在松屏郡的梁军约有两万,是从蜀南道那边紧急调过来的军队,三天前的夜里梁军就离开松屏城了,下官不知道梁军去到哪里。”
青刀靠在一株大树的树底,仅着布衫没有被甲,一名人类军医倌正解开他身上的纱布,为他伤处清洗换药。一名猱类亲兵端了碗肉粥过来小心的递给他,青刀接过来,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缠绕粗壮的树根间。
树林非常阔大,足以四万多梁军和蝜乘都隐藏到其中,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冠洒落在林间,林木间的空地上都或坐或卧着衣甲不解的士兵,蝜乘的鞍具则解了下来,蝜被拴在将士身边的树干上;树木间有间隔不远辟出的空地,挖出简易的灶坑升了火,大锅架在灶上炖着食物。
明羿带着两名近卫走到青刀身边,坐下来:“伤处怎么样?”
青刀笑了笑:“皮肉伤罢了,哪有什么大碍。”
换药的军医倌拿刀小心的将他身上的药垢刮除掉,一边说:“再有两天就能结好疤了,现在还需小心,不能猛烈活动,五六天后当可以正常行动。”
明羿正要再问,树林间的士兵突然骚动起来,纷纷手忙脚乱的把正煮着食物的锅从灶上端下来,铲土将灶火扑灭填实。明羿皱起眉沉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蜴族兵士快步跑过来,俯身在明羿身侧,半跪下来低声道:“树顶的哨探发现一头蝠龙飞来,游骑尉海龙派了几名翼手上林中最高的树顶伏击,准备将那蝠龙射下来。”
明羿却摇了摇头,对那兵士道:“马上传我命令,不能伏击蝠龙,除非它明显发现我军藏身在这森林里,否则任它飞走就行。”
兵士低声应是,快速跑回去传令。青刀抬着手让军医倌给他伤处抹药,不解的问:“为什么不把蝠龙射下来,这些蝠龙害我军现在极被动。”
“现在并不见得是我们被动,”明羿笑了笑,望望头上的树冠,森林的树冠非常荗密,若在高空中想发现躲藏在林中的军队应该不易。
出神的望着高高的树冠,半晌后明羿才接着道:“燕军肯定派出数乘蝠龙往不同方向侦察我们的踪迹,要是这头蝠龙没能飞回去报告侦察情况,那燕军就能推测到蝠龙被伏击了,推测出我们行动的大致方向。”
青刀点点头,不再说话。
近卫给明羿送来一大碗肉羹拌饭,明羿接了,坐在树底,用勺扒了一大口进嘴了,细细咀嚼了片刻,笑着向青刀道:“燕军现在想来已经进了松屏郡了,只是当燕军大将发现松屏郡城内郡府所有的库钱和存粮都被定南军带走了,不知是什么感想。”
军医倌正给青刀拆大腿上的纱布,纱布被药痂结在了伤口上,医倌小心的将纱稍用力扯下来时,青刀的脸上禁不往扭了扭,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坐在青刀旁边吃完饭,明羿站起身来对他道:“好好睡一觉,晚上继续行军。”
定南军小心躲在森林里,燕军的蝠龙果然没能发现,等蝠龙飞得远了,定南军也不敢马上重新升灶煮食,随便吃了些半熟的食物,除了森林边缘和树冠顶排班警戒的兵士外,都将就着各自寻地睡了。
森林之中静谧平和,定南军将士一觉睡到黄昏将近,才陆续醒来,重新开灶作饭。这回没有燕军的蝠龙干扰,全军安然的吃了一顿饱食,又给蝜乘也喂饱喝足,才收拾装束军械,准备行军。
众将士给蝜乘整备鞍具,森林的深处突然浮现星星点点的蓝色光点,若隐若现,越来越多,最后犹如流淌进林中的银河,绕着准备离开森林的将士,映得森林间怱明忽暗,无比迷人瑰丽。
“这是什么?”明羿望着这些浮动穿梭的光点,皱眉问道。
花如盛手持长刀,牵着备好鞍具的青蝜走过来,扫视了一眼流动的萤光,答道:“萤蠓,夏末秋初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在森林里常能看到,这种景像能持续十天以上,有些大户人家夏末专门派人到森林里捕捉萤蠓,夜间设宴时放出来欣赏。”
明羿点了点头,他并没心思欣赏这种富贵人家喜好的美景,在明暗闪烁的飞蠓萤光下,明羿用力束紧墨龙蝜的腹带,将银枪挂在鞍具旁的枪钩上,沉声道:“出发!”
天色全暗时,定南军的骑军陆续出了森林,夜色晴朗,月光柔和的洒落在大地上,森林边有不少被伐倒的大树,树干被堆积在一起,以辟出足够开阔的空地让大军辎重车辆也能进入森林隐蔽。
骑兵们在道路上翻身上蝜,一营营先后列好队列,顺序向前开拔。当最后一营骑兵在大道上列好队以后,几名士兵拉来几丛带枝叶的树杈,绑在最后几骑蝜尾上,才跨上蝜背,领队的统领在蝜上轻轻一挥手,骑兵队小跑着出发,蝜尾上拖曳的树杈将道路上留下的行迹刮除得干干净净。
队伍的前后左右各三十里地,都有翼手族的十骑小队保持着与大军同向前进,以防燕军蝠龙的夜间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