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百零八

林瑞雪道:“邱掌门说得不错。那位人偶居士自称星罗山庄永远高朋满座,宾至如归,歌舞升平,丝竹不绝。然而星罗山庄自建成以来,那里面除了人偶居士他自己一人以外,从来就一个活人都没有过!因为,山庄之中全是人偶。”

“人偶居士实有鬼斧天工之才,他制作的上百个人偶,各个栩栩如生,任谁一见,都难以分辨是真人还是假人。而这上百个人偶,各个不同,有八十多岁的老叟,也有五六岁的孩童;有富商巨贾,也有厮役奴仆;有婀娜美人,也有娇俏侍婢;有下棋行弈之人,也有举酒碰杯之徒;有品竹调丝之士,更有谈剑演武之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各色人等无一不全。而他们全都是人偶!”

“这位人偶居士二十年来,便是孤独一人生活在这星罗山庄里,不出山庄一步,每日与人偶为伴,一生孤独寂寞,从没有一个朋友。而如果有人敢去打扰他或是想要和他结交的话,无一不被他残忍地杀死。””

林瑞雪说到这里,除了仇快意、江湖生二人没听说过其人其事而感到十分惊奇外,其他人都是早就听说知道,自都不以为意。便听仇快意惊诧地问道:“那他不是天天都郁郁寡欢、寂寞空虚?难道他每天就和这些人偶说话吗?”

林瑞雪道:“不错。不过确切的说,不是和人偶说话,而是他按照各种人偶的身份,变换声音语气,自己和自己说话,就好比每一个人偶之间都在说话,每一个人偶都可以和他说话。”

仇快意奇道:“这人……这人岂不是个疯子?”

林瑞雪叹了口气,道:“也有人这么说。不过此种武林奇人、江湖异士,原不能以常理度之。”

林瑞雪看了妙谛大师和邱朝阙一眼,笑道:“我要说的还没到关键。这位人偶居士的那位对头又是谁呢?”她原不是要人回答,便自答道:“便是万花山庄主人!”

妙谛大师忽然插口道:“林施主年纪轻轻,见闻却当真渊博。却不知你是从哪听来的?”邱朝阙则一言不发,铁青着脸。

林瑞雪不理妙谛大师的话,继续道:“万花山庄主人,五年前仅凭一己之力便挫败西方魔教全教教众,武功之高,难以想象。而他更是在侠义盟的恶人榜正册上位列头名,号称‘天下首恶’。连那杀人如麻的贺兰山响马笑饮血、西域极乐寺的极乐老祖,还有血衣门的官血衣,血手堂的苗不臣,腊肉*门的嵇无相,都要排名在他之后。哼!这些中原的名门正派搞出个‘恶人榜’出来,可是恶人榜上这头几名的人物,又有哪一个名门正派的大侠敢去招惹他们?什么中原十侠,什么修真五子,什么南落月、北祭雪,其实都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

她说到这里,邱朝阙忽然一声断喝,说道:“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辈侠义正道、修真之士怎么能和此等妖邪之徒相提并论?”妙谛大师则口念“阿弥陀佛”,同样一脸不悦神色。

林瑞雪哼了一声,道:“侠义正道?修真之士?邱掌门,试问你千方百计的要得到这幅【阆苑画卷】又是为了什么?”

邱朝阙道:“自然是为了还给邱某的那位朋友。”

林瑞雪冷笑道:“未必吧。据我所知,武林之中得知《天机踪迹》所在的人有三位,其中一位便是这位万花山庄的主人。不过,他自恃武功高超,似乎不屑于去取得《天机踪迹》。但是其他人可就未必了。武林上的英雄好汉们何以如此激烈争夺这幅【阆苑画卷】,自是为了要拿到画卷后可以向万花山庄主人提出一个要求,而这个要求,想必就是要得到那关于《天机踪迹》的下落。”

她说到这里,邱朝阙十分愤怒,大声道:“胡说!别人是否如此,邱某不知,而邱某要拿这幅画,只是为了还给朋友。”

妙谛大师低着头,默默口念:“阿弥陀佛”。

仇快意却插口问道:“林兄,这个‘天机踪迹’是什么东西,是一门武功吗?”邱朝阙斜了他一眼,心道:“这个姓仇的什么掌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可笑!此人定是个在江湖上的招摇撞骗之徒。”

林瑞雪还未回答,妙谛大师忽道:“据说是一种高深无比的轻功,天下第一!”

