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活在蟒蛇腹中的人

来到一片乱石滩,锦衣卫铁云飞已是疲惫不堪,加上身上的重伤,再也支持不住,便倚靠在一块青石下,坐下来大口喘息。他脱下沾满血污的衣衫,露出遒健的上身,只见八块腹肌上赫然印着一道漆黑的手印。

铁云飞凝注着这记手印,暗道:“此伤颇为不轻。七煞门的‘鬼哭’、‘神嚎’果然厉害!……据昔日调查,七煞门乃是武陵鬼教的一个支派,门人子弟多以蛊毒、巫术见长,至于武功真正高绝者其实寥寥。”

铁云飞咬着牙,以自己最后的一点内力,去疗治腹部的掌伤。只一会儿工夫,他便累得满头大汗。饥饿、疲劳和伤痛,正激烈地吞噬着他,饶是他意志坚韧、体质强健,此刻也快撑不住了。而困意又开始来向他疯狂地侵蚀过来。可这个重髯紫面的大汉,说什么也不敢睡觉。他必须要抓紧时间,不敢耽搁一分一秒,只想着尽快与同伴汇合。他必须完成他们这次的任务。

铁云飞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做到锦衣卫的。二十年来风风雨雨,多少生生死死,他都熬了过来。他所执行的任务,大大小小当真不计其数,其中多数任务更是生死攸关,教人命悬一线。但无论什么样的任务,他都从未失败过。不然,他又何以能超越无数的精英,列在大内十捌大高手当中呢?

可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他却从未叩问过自己的良心。他从来都只是一心一意地去完成上级指派下来的任务。虽然他残忍地害死过许多忠良,秘密地处决过许多无辜的好人,更为阉竖逆党的那些丧尽天良、倒行逆施的行为极力奔走效劳,不惜担负着恶犬走狗的骂名。不过,像他这样出身卑微、没有任何背景关系、仅凭着本事当差混饭吃的,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社会,本就无法留给他多少可以考虑善与恶、是与非的余地。处在他那样的职位和境地,他若有一刻去遵循自己的良心去做一件事,或者有一刻地疏忽、懈怠以致任务失败,那他二十年来的艰苦努力、拼命奋斗,无疑就全都化为了泡影。他穷尽半生的拼搏,到头来就只成了镜花水月。他不能转身,不能回首,不能从国家精英的身份再变回到社会底层的百姓,更不能让他的家庭被他去影响以致连坐株连。他深知他这次所执行的这项任务,如果失败,那他的人生也就必将随之完结,二十年心酸换来的成就终为云烟。更悲惨的是,他逃不了要被灭门全族,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照此人的行事风格,是绝不会留他铁云飞的活口的,更会斩草除根,把事情做得决绝。毕竟,这次任务的背后其实十分复杂,牵扯太多的内情,牵扯太多的政要,牵扯太多的政治原因。其实,有多少小人物能摆脱做一个傀儡的命运。大多人的一生,都是被他人主定的。

好的时代会造就更多的好人,坏的时代会造就更多的坏人。人无法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的好坏,只能选择做一个好人还是做一个坏人,只是有多少人的选择,能始终全凭自己的良知呢?好的时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的时代,则正相反。既然做坏人的代价远远低于做好人的代价,而获得的实惠却更多,那谁又愿意去做好人呢?

铁云飞抬头望了一眼天际,心中十分怅惘。但他毕竟没时间过多地思考自己的得失与对错,一转念间,又想起了走失的同伴和那抓捕的要犯。于是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此时他不仅内力已尽,而且身受重伤,得亏他筋骨强健,意志坚韧,不然寻常的人此时只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两腿吃力地向前迈动,咬着牙瞪大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睛,循着同伴留下的记号向前行去。

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少里,天都蒙蒙亮了,铁云飞才来到一座市镇。这一宿,他竟从未合过眼。不过,他这样困倦、这样疲惫、又这样被伤痛折磨不止,以致他的精神十分萎顿,意识出现模糊,整个人也浑浑噩噩如坠梦中,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为何在急着赶路,为何在向前不停地走着。

