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被活吞/报恩/食婴者
旃陀罗披散着长发,冷寒的目光凝注着贾金兰。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贾金兰看着蟒蛇口中吐露半截身子的旃陀罗,已吓得面如土色,惊恐地说道:“你……你是……你是什么东西?”真如同是见到了妖怪一样。
旃陀罗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阴恻地笑道:“你们仨人刚才那一幕,我都看到了。既是异姓兄弟,就该依着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好吧,我就成全了你们的桃园之义!”
说完,那条巨蟒倏地蹿起,扑向了贾金兰。贾金兰惊惧之下,身体本能地跳起,左掌向前一按,掌风击扫,同时腿下飞踢连环,身形疾向后退。
莫看贾金兰人品卑劣,但情急之下的露出这一手逃脱术,倒也十分地高明,每一个点位都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其身法既快又灵动。
他人影一晃间,身子已在十余尺之外。但甫一抬头,不想蟒蛇口中的湿漉漉的诡异的人脸却正在他的面前。
居然没有躲开?!贾金兰心中一寒。
旃陀罗煞白的面孔上露出诡异阴恻的微笑。
突然,旃陀罗的头颅退尽蟒蛇的口中,很快身子也淹没在蟒蛇的胃里。而巨蟒则张大了口,一下子便将贾金兰的整个上半身吞没。
半个身子陷在蟒蛇口中的贾金兰惊恐已极,他慌乱地挣扎,想要挣脱。蟒蛇食道上的吸盘紧贴着他,伴随着巨力的蠕动,正将他向内猛烈地吞咽。而胃液强烈的腐蚀性已开始灼烧贾金兰的皮肤、肌肉。
恐惧、恶心和剧痛,占据着陷在蛇腹内却还没有失去神智的贾金兰的全部感知。
通常,蛇或蟒在吞食猎物时,会先用身体紧紧地卷住猎物。通过蜷曲中巨力的压迫,先使得猎物窒息而死,而后才开始慢慢吞食猎物。
但旃陀罗所驯养的这头巨蟒并不以此方法来进食,而是直接将活生生的猎物直接吞在口中,要让被吞食的人,长久地呆在蟒蛇的胃里,神志清楚的慢慢感受自己死亡的全部过程:胃液的腐蚀,身体的被压迫蠕动,眼中所能清晰看见的蛇腹食道的样子,还有蟒蛇胃壁上密密麻麻的吸盘对他鼻、眼、面颊等处的不停吸啮。
这巨蟒的恐怖的吞人进食之法,自是受旃陀罗的特意训练而成的,其目的正是要让被吞食者可以在蟒蛇腹内能够保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清醒意识,让被吞食者在临死前可以深切地感受自己在蛇腹内的全部极致痛苦!
没用多少时间,巨蟒便将贾金兰整个人都吞了进去。此时明显可以看出巨蟒的身体在胀大。
这头六丈长的蟒蛇,现在的体内可正呆着两个人呢!只是一个是活人,另一个已经是死人了。
忽然间,从巨蟒的口里再次钻出了一颗头来,自是巨蟒的主人。旃陀罗披散的长发和他煞白的面孔都被蛇腹内的粘液润湿,他湿漉漉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目光,嘴边现出阴邪的微笑。已经死掉的贾金兰则在蟒蛇腹内被慢慢地消化。
旃陀罗嘶哑的声音对着坐在佛像下那个完整清楚地看到了适才这一恐怖情景的褚君宝说道:“告诉我‘天机踪迹’的下落。”
虽然适才巨蟒吃人活吞的一幕看着令人极其地毛骨悚然,而蛇口露出的旃陀罗的脸更叫人臲卼战栗。但自始至终,佛像下坐着的那褚君宝都是十分地平静和淡定,甚至有一种安详写在他的脸上。难道他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人世纷纷扰扰,恩恩怨怨,我以为号称‘大蛇神君’的旃陀罗娜迦早已彻悟遁世。哪知到头来,你也没有看透。”褚君宝平静地说道,“你道知道了‘天机踪迹’的下落是什么好事?得到它,只会为自己招致无穷的烦恼与祸患。就算靠它练成武功天下第一又能如何?就算靠它来修真成仙又能如何?唉,我奉劝你还是回到你那佛陀之国去的好。不要再在中原武林这个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无止的地方执迷了。”原来褚君宝早就和这蟒蛇口中的怪人相识。
旃陀罗冷寒的目光投射在褚君宝平静的脸上,他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因为我要复仇!”
听了那蛇口中的人这句话,褚君宝不由叹息一声,十分黯然:“又是一个为了复仇的人。武林是非,江湖恩仇,多少人生岁月都在这里蹉跎尽了。大蛇先生,你又何必执念于斯?”