仇快意奇道:“轻功?难道还比得过我们逍遥派的‘逍遥游’吗?”妙谛大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逍遥派?老衲首次听闻。老衲孤陋寡闻。阿弥陀佛。”

邱朝阙忽然断喝道:“姓林的,故事你已经讲完了。该把画交出来了吧?”

林瑞雪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屑地道:“交出来可以,就只怕你没本事拿。”

邱朝阙道:“好,在下有没有本事,就请阁下自己来鉴别鉴别吧。”说着他长剑一立,便向林瑞雪身前一指,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中的“春雪消融”。

但见剑光乱绽之下,一剑之颤,竟瞬间刺出七八剑,每一剑都点向林瑞雪的身上要穴。林瑞雪当即抽出【断肠剑】,在身前绕个剑圈,而这一个剑圈便把他邱朝阙的七八剑都给化尽。这一绕手弄剑圈的动作看似简单,实则却凝结着她林家“仙鸾剑法”的最精奥之处。这一招要旨便是在化繁为简这一层意义上,不论抖手、运腕还是拿力,都要精确到至极。

邱朝阙见对方如此年轻的人,居然只一个绕手便能把自己的这一记剑术妙招给破了,心下不免暗惊:“这小子果然有些本事!”

他长剑再点,一招“华山一路”刺出,但见长剑中平直入,毫无虚招,全凭一剑之真力精纯,要对手无可避、不可抵。邱朝阙不愧为一代掌门,只第二招上便使出决一胜负的招数,力求速制对手于潇洒随意之间。

恰在这时,便见一人横出,但见他伸指在邱朝阙的长剑上一捺,便将邱掌门的这一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手剑招给硬生生地摁下。邱朝阙一惊,急道:“大师,你?!”

那出手之人正是妙谛大师。

他这一捺,便是他的绝技“弹风指”了。这邱掌门的一招“华山一路”十分凌厉了得,那妙谛大师这一指按捺,实是使出了七成功力,否则决计摁不下他邱掌门的这一柄三尺长剑。

只见妙谛大师撤了掌,面无表情,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各位施主不可妄动无名肝火。”

邱朝阙长剑一收,道:“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妙谛大师道:“老衲不愿二位为了一幅无妄的画卷而大动干戈,有伤天和。”邱朝阙还未置言,林瑞雪却冷笑道:“原来老和尚也觊觎这幅画。”

妙谛大师听她此言,不由看了她一眼,却不搭腔,只默默口念:“阿弥陀佛”。

林瑞雪心中认定这老僧虚伪做作,口中便道:“妙谛大师的弹风指已被誉为江湖七绝技了。不过,凭妙谛大师的武功修为,在司马家的‘武林名人录’里,只怕排名还进不了前十。想来,妙谛大师是要得到《天机踪迹》,练成后以便提升自己的武林排位,不是吗?”

妙谛大师不答,只口称“阿弥陀佛”。

邱朝阙心中所想的正和那林瑞雪一样,心道:“这老和尚表里不一,惺惺作态。还不是一样想求肯万花山庄主人,好去找到《天机踪迹。?不过,既有他来插手,那事情就不好办了。这老和尚很不好斗。”

林瑞雪又道:“汉中司马春秋先生作史书《江湖恩仇录》记述江湖大事。三年前他又排出一个《武林名人录》,算是这部史书的附卷。他以武功修为来品评天下英雄,列出一百零八位江湖上武功最高强的人物。”

“不过,司马家当时只排出了一百零八人中三十六名以后高手的顺位,而三十六名前的顺位则留到十年后。三年前,妙谛大师的名头自然是进入了‘武林名人录’,然而却不在三十六名之后,那么,自然就应当在三十六名之前。可是能否进入前十又或者究竟取得什么名次,那可就实在难说了。况且,介时‘武林名人录’上英雄座次将重新排列,或许到时妙谛大师还在三十六名之后也说不定呢。”

