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师妹

晨曦,洛阳城中做早市生意的商家已在城中各个巷子里或街边摆满了摊位,人声鼎沸。有蒸馒头的,有炸油条的,有压饸饹面的,有做豆腐脑的,有卖馄饨的,虽只不过是早点,却也是品种繁多,叫人目不暇接。

在人群中,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年轻人,牵着一匹白马,悠然地从街头翩翩走来。那年轻人手中牵着的那匹白马,单看其外形便知这必是一匹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神骏。白马浑身如玉雪白,竟无一厘杂色;鬃毛柔顺纤秀,更似浓云飘盈;头高体健,神采傲睨。如此神骏,真可谓是万中无一了。这年轻人能有这样一匹神骏,料其背景家世也当是极不寻常。

只是这年轻人生得太过俊美,明眸善睐,肤若凝脂,竟比那些名画中倾国倾城的女子还要惊艳美丽,若不是他一身男子装扮,谁能相信他不是个女子?可惜这年轻人的脸上却布满了忧郁的神色,好像心中充满了凄苦的往事。

白衣少年一面迤逦而行,一面若有所思,但思绪忽被身旁粗糙的叫嚷声所打断。

这声打断他思绪的叫嚷来自于一名中年人。只听那人叫道:“徒儿,你知不知道我们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说话的这人衣衫褴褛,形象庸俗,气质猥琐,很像个招摇撞骗、不务正业之人。

和他站在对面说话的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看他穿着倒像是位书生。虽然这书生容貌英俊漂亮,但他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神情气质,都自内而外地透出一股惫懒、滑稽的样儿,看着也不像个正经人。

只听那青年书生回应那猥琐中年的话,说道:“师姑说,出来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不要惹是生非。咱们该万事求个太平。”

那猥琐的中年人听了,一脸不满的神气,斥责道:“呸!你难道没听我跟你说过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道理吗?你师姑说的话,你就那么听;你师父我说的话,你就一句也不听。逆徒,你给我记住,出来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不能不吃早饭。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早饭都吃不上,我们会被道上的同行笑的。”

那书生却摇了摇头,说道:“你是想表明,你现在肚子饿了,是吗?”

那中年人道:“不错!你说的很对。我的确是肚子饿了。喂,湖生,你看!这里的早市多繁荣啊,大都会就是大都会。卫生,文明,繁荣,有序。哇,你看,湖生,你看,啊,还有馄饨,这么神奇的食物,你说你不请我吃,你是不是虚度人生?”

那书生眉头一皱,不高兴地道:“哼哼!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无言以对?来来,你看看我像有钱人吗?如果我有钱,我现在站在这里会干看着那些早点摊而熟视无睹、置之不理、无动于衷吗?虽然我没钱,但这时候要是能来套煎饼果子,再来碗豆腐脑,我也就知足了啊。可你为什么非要吃好几十文钱一碗、那么贵的馄饨呢?现在国家物价这么高,人民生活水平差距这么大,你还要纸醉金迷地吃馄饨,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那中年人道:“喂,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舌头很灵活啊?闭嘴!我没教你做人一定要志向远大的吗?你这个胸无大志、只有胸肌的混蛋!所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所以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眼光放的长远一点,梦想还是要有的。什么是梦想?你做梦的时候可以好好想一想,梦想是什么。”

那书生道:“师父,我们现在连一根儿油条、半碗豆腐脑也买不起。你还和我谈梦想?”

那中年人叱道:“哇操!你这个叫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欲哭无泪的男人!你在说什么?你思维可不可以清晰一点,思路可不可以正常一点,思想可不可以端正一点?办法总是会有的,就看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那书生抢先道:“别指望我会卖了我那几本书去给你买馄饨吃。就算多落魄,我也是书生,而作为书生,怎么可以身边无书?”

那中年人道:“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了。更何况,你对书的态度,一向是:买的不看,看的不买。你说,你除了看过一本有关介绍阿拉伯人的调味料的书外,你这种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家伙,你还看过什么?”