旃陀罗渊默良久,目光中阴晴不定,半晌不说话。凄凄冷风不时地灌进这座破庙,供桌上的烛火闪烁着处在这昏暗世界里的每个人的种种复杂情绪。半天过去,旃陀罗忽道:“当年阁下有恩于我。今日我不当恩将仇报、趁人之危而逼你开口。罢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不亏欠。但你记住,再见面时,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你口中得知那绝学的所在。”说完,他阴恻恻地长笑,笑声诡谲,令人听了心底发寒。
原来旃陀罗当年曾遭杀手组织“花雨楼”中的十七名高手围剿,危急之刻却幸得褚君宝奋力援助,救了他一命。而旃陀罗性情孤僻,从来无亲无友,是以一生弃世,隔绝社会。却不想受了褚君宝这样的恩义,实令他内心矛盾、纠结难安。他心中不想念褚君宝的好,却始终不能忘记褚君宝拼了性命来救自己的这件事,因此耿耿于怀。后来听说褚君宝被厂卫擒获,便有心来救援,只为了却这段昔日恩怨,从此便可少一分牵挂。自然他也很想从褚君宝的口中探知那桩有关武林绝学的绝密,但依他的行事风格,是万万不愿趁人之危去此胁迫对方的。他打探到褚君宝的下落后,便不顾一切地急忙赶来,却正逢褚君宝陷落在这座山庙之中,被贾金兰等三名恶徒逼迫。于是便出手相助,取了贾金兰的性命,权当了却昔日的那一场缘分。至于褚君宝是绝不会向他吐露《天机踪迹》秘籍的所在的,这也是他早就料到的。此刻他不愿逼迫这个身负重伤、已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褚君宝,想着只等日后或有机会,到时再来找褚君宝决斗,逼问绝学下落。
伴随着一阵阴邪的笑声,旃陀罗的头又慢慢退回到巨蟒的口中。待他整个人全部没入蟒腹,那巨蟒更不停留,掉头而去。转瞬间那巨蟒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褚君宝凝望着庙门外漆黑的夜色,喃喃地道:“再见面时已是无期,但望大蛇兄当好自为之。”
佛殿内烛火依旧闪烁摇曳,青石砖上生出的许多高高的杂草,被风吹着窸窸窣窣地响着。佛殿里太静,以致人都能听到杂草的低吟。而破损失修的佛像却凝重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佛的目光深沉,饱含悲悯。却不知佛殿中的人,又是否能听到此刻佛心跳的声音。
这时候,门外又一个人影出现。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佛殿里短暂的宁静。
褚君宝抬眼一望,立刻便认出了立在这门口的人,原来又是一位旧识到来。于是呼道:“御手兄,你好!久违,久违。”
只见站在门口的人是一名乞丐。他瘦峭的身形,好像风一吹便能将其刮倒。
这人正是“丐帮七贤”之一的“食婴者”御手魔童。
他笑嘻嘻地向褚君宝招呼道:“哈哈,前禁军教头褚君宝,怎么沦落成了这样?境遇竟比我叫花子还不如。听说百年前六耳头陀‘魔僧’无间的【八宝释迦如意棒】在你手里,怎么那宝贝现在不在你身边呢?有了它,你还能敌不过几个锦衣卫,还能被人擒住在这里?”
褚君宝笑道:“你不必埋汰我。怎么,你是来救我的吗?”
“救你?你所认识的我,会是那样的人吗?”御手魔童缓缓走进,立在褚君宝的身前。
褚君宝哈哈大笑,说道:“问的好!我所认识的御手魔童,是绝不会在我危机之中来救我的。那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御手魔童道:“你何妨猜一猜看?”
褚君宝道:“我要能猜出你的心思和意图,我褚君宝也不致一向在你面前甘拜下风了。记得当年咱们一起在胶东贩私盐,无论智谋、决断,还是武功,你都远在我之上。所以我只好唯你马首是瞻。咱们那班人马的字号在那二年也是相当响亮来着,做下的案子也是一件比一件了得!当时江湖里怎么称呼咱们这班人马来着?叫咱们‘御手一伙’!我那时跟着你混,可真是心甘情愿的来着。可结果最后怎么着了?你这位仁兄却来了个黑吃黑,独吞了财货逍遥而去。累得我被盐枭和官府捕快追杀了许久。打那次起,说真的,我更加五体投地地佩服你!”