“所以,妙谛大师自然要急于得到《天机踪迹》来提升自己的武功修为。嘿嘿,出家人理应四大皆空,谁知妙谛大师却为一个名次如此煞费苦心、装腔作势,当真可笑之至。邱掌门你也是一样,当年‘武林名人录’里排定英雄座次,阁下仅居第九十七位,可怜可怜。到了明年重定名次,只怕阁下的排名不仅不升,还得再降。你就算得到《天机踪迹》,你的排名也不会提高到哪去。”

她这一席话只说得那邱朝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气的两排牙齿直磕。那妙谛大师则一口一个“阿弥陀佛”,闭着眼,似乎充耳不闻。

仇快意插口道:“不知道‘武林名人录’里,我排名第几?”

林瑞雪横了他一眼,道:“阁下不在英雄谱内。天下顶尖高手的一百零八人中,并无逍遥派人物。”

仇快意听了,回头对江湖生道:“想不到人家这么瞧不起我们?”

江湖生道:“我早说你没见过世面了。”

仇快意道:“这个姓司马的真是太孤陋寡闻了。可恨!岂有此理!居然拿我们逍遥派的人物当乡巴佬。不要以为我们没进过城,就可以被人忽视!”

江湖生道:“哇操!算了,我们师徒俩向来都是淡泊名利的么。”

仇快意道:“也不能太没名气了么,要不然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江湖生道:“退隐江湖得了。”

仇快意道:“我们还没出,就退?”

江湖生道:“这才体现出我们师徒二人做事雷厉风行的本色么。”

仇快意道:“你真行啊。”

林瑞雪不耐烦听他师徒二人絮叨这些蠢话,便一拱手道:“没什么事,在下就告辞了。”邱朝阙怒道:“没留下画,你想就这么走?”林瑞雪冷声问道:“你待怎样?”

妙谛大师忽道:“想那万花山庄主人的人品,若是此画落在邪徒之手,那可就坏了。所以,此画事关武林安危,依老衲之见,应当将之毁去。决不可令邪徒得去,使之交到那‘天下首恶’的手里。”

邱朝阙听他如此说自然不满,便道:“大师,那怎么可以?此画明明是在下的朋友的,理应还给在下的朋友。况且,在下的朋友也绝非恶徒。他更不会去把这画交给那恶人。大师,难道你信不过邱某吗?”

妙谛大师正色道:“老衲怎么会不相信邱掌门的为人呢?邱掌门是侠义正道,是名门正派的掌门,老衲向来很是钦服仰慕。而以邱掌门的为人,所结交的朋友自然也都是光明磊落的侠客英雄。所以,老衲绝不会相信邱掌门的朋友会拿着这幅画去交给那位万花山庄主人。因此,此画原本应当还给邱掌门的朋友才是。只不过,此画终究是个祸胎,得到它的人都没有好处。老衲全是为了邱掌门的朋友考虑,才决意毁去此画。再者,此画留于江湖一日,江湖便无一日安宁。为了武林兴衰,为了天下苍生,老衲以为还是将此画尽早毁去为好。他日,由老衲亲自向邱掌门的朋友赔礼道歉,一切过失惩罚都由老衲一己承担。佛典有云,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邱朝阙如何能听他这一番说教,怒道:“不行!不论怎样,邱某都要给我那位朋友一个交代。人在江湖,义气为重。还望大师体谅。”

妙谛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又道:“如此,老衲只好在邱掌门的朋友面前作个不通情理、毁人财物的恶人了。”

邱朝阙听他要动蛮硬抢,双眉一立,便要准备接他的招。

这时,林瑞雪却说道:“妙谛大师的提议不错,此画在此,就由在下将它毁了吧。”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旧卷轴,紧握在手中,便要运内力将之焚去。

只见青烟冒起,把那邱朝阙急得连忙叫道:“不可!停手……”妙谛大师也是双目圆瞪,精光四射。

邱朝阙更不多言,长剑刺出,指向林瑞雪。

林瑞雪也不招架,纵身后跃,口中叫道:“你再逼近一步,我立时毁了这画。”

邱朝阙一惊,站定了脚,凝剑不发。他正迟疑间,却听妙谛大师道:“林施主手中的画,是否就是阆苑画卷?”

