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掌柜的

刀子一样的风,刮过稀疏的树林里,留下尖锐的呼啸。模糊的月色照在人的头上,让人影亦变得隐隐约约。一只乌鸦忽然吟哦着飞起,从斑驳的树枝间窜入天际,并很快地消失在谜一样的夜色当中。

罗长老的武功原本远在林瑞雪之上,却因一时大意,中了林瑞雪的飞花暗器上喂的剧毒。他的整条右臂都已完全麻木,不论怎样用力,都抬不起手来。愤怒、仓皇、犹疑,种种情绪交杂在他心底,一时间不免踌躇不安。

林瑞雪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最好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因喜招惹是非、寻恤滋事,自是不免总遇麻烦,这天偏又撞在丐帮九袋长老罗大叔的手底。

她武功本不及“铁臂罗汉”罗大树,但因使巧计,反教罗长老中了剧毒。罗长老所中的毒,是朱雀门教主“极恶无道”林仪凤的独门炼制,自是非同小可。罗长老见多识广,识得这毒药的厉害,但不知道眼前这女扮男装的林瑞雪是林仪凤的什么人,一时未敢鲁莽造次,只好心底里暗自盘算,但却气得直喘粗气。

令人最感意外的是,自无锡风云酒楼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的马掌柜的——马如芥,却突然现身此处。众人都感到意外和吃惊。这其中最是情绪激动的当属大河帮的新帮主聂天怒。只听他厉声喝道:“我爹的首级,被你藏在了何处?”

马如芥端望着这气急败坏、呼喝咆哮、脸涨得姹紫嫣红的青年,不由得眉头微蹙,但还是抱起拳来寒暄道:“阁下何人?何以向在下索要令尊的首级?”

聂天怒啐了一口痰,无礼地嚷道:“老子的名字唤作聂天怒!老子乃是纵横黄河流域的大河帮的帮主。老子的爹被笑饮血害死,他老人家的首级正遗落在你风云酒楼那里。可等老子寻到你那里时,我爹的首级已不知所踪,你这狗贼也消失不见。你快说,我爹的首级在哪里?你把它藏哪儿了?姓笑的那臭狗贼又到躲哪儿去了?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的?你这个臭王八!”

马如芥脸色微沉,心道:“原来是为了无锡城的那桩公案。”又想:“这小子出言不逊,脑筋又糊里八涂,实是个草包!”便冰着脸冷言冷语地道:“害死令尊的凶手,是‘极恶探花’。聂少帮主,你不去找他报仇,却来和我纠缠,这是什么道理?”

聂天怒听了这话,本就气得紫胀的脸,颜色更深,跟猪肝一个色儿了。他大声骂道:“笑饮血那厮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我……我岂能饶他?可是,我爹他老人家尸骨未寒,身首异处,他那无比宝贵的首级如今不知遗落何处?这是我堂堂大河帮当前的第一大事!你这王八样儿的矮胖子休要和我支支吾吾、东拉西扯,你说,我爹的首级呢?我爹他老人家的那宝贵的首级在哪呢?”

马如芥心里自然知道他聂天怒父亲聂振远的首级在哪,连同聂振远在内的九位被害掌门的首级,都被他马如芥藏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可以轰动武林的一桩大案。正可谓奇货可居,所以只要保住这九颗人头,就可以从中撺掇出许多事情来,很多人都可以被牵扯进去,很多内幕都可以被他利用!

那九位掌门并无一个是冤死的,他们的身份和背后的隐闻,更是鲜为人知。不消说别的人,单就这个大河帮前帮主聂振远,其背景就绝不简单。这人绝非单单只是那黄河流域内一个漕帮帮会的帮主,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即是田尔耕安插在江湖里的密探,真正的一等便衣侍卫、从二品官阶。不是这个身份背景,量聂振远一介武夫,又如何能将一个区区大河帮经营成垄断黄河中下游的各路水旱码头的第一霸主?这自然都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的手笔。手底下有了这么一个可以控制河道的黑帮,自有无穷益处。一来可以帮助魏忠贤党羽暗中敛财,二来又能方便打探民间情形、搜集重要情报,三来可以以绿林的身份去执行各种暗杀任务,从事各种非法勾当,包娼庇赌走私放高利贷洗黑钱等,不必细说。

那九派掌门人也大抵都如这聂振远一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着深刻的背景。若是一个个揭开,无疑可以煽动起一场巨大的风波。而这些秘密,马如芥居然都知道!