御手魔童听了,不由得大笑,说道:“陈年旧事,还提他干嘛?我就说你这个人,其实心胸不够,斤斤计较于这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算了,算了。”
“算了?”褚君宝道,“好。你说算了,那就算了。谁教我一直佩服你呢,怎么好和你计较?不过,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不会也是为了……”
御手魔童打断道:“唉?我哪有那样无聊?我对什么武功绝学、修仙宝典或者稀世珍宝都不感兴趣。你知道,我只喜欢……”
“偷小孩子。”褚君宝接口道。
御手魔童大笑道:“说的对,说的对。哈哈哈哈!你不愧是我平生八大知己之一。”
褚君宝道:“那你这次是要问我……”
御手魔童道:“对了,是要问你十数年前洛阳‘鬼惹凶宅’里遗失的女童。”
褚君宝道:“你怎么断定我能知道那个女孩子的下落?哦,想来她现在也该有十七八岁了。”
御手魔童道:“能获悉天下见闻、掌故,窥察各般隐秘的,当世间,你褚君宝能排在天下第三。唉,我不来问你,又问谁去。而且我知道,洛阳‘鬼惹凶宅’的事,你早已打探的八九不离十了。不是吗?”
褚君宝点头道:“不错。不过你说我打探消息在当世只能排第三,那我可有些不服。”
御手魔童笑道:“好吧,好吧。嘿嘿。你这能打探消息的本事,其实就是个麻烦。你看,要不为你得知那么多隐情,又怎么会招致那么多祸端,引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呢?什么‘梃击案’、‘移宫案’、‘红丸案’、‘天机踪迹’之类绝密的事,偏偏别的人不知道,就你知道内情。好好的大内侍卫你不做,你尽是瞎打听事来给自己惹麻烦。唉,你这个人的唯一爱好就是爱自找麻烦,自找麻烦啊。”
褚君宝道:“呸!我爱找麻烦也好过于认识你这件事。唉,要是世人知道我褚君宝是你御手魔童的朋友,天下的人还不得连我一起憎恨咒骂?”
御手魔童笑道:“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我竟未想到这一层。嘿嘿,等我回头,就到处和人去说,褚君宝是我生平知己。我要让世上憎恨咒骂我的人,也都一起憎恨咒骂你。”
褚君宝道:“多谢,多谢!褚某此去有死无生,必死于厂卫的酷刑折磨之下。死后的令名,是好是坏,我真不在乎。倒是你这样教世人咒骂我,至少能教世人记住我。死后还能被人谨记,这倒也不错。”
御手魔童笑道:“不谢,不谢。”
褚君宝道:“唉。其实你偷的小孩儿,都是被人拐卖了的可怜的孩子。你费尽周折查探这些被拐卖了的孩子的身世,竭力地去找寻他们的父母和乡里,然后从收买被拐卖孩子的人家或人贩子手里将孩子偷回来,交还给这些孩子的生身父母。这本来是积德的好事。可你偏偏不去辩白,任人误解与谤毁,还非要说自己偷小孩子是来吃的,几年下来便在江湖里混上了‘食婴者’这样一个吓人的绰号,你这又何必?只要澄清事实,我想丐帮也会将你重新招纳。”
御手魔童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丐帮七贤,各个不肖,全都有不容于丐帮的理由。老帮主驱逐了我们,那是一点错都没有。我说,褚兄,枉我拿你当自己的知己,怎么你竟不了解我到如此地步?我会愿意重回丐帮吗?我会在意世人对我的看法吗?”
褚君宝赞道:“好个臭叫花子,我所以服你,就是最钦服你的这点无所畏惧、狂浪自负了。”
御手魔童道:“啰嗦,啰嗦。废话,废话。不要随便对我阿谀谬赞,我不习惯。另外,我可不会救你。我向你打听完我要知道的事后,我就离开。虽说你以后有死无生,但我也只能在这里和你道别了。不过,我不救你,可不是因为我害怕东厂或锦衣卫,你可得明白。”
褚君宝道:“啰嗦,啰嗦。废话,废话。我难道会认为‘丐帮七贤’中人,会有害怕厂卫、害怕权势的?你这样同我解释,我对你的佩服可就要减少三分了。”
御手魔童道:“好!话不多说。你快把洛阳‘鬼惹凶宅’的事告诉了我。那家先生的生前曾与家师有恩。家师至死,一直未能报恩于那家人,是他临终前最大的心病。家师一生参悟佛法、布道救人,最后圆寂时却遗憾不能心似空明,我很为他难过。”
褚君宝道:“其实那女童的下落,我已打探得清楚。她曾被逍遥派中的一位隐世高手所救下,她的名字像是叫做水若。至于‘鬼惹凶宅’的恩怨,我很难同你讲清。不过,你可以去问云游四方的神僧苦海。苦海大师应知其中的内情。其实,这些都缘起于那块【天机玉珏】。”
御手魔童惊道:“果然是为了【天机玉珏】!”他沉吟了沉吟,又看了看褚君宝,忽道:“我这便去了。褚兄,你好自为之。家师生前一直说,一切皆有缘法。每个人所经历事情的前因后果及得失祸福,都会有注定的人去安排左右。褚兄,要知能左右你未来命运的人,绝不是我。所以我此时救你无益。总之,我希望我们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御手魔童说完这话,再不看褚君宝一眼,猛地转过身去,竟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