那书生道:“医卜星相,天文地理,数学几何,古希伯来语、拉丁文,我真是无所不读。最近又在研读中外法学,前年那位荷兰航海士克里斯托弗白兰度给我带来的罗马法学著作《查士丁尼法典》、《法学阶梯》等书,读来真是令人耳目一新!还有,妊娠分娩方面的书,我也看过么,你也知道我给很多年轻村妇接生过的,她们不知道有多高兴啊。总之,我看过的书不止很多,而且十分有用。”

牵着白马的白衣人听到这里,只觉那二人对话既愚蠢猥琐,又低趣无聊,不禁摇头莞尔。知道他二人是因为没钱买早饭,正饿肚子所以争吵,于是便朝他们身前扔去了三枚铜板。

却看这三枚铜板滚到那二人脚边时,那二人却都一怔。牵白马的青年继续向前走去,自身后却听那书生叫道:“喂,兄台。停,站住,别走,你钱掉了。”

旋即,书生抢步来到白衣人身前,手上攥着铜板,递了过来。

白衣人笑道:“你们没吃早饭,想必肚子饿了。这三枚铜板岂非正好解你们燃眉之急?”

那中年人手指那白衣人转头对那书生笑道:“哇,你看他,你看他多可笑!他居然要给咱们三枚铜板?他当咱们成什么了!”

那书生则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对那白衣人道:“事实上是这样的,朋友,你看,这三枚铜板的确可以为我二人换来几根油条,换来几碗豆腐脑。不过我们二人为此而失去的,将会是自己的尊严。”

那中年人也走过来,正色道:“不错,我徒儿这句话说得很对。朋友,你知道出来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吗?就是一定要拾金不昧!所以,这三枚铜板,喏,还给你,我们断不会接受的。不过,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非要请我们吃一顿饭的话,好吧,我仇快意也断然不会拒绝。因为出来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拒绝朋友的请客吃饭。而且我知道这条街拐过去,有一家酒楼,那里卖的包子皮儿薄、褶儿多、馅料丰腴、咸淡适口、价格更是出奇地昂贵,似乎很值得我们这种高端人士一起品尝品尝。”

那白衣人听了一愕,却轻轻一笑,说道:“三枚铜板,你们拿去。我没有工夫请你们吃饭。你们自己拿着这三枚铜板去买吃的吧。”

那中年人便是所谓的逍遥派前任掌门仇快意,他身旁的书生自然就是落拓书生江湖生了。这二人说话向来不着调,做人也总是雅痞十足。

却听仇快意摇头道:“别逗,瞧你,正经点儿!喏,三枚铜板,我们绝对不能要。如果要,一来不是拾金不昧,二来,像是被你施舍一般。我仇快意,头可断,血可流,脸上的面子不能丢。如果我在这里因为三枚铜板而丢了颜面,那么我怎么面对江湖里的英雄好汉?我怎么面对家乡的两位师妹?我怎么面对家周围的村妇村姑?以后我和街坊四邻还要不要交往?以后人家儿媳生了孩子办百岁来宴请我,我还要不要去?以后村东头老刘家的马寡妇邀我去集市上遛早买菜,我还要不要答应?啊?你瞧,为了你的这三枚铜板,我的损失大不大?所以,不可以的!断然不可以!”

话听到这里,那白衣人已觉得十分厌烦,不禁眉头一皱,愠道:“谁有工夫陪你耍贫嘴!你这人真讨厌。铜板,你爱要不要。”说着转身便走。

攥着三枚铜板的江湖生却一把将那白衣人拦住,彬彬有礼地道:“兄台,朋友,哪儿去?留步!你的铜板还没有拿走呢。来,把手伸出来,来嘛,来嘛。你看你,你怎么可以把它们遗留在我这里?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捡来还你,你怎么也得把它们收下才是人之常情嘛。来,来,来,你瞧,你莫要轻看这三枚铜板,虽然它们分量很轻,但是却可以带给人一顿充实的温饱。这世上,有那么多穷苦的人,他们每天都不能满足自己的温饱。如果你能够让这三枚铜板,去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岂非可以帮助世上的很多人?所以,兄台,三枚铜板,纵然微不足道,也请你将它们收下,望勿推辞。”