风云酒楼马掌柜的马如芥,此人更是个诡异神秘的人。

此时,这马如芥心里虽然轻视又恼恨这个聂天怒,知道这名跋扈自恣的青年分明就是个草包。但他也很清楚眼前这青年所领袖的帮会却是个有着深厚政治背景以及社会影响力的组织,所以绝不容小觑。从这层意义上说,大河帮的继任帮主聂天怒虽是个草包,但这也未尝就不是个好处。

若是能够通过草包聂天怒来控制大河帮,那么就可以方便他马如芥去靠拢朝廷,勾结权势熏天的阉党,为他这样一个绿林草莽今后去谋求政治上的前途而铺下大好的路子。另一方面,即便他不能结交朝廷权贵,从阉党那里获得政治上的好处,那么退而求此次,以大河帮为据点,向外扩充兼并,凭他的才干、卓识和心术,他很有自信可以建立起一个在武林中绝对不容小觑的势力集团,将来或可与三尺门、修真教、轩辕山庄及六合帮等分庭抗礼也说不定。

所以这城府极深、满肚子心思的马如芥,他现在可不想就这么地开罪了这个大草包聂天怒。于是,他马上转变成了和善、亲切的表情,一脸笑眯眯的说道:“唉!此事原委,当真是一言难尽。只是此刻罗长老身中剧毒,且先教马某为罗长老作些伤口处理如何?也好延缓毒性的蔓延。”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说道:“罗长老,马某素来敬慕您的为人风范,只恨无缘拜会。这瓷瓶内是我风云镖局秘制的解毒粉。虽然不能担保管用,但无论何种剧毒,都可以起到延缓毒性蔓延的作用。咱们吃镖局子饭的,常出没在黑道,难免遭人暗算。这解毒粉最是救命不过。只是不知罗长老是否愿意相信在下。”

罗长老沉吟了沉吟,却肃然道:“马掌柜的乃是风云二镖头麾下第一等的人物。罗某如何能不信?”说完,他一挽袖子,将受伤的手臂坦然地伸了过去。那架势,大有关公准备要刮骨疗毒的气势。

马掌柜的见状,也很豪气地说道:“罗长老真乃豪杰。”说完,取出瓷瓶走上前去。他二人都表现得好似肝胆相照,赤诚相待一般。

马掌柜的为罗长老慢慢擦拭药粉,并道:“此药只能暂缓罗长老的毒性蔓延。若要医治根除,还需另谋他策。但罗长老大可放心,此事由马某一力承担,必要医治好罗长老的毒不可。”罗长老听了,也摆出一副被深深打动的样子,只可惜他怎么使劲儿也没能挤不出半滴眼泪来,表现效果不免大打折扣。

罗长老在马掌柜的取药靠近自己时,他的另一手早已凝力于指,暗自对准了对方的彧中穴位,只消察觉那马掌柜的稍有异动,他罗长老只要略一出指,便可制对方于死地。

马掌柜的在靠近罗长老时,满脸都是崇敬到激动的神情,但心里却说道:“这药粉确然能暂缓你罗长老的毒性。但这解药本身也是一种潜伏的剧毒,只是要等些时日才会发作。你罗大树纵有天大的本领,此刻也决计不能觉察的出。到时候,你自要听我的差遣!”

马掌柜的为罗长老上完了药,忙小心翼翼又关切万分地问道:“如何?”罗长老则摆出一副置之生死于度外的洒脱豪迈不羁的样子,并爽朗一笑,抱拳道:“好多了!”二人四目相投,一时间都把彼此最热切诚挚的目光假装送给了对方,任谁看了都以为这是一对倾盖如故、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生死知己。

马掌柜的转过身来,又向那聂天怒一抱拳,这才说道:“唉!聂少帮主有所不知。说起那日情形,真可谓错综复杂。马某当时心绪如麻,正不知该如何善后。须知‘极恶探花’笑饮血,此人多行不义,自绝于天。他戕害武林正道,残杀无辜百姓,真乃人所共愤!马某虽是一介匹夫,但在大义面前,也不甘落于人后,见危授命,很想为天下人尽一份绵薄之力,代各位英雄向那恶贼讨战。纵使不敌,血溅于斯,亦是吾所甘愿,如此当不负生平气节。可惜,此事矛盾复杂,牵扯武林九路帮会善后,非是单凭逞匹夫之勇便可妥善解决的。所以,马某忍辱负重,便将九位掌门的首级安置保存起来,以为日后从长计议。谁知,世事难料,不意又突生变故。唉!你道马某后来又遇到何人?不是那人,连同令尊在内的九位掌门的首级,又如何会遗失无踪?”

聂天怒听到此处,心里大急,忙道:“什么?是谁?你又见到何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爹的首级究竟到底在哪里?”

马如芥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并把语气变得格外沉重,这样说道:“昆仑弃徒李渔火!我遇到了他。”

此言一出,罗长老和聂天怒二人都不禁一愕,相互对视一眼。聂天怒诧异道:“是……是那个……那卖国贼……”

马如芥目光幽暗地道:“不错。正是昆仑弃徒李渔火。”

罗长老插口道:“李渔火本是昆仑名宿鸿蒙道人之徒,又是辽东经略熊廷弼的门生。熊廷弼失守辽东后,此人投靠了后金,靠着出卖前线军情而发家,如今已不容于中原。上自朝廷,下至咱们绿林草莽,都视此人为公敌,可谓人人得而诛之。说起他来,我当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可恨此人一直苟延残喘、藏头露尾,连我们丐帮子弟都不能发现他的行踪。罗某请问马掌柜的,不知李渔火这恶贼又如何敢贸然现身于江南无锡?”