邱朝阙一凛,道:“不错,你手中的那玩意,怎么就知道是那画?”

林瑞雪一声冷笑,当即展开画卷。却见画上妙笔丹青间一勾一画,正是重重亭台楼阁,道道回廊曲折。不是那阆苑画卷又是什么?邱朝阙大惊,道:“果……果然是……”

却见这画的画布已经显得有些发青发灰,显然是那林瑞雪适才手中运内力焚毁所致。邱朝阙急道:“有话好说,你不要毁了这画。”

林瑞雪不理他,却问道:“妙谛大师怎么说?”

妙谛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缓缓说道:“此画虽是冤孽,然则毕竟是前人的一番心血,如让我后辈人轻易毁去,也是颇为不妥。此事到底该当如何,还需从长计议。老衲恳请林施主暂且不要妄然将之毁去,以致负前人心血。”

林瑞雪暗暗冷笑。

邱朝阙忽然心头闪念:“既有这妙谛大师在此,不论怎样,这画我是夺不走的了。若是让这老和尚拿了去,需不好办。……不错,与其让这老和尚得去,不如让这姓林的拿着,只要画在这姓林的身上,我自有办法夺过来。”他计议已定,便开口道:“阁下若是爱极此画,不如就由邱某代我那位朋友做个主,咱们就让这画暂由林相公借去赏玩几日。如何?”

他这一说,那林瑞雪和妙谛大师都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妙谛大师毕竟是武林前辈,在江湖中大有身份。他见邱朝阙如此说,他便是再想得到那画,也不好这般硬抢了,因此嘴上便不说什么,只是口念“阿弥陀佛”。林瑞雪如何不知这邱掌门之意?其实她对这画根本不如何在意,便是毁了也无所谓,她也对那“天机踪迹”浑不当回事。她所以要来抢这画,纯粹是出于一种肆意胡为、喜欢惹是生非的天性。

她心道:“你邱掌门既然说借给我,那我就当你借给我好了。反正到时我是不会给你的。到时要是斗你不过,我就毁了这画,让你空着急、干生气。”于是拱手道:“多承邱掌门美意,多谢,多谢。”

邱朝阙心头有气,却无可奈何,向华山众弟子一挥手,道:“走吧。”接着又对妙谛大师说道:“大师,你意下如何?”

妙谛大师看了一眼邱掌门,心道:“你这身为事主的朋友都这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此画既然着落在这少年手中,我到时自有办法。”便道:“阿弥陀佛,既是邱掌门代那位朋友做主,将此画借给这位林施主观摩赏鉴几日,那就无妨了。只是希望林施主能够妥善保管,切不可让此画落入邪徒之手。”

林瑞雪笑道:“大师放心,我绝不会让这画落入邪徒之手。若是有邪徒跑来明目张胆地来抢,或是来鬼鬼祟祟地偷,又或是道貌岸然、虚伪伪善地来骗,我自当将这些邪徒一一收拾掉。若是这邪徒的本事太大,武功就如你妙谛大师一般,令在下斗他不过,那么在下只好来个壮士断臂,忍痛割爱,把这画给毁掉了。总之无论如何也决不能让邪徒得逞。”她一口一个“邪徒”,其意自是在刻意讥讽妙谛大师。

妙谛大师不理会她讥讽,口念“阿弥陀佛”,双掌合十,转身而去。

华山掌门邱朝阙则略微迟疑了一下,却说道:“后会有期。”便也率领门人出门而去。

林瑞雪笑着看他们离开。

林瑞雪横了一眼立在身边的仇快意、江湖生二人,她不多说话,提步便要出客栈。仇快意却道:“林兄,你要到哪里去?”林瑞雪停住了,回头看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我要去哪,还用得着你管?”不待对方回答,便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