白衣人听了,愠怒道:“你简直是个神经病!我自己的钱,扔了,还要你管?你爱要不要,凭什么叫我非收回去不可?真讨厌!别挡路。我要过去。”

江湖生却依旧站在那白衣人身前,神态恭谨地道:“兄台。你看今日天气良好,阳光明媚,春风习习,连小鸟都在前面带路,花儿也迎向了我们。不如趁着这大好时光,我给你背一篇当代知名大学者淫僧老衲西门豪二的一篇《硬币论》好不好?这篇文章字数很多,足有两万余字。在下也不知能不能全都记得清楚。但为了兄台,在下愿意竭尽所能,试上一试。然后你我二人再坐下来喝着奶茶,一同参详这篇文章,一同探讨钱币的意义。到时,你就会理解这三枚铜板,是不该轻易遗弃的了。”

白衣人气得跺脚道:“神经病!你走开!”

江湖生却一本正经地道:“看兄台一副热切期盼、急不可待的样子,那在下就如君所愿,来背一背大学者西门豪二先生的这篇文章吧。‘夫硬币者,起源于古波罗密的塌马戈壁,后经西天取经的高僧与一农奴,携一猿一猪一骡,偷渡走私,才从丝绸之路上辗转流通到了我国,然此等考证一直不为学界所认可,都认为是胡扯,但其实……’”

江湖生摇头晃脑地将一大段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文字大声讲出。其实哪里有什么《硬币论》,他不过是在胡说八道地杜撰而已。这不过是他师徒二人为了蹭吃蹭喝的惯用伎俩,那就是随处找个话题,便将对方软磨硬泡地耗着,直到耗得人家受不住,不得已拉他们去下馆子。

却看那仇快意在一旁,兀自装作陶醉的神情,时不时插口附和:“妙哉,斯论!”

白衣人叹了口气,心道:“今日碰上了两个大混蛋!”

他手上扔了牵马的缰绳,脚下足尖轻轻一点。整个人像一缕轻烟一般从江湖生身旁飘过。飘过去时,人已在百步之外。而那匹白马则自己慢慢地向主人踱了过去。

仇快意和江湖生不禁一愕,相互对视,心中同道:“逍遥游?”

看着那白衣人牵马远去,仇快意怔了半晌,才道:“他……这小子……怎么会咱们的逍遥游绝技?”

江湖生也道:“喂,师父。你今天可不可以告诉我实情,你说,我们逍遥派到底有几个人?难道这小子也是逍遥派的?”

仇快意摇头道:“逍遥派之中,只有你,我,还有山上的你那两位师姑。除我们四人外,逍遥派更无他人。至于逍遥派的武功绝技,更不会有逍遥派以外的人会使、会知道。”

江湖生道:“难道我们刚才看走了眼?天下武功大同小异,或许适才的那一步飘然,并非是我们的逍遥游。”

仇快意道:“就算你会看走眼,我也不会看走眼。就算我会看走眼,你也不会看走眼。总之,我们谁都没有看走眼。他适才所使,的确是逍遥派的武功。而逍遥派的武功,也决计不会和江湖里的任何一派武功相似。”

江湖生道:“那么他是谁?”

仇快意望着那白衣青年的背影,忽然长叹一声,道:“我一直觉得他的样子很面熟。或许我知道他是谁了。想不到,想不到……无论年纪还是容貌,都应该是那个孩子……十年了,十年了。”

江湖生疑问道:“他是谁?”