马如芥闻言,一声长叹,说道:“那日笑饮血铩羽而去,马某带着九位掌门人的首级来到后堂,本要好好妥善保管,以等待这九大帮派的门人子弟来追寻他们掌门的首级。哪知,马某才到后堂,便见一名清铄文士端坐于内,秉烛读书。此人自非我风云酒楼中的伙计,而他何时潜进我酒楼后堂,也无人知道。马某见到他时,自然惊异,便出言质问。哪知那人二话不说,一掌袭来。马某未曾防备,便中了他的暗算,硬生生地吃了他一掌。他见打倒了我,便放声大笑,更问我是否知道他是何人。唉!”

马如芥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并低下了头,摆出一副惭愧的神色。

聂天怒见他叙述经历才讲到到一半便即停住,不由着急问道:“那人是谁?”

马如芥摇头不语,只是连连叹气。罗长老一旁看着,心里冷笑:“聂天怒这草包!这姓马的所讲的那人自然不就是李渔火了?他讲来讲去不就是讲得如何撞见的李渔火这件事呢吗?这还用猜、用问?哼!马腹黑装腔作势地卖关子,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斜着眼睃着那马如芥,揣摩着他的心思。

果然,马如芥长叹一声,十分沉痛地说出这三个字:“李渔火。”

聂天怒听了,像是大吃一惊的样子,叫道:“什么?!原来就是他?”马如芥点点头,续道:“之后,他便从马某手中夺去了连同令尊在内的九位掌门的首级。那九颗首级,都叫李渔火这厮给带走了。”

聂天怒听了,咬牙恨道:“岂有此理!这恶贼。自今以后,我与他李渔火当有不共戴天之仇!”说完,抽出刀来在胸前比划着,像是在发泄怒气。

罗长老心里头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信那马如芥所说的这番话。照他看,那九颗首级,十有八九还是在姓马的的手里。只是猜不透这姓马的要攥着这烫手山芋想要做什么勾当,料想这马腹黑必是别有所图。

罗长老久历江湖的人了,自然谙熟马如芥的为人。早知此人当年在黑道便以工于心计、心狠手辣而著称,黑白两道的人都对他十分忌惮。所以罗长老此刻自是全不相信那马如芥所说的这一番话。

但他也不戳破马如芥的谎言,只道:“哦?照马掌柜的说,那九位掌门人的首级是被李渔火那恶徒带走了?却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还请马掌柜的示知。吾等当同去擒拿,为武林除害,更为遇害的九位掌门讨还一个公道,更为还江湖一个安定的秩序。”

聂天怒也道:“不错!马掌柜的快说,那恶贼现在何处?”说到这里,他紧握刀柄,身子前倾,半屈左膝,咬牙瞋怒而视。

马掌柜的赶忙抱拳称道:“多承二位侠义豪迈,肯为武林道义不惜奔走效劳,锐意赴险,以惩恶除奸为己任。如此胸怀气魄,怎不令马某佩服?只恨马某辜负二位的侠肝义胆与万丈豪情,马某未能保住九位掌门的首级,使之落入奸人之手。又无力拦截那恶贼李渔火的逃去,叫他走脱,至今下落不明。此事,马某引为毕生遗憾,终日茶饭不思、耿耿于心!”

这干人互相附和吹捧,说话时都是情绪高亢,表现得极尽慷慨激越之态,颇有仁人志士之风。偏偏一人在这时忍不住失声大笑,笑声中的语气充满了蔑视。那忍不住大笑的人,便是林瑞雪了。

罗长老脸上一红,叱道:“无耻奸徒!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马掌柜的瞪了眼林瑞雪,森然问道:“敢问这位是?”

罗长老道:“此人来历不明,自称姓林,名飞雪。他的匪号是‘飞花书生’。此人武功也只平平,只是仗着一把利剑显露威风。不过他似乎和朱雀教的林教主有些瓜葛。”

马掌柜的闻言,脸色微变,说道:“莫非此子竟是林大魔头的门人子弟?”说完,转过脸来瞪着林瑞雪,喝问道:“姓林的小子,你说,你究竟是谁?你和朱雀教林教主又何关系?”

林瑞雪叱道:“卑鄙之徒,竟也配来问我?快在本少爷面前闭嘴。你们说话,我听着恶心!”

聂天怒这时插嘴道:“不如,我们将他……”说着,用手作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要杀掉林瑞雪。

罗长老当即阻止道:“不可!此事须从长计议。”心道:“老子的毒还没解。岂能就要了这小子的命?哼!等老子的毒解了,早晚屠了他!”

马如芥却道:“此子无论是何来历,终究逃脱不出各位侠士之手。不若先押解着他,别作他图。”又道:“总之,此地不宜久留。另外,我所以到这里来拜会您几位豪杰侠士,非止是因为无锡的命案。乃是……”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小声向罗长老和聂天怒叙述实情。

听他说完,罗长老和聂天怒都是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当真?难道……天下第一杀手竟会现身于那里?”

马如芥点了点头,道:“此事决计不假。我们须快些赶去!”

罗长老和聂天怒对望了一眼,眼神里都是充满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