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化身

闻香阁里布置得很简单，不过两开间的内室，铺好了整整齐齐的红松木板，一层内右手旁是个小库房，透过镂花的窗子能看见里面放得都是各种大小的精致木盒，还有一副凿冰的工具和散落的残渣。通往并冰窖的楼梯就在一进门靠墙的位置，我径直走了下去，随手拿起一旁燃着的烛台，脚踩在木楼梯上，咯吱咯吱地响。

琉璃岛的地基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融到水里的部分，也凿出个七开间的大地格用来存冰，细细想想也是件怪事，琉璃岛不算大，人也不多，哪里用得上这么大的冰窖呢？

我向深处走去，昆仑角散发的香气告诉我霍希希的位置。我伸手捻了一小块冰，借着烛火端详，晶莹剔透，丝毫没有盐晶，都是淡水来的，不一会儿化了，刺骨的凉意瞬间传到了肌肤里，一夜的急火降了不少。忽又想起日月狭湾上的那一颗日曜石，记得在幽冥城时，见到过有小鬼那它来点灯，才明白，原来，龙王被鬼王拿地狱离火焚烧，之后变化成应龙之身，虽说有惊无险，却也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离火焚烧，疼痛难忍，这冰室建得这样大，很可能是疗伤之用。

香百里很贴心地在里面添了几只蜡烛，我将其一一点上，才看清霍希希正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一片最大的冰块上的样子。幽幽烛光之中，他的眉目不再那么混浊，竟然现出了些可辨别的轮廓，他的额间白光灼灼，正是导气归墟的关键时候，想必他此时正神游天地，做一场无边的大梦。

我见他渐渐露出薄透如裹纱的皮肤来，心道又是个天地造化，不禁多看了几眼。可看了许久也不见他睁眼，不免有些着急，心想：这天都亮了，还不出来，难道是被梦魇住了？想到这里，又心生一念，这个家伙此时正是原神脱胎，清净无暇的状态，正是一颗轻熟的甘果，令人垂涎，让人想一窥究竟，于是我操纵魔晶封闭了日月狭湾，隐藏了我与他的气息，再将执魔之铃在他耳边晃上一晃，妙音入耳，他也心有所动，微微抿嘴。

“有戏。”我窃喜，看来我们还是有感应的，再没多想，也入了他的神定。

霍希希此刻正在做的，是个大梦，他正放五感六识于天地，化身青鸾在悟道，他看遍山川河流，赏遍虫草鸟兽，仿生命之轨迹，脱化成人胎，只是，他此刻心无所感，念无所衷，这是有心无相，也是他迟迟不能落地的原因。

为了引他的神识下来，和我的幻境融为一体，我织了一座空谷，翻了两片高峰坐底，又簪了七处泉眼，调成彩虹的颜色嵌在谷底，正是：有路天堂彩虹潭，此中仙境任盘旋。

“束襄，我可不会亏待你。”我欣赏着自己的“妙笔”，心情舒畅了许多，又起了玩心，又道，“这样直白，甚是无趣。”于是又拉了一团浓云并着一障的轻雾，只露出一道橙色湖水的微光，才收手。

“霍希希啊霍希希，我昨夜过得神思疲乏，正好在此处恣意妄为一番，你领不领情呢？”

我又变了一块七丈高的巨石，躺在上面，耐心等待，眼前的浓云不开，竟然令我浮想联翩，月神、花城、红景的影子都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知道我的离情幻境起了作用，妙严镜记忆正和我的情感相融，“曾经，它们都是我身边的宝贝啊，如今却一个都不在了……”

原来，这是我化身成魔的代价。

那些少年来的时光，一一重现，十分欢快，我和它们，或一处睡觉，一处练功，一处打猎，一处嬉戏，不禁感慨，彼时，所生情，所生义，自然而然，又最是深厚，只可惜，此刻，遇上霍希希，却错过了四千年的时光。

“青鸾是火鸟，须有土来引他。”我淡淡自语，又变出一只陶埙吹起曲调来。

诗云：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昨夜寒风寂寂，今日浓雾碧草，化不开的愁绪都付诸在埙曲中了。

再睁开眼，霍希希一对精明鸾目就在我眼前，正俯视着我。

我们两厢对视，分分钟，大小眼。

“不好听吗？”我推开它的头，盘腿坐了起来，恰好与它平视。

它似乎觉得我不够礼貌，用它的尖嘴反啄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啊”的一声吃痛，难看地笑了笑，“我没你那么用力吧？”

“当——”

又是一下。

“喂！”我恶狠狠地瞪着它，做了一个拧断它脖子的动作。

“当——”

又是一下。

“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我站了起来，站在巨石的顶端，比它还要高，“你飞不过我的。我是让着你的。”

青鸾不服气地叫了两声，扇起了翅膀，与我平视。

“怎么，要比一比？”

它又飞高了两寸，表示同意。

我心道，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便道，“让这你。”随即，一飞而起，直冲云霄。

青鸾羽翼扇起的狂风扫过云层，硬是掏出一个洞来，我看着它破洞而来，十分可爱。

这是我成为镜衣以来第一次和别人共享幻境。我用尽全力催动魔晶在飞行，青鸾也不甘示弱一直在我周围并行，我变幻出万顷森林，用浓密的绿茵来遮挡它的视野，它的眼睛闪着金光，动作也越发灵敏；我变化出无边的浓云，用云层中的迷雾来干扰它的动向，它的呼吸越加深沉，时而冲出迷雾，时而俯冲下来，丝毫不让步；我变幻出狂风阻挠它的方向，它不再滑行，而是用尽全力扇动翅膀，直接扇出了两道龙卷，又开始得意地抖动翎毛。我和它一同飞了很久，好像飞到了天地的尽头，飞到再也看不见一棵青草，再也闻不到一朵花香。

我终于停了下来，站在了天地之间。它也停了下来，享受般地张开羽翼。

“你不想考验我吗？”我问它。

我以为它无动于衷，哪知它突然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许久许久。

我忽然怔住了。

这天地啊，又是这般冷清！

我又该去哪里？

我调动了所有的力量，任山川大河改变了样貌，令沧海桑田，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时间如翻过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却不知是在往前还是往后。

倦怠，空虚，让我渐渐关闭了五识六感，幻化成幻境中的一切。

我以为我感受不到了，都变成草木了，直到有一阵清爽的风，一阵又一阵地拍打我的脸。

我开始恢复了意识，仔细地辨别着，奇怪，怎么像是一条尾巴在一动一动的？

啪嗒，啪嗒。

黑暗的世界里，青鸾的形貌渐渐出现，它坐在了我的身旁，用三只尾翎中离我最远的那只在拍打着幻境中的边界。

“你没走远啊？”

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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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希希在朝霞中睁开眼，我坐在冰室中熄灭了所有的烛光，梁巧玉的呼喊声从海面上传来，“我回来啦！我回来啦！”

霍希希回头看了看身后，神秘地微笑。

我走出闻香阁，心中多了一片羽毛的分量，那是霍希希留在幻境里的羽毛，它落在我身上，变成一道肌肤上的印记。

与我一同飞翔的青鸾，它叫束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