仇快意笑道:“你口中的这个‘他’字,应该作‘她’字才对。她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师妹。也就是十六年前,你大师姑救上乐山的那个苦命的女孩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叫水若。唉,她又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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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狭小的野外客栈,虽然面积不大,却容纳了七八桌客人,每一桌都挤满了七八个人;而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而且,放在桌子上的手边,都摆着家伙。

有一桌人都带着斗笠。斗笠的前沿向下压着,遮住了人的半张脸,以致旁桌的人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但最是这一桌头戴斗笠的人,似乎从身上散发出不可抑制的杀气。

杀气凝聚在这家客栈之内。

但客栈的跑堂似乎分明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杀气,对在座诸人的凶悍神情和古怪着装也都浑不在意。这个跑堂的或有四十几岁,许是常年累月的劳动,背已经驼了。脸上的胡须稀稀落落,半灰半白;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像两条深陷的沟渠。

跑堂的佝偻着腰,肩上搭着一条脏兮兮、油腻腻的抹布。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在这七八桌人间来来回回,不时用肩上那条肮脏的抹布为桌上的客人擦拭同样肮脏的桌面。

桌上客人似乎都对跑堂的感到厌烦,但这种厌烦被每一个人深深地抑制住,轻易不肯发泄,哪怕是那个跑堂的无意间撞倒了一名虬须大汉立在身边的砍刀,那大汉也都没有说些什么。

佝偻的跑堂的忽然迎向门口,带着咳喘招呼道:“几位客官,请进。”

从门口进来的人,大约有五六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乞丐,满脸阴郁,但目光中却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情。

走在他身后的有一名清秀俊美作书生打扮的少年,因为长得过于白皙美丽,竟连一般的红粉佳人也要在他面前失去光彩。

可是这名清秀俊美白皙美丽的少年却被双手绑缚住,脸上更露出愤怒的表情。

他身旁则是一名高瘦的青年,自内而外露出桀骜不驯的派头,一副颐指气使惯了的神情。

这青年身后有两名与其服饰相近的人,看举止很像是这青年的随从。

另外一人,则是位身形发福的中年,单看其神态气度,就给人以一种饱经世故的感觉。而他的双眼幽暗冷淡,虽然似乎没看什么,但只匆匆一瞥,便已将客栈内每一桌上的人揣摩了清楚。

那个露着傲慢神态的青年先出口道:“给我几人腾出一张桌子来。”

客栈里面已经挤满了,若要腾出一张桌子来,除非将哪个桌子上的客人都轰走。

佝偻腰的跑堂却一脸笑意地道:“桌子都已经坐满了,哪能给您几位腾出位儿呢?您们得等等啊。”

傲慢的青年立时眉头竖起,极为不满地训斥道:“等?你这伺候人的奴才,叫谁等?快叫这桌上的人给我们离开。小心我拆了你的店?”

佝偻腰的跑堂依旧保持脸上和善的微笑,十分客气地说道:“客官您要拆我们的店,那我可在我家店主人面前担待不起啊;客官您要我赶走这桌上的客人,那我可在这些客人面前担待不起啊。客官的吩咐和威胁,实在是让我左右为难呢。”

傲慢青年忽然一掌击向身前的一张桌子。掌力之下,一张桌子立时被震得碎开,木屑飞散,桌上的酒碗杯盘亦跟着跌落,摔在地上撞得粉碎。而坐在这一桌上的那伙人,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傲慢青年狂横地道:“你要不腾出张位儿来,我就一一拍碎你店里的这些桌子。我们坐不着,别人也别想坐。”

他身旁的那名中年乞丐这时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聂少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我们走吧。”

那傲慢青年还未则声,屋里西首向一桌上有一人却大声道:“走?你们打碎了店家的桌子,破坏了那一桌人的饭菜酒食,不赔了钱,就想走?”

傲慢青年听了,脸上瞬间现出难看的颜色,更立时冲那人喝道:“你待怎地?还想打抱不平不成?”

那人却轻轻一笑,说道:“打抱不平?老子这辈子就没打抱不平过。更不会为那一桌的人打抱不平。老子只是不想让你走。”

听了这话,站在傲慢青年身后的那两名随从,顿时将腰间钢刀拔出,纷纷叫嚷道:“你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