一路上,他都是循着同伴留下的记号追下来的,可同伴的记号早就不见了。也不知是他走岔了路,还是他那同伴出了意外。总之,来到这座市镇的铁云飞,已经彻底和另两名锦衣卫失去了联系。

此时此刻,铁云飞不免有些举棋不定,踌躇不安。不知道自己是该原路返回,照着同伴的记号重新走过,看看到底是在哪里出了差错;还是该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至少也要睡一觉,养一养精神。

如果是走岔了路,那情况倒还好办,他养一养精神,待体力恢复些再去追赶便是。如果是同伴们出了意外,那情况可就糟了,他万万不能在此耽搁,必须快去支援。可是,一时间他又不知该如何去探查同伴们的行踪。更要命的是,他现在莫说是与人动手了,疲惫不堪的他现在便是连走路也都吃力。这样的状态,纵然是会合上同伴,真要遇上了敌人,他也不过是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而已。

他正费力地想着,忽然被人推了一把,险些栽了个跟头。忙回头一看,见是一伙泼皮,攒聚在他的身后。推他的那人是个二十几岁的癞头小子,生得一脸黄斑。

那人见铁云飞瞪自己,立时便恼了,叱道:“你瞪什么?你挡了大爷们的道儿了,知道吗?还瞪?在他么瞪小心我抽你!”说着举手欲打。

铁云飞自从当上锦衣卫以来,一向骄横惯了的,谁见了他不得赔笑脸?除了阉党中一些有权势的人以外,即便是朝廷六部里的官员,见了他们锦衣卫,也要客客气气,寒暄一二。哪知铁云飞今日竟被这地方上的市井泼皮喝斥起来。

众泼皮见眼前的这满身脏污的病汗居然敢站大街上瞋视着他们,同他们对峙,于是也都气愤起来。一个个便开始叫嚣,就听他们尖声嚷道:“打!往死里打!打死这个不长眼的!”说着,众泼皮一拥而上,真个就把铁云飞围殴起来。

铁云飞因身负重伤,又早没了内力、没了体力,本已疲惫不堪,加上几宿没合眼,此时的他,当真是从身上连半分还手或自卫的力气也找不出来,于是竟任由着这伙泼皮发狠地殴辱着他。不消一会儿工夫,这干泼皮便把铁云飞打得满头淤青,鼻子、嘴角和眉梢上都是血。更有一个泼皮忽然使了脚下拌,铁云飞没能站住,立时摔趴了下去。

众泼皮见了,更加发狠起来,情绪高涨着,纷纷使脚尽力地往铁云飞身上乱踹。其中又一个泼皮高声骂道:“敢和老子们瞪眼珠子,打死你也是活该!”

街上围看的人很多,但谁都只是指指点点,并无一个肯站出来劝一劝。围看的人反倒看得很是过瘾,更有助威叫好的。嘈杂声中,就见众泼皮里一名膀大腰圆的恶汉忽然抄起道旁靠墙竖着的一根粗木棍子。他手下毫不留情,抄起那根粗木棍子便奋力地朝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铁云飞身上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响。伴随着围观的人的一片惊嘘和嗟叹,铁云飞就此便人事不知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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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里。在一片黄沙岗上,密松林中,正有一条巨蟒蜿蜒而行。这条巨蟒爬得极是迅速,它正向着林子深处的一间山庙行去。

忽然一个人影从一棵树上闪了下来,跳到这条巨蟒身前,嘻嘻笑道:“大蛇先生,久违了!”

那巨蟒忽然停住。它竟像是能听懂对他说话的那人的言语。

那人又道:“那两个锦衣卫和褚君宝都在那间庙里。我知道阁下也是要去那里的。所以特此恭候。”

说话的这人身形瘦长,年纪在三十上下,头戴毡帽,穿一身粗布短衫,后背背着一个竹筐,手里握着一根木棍。他那打扮很像是个乞丐。这人大半夜里现身在这密松林里,见到巨蟒却不惊慌,反而冲这巨蟒讲话,实足是疯了。

那人又道:“我知大蛇先生最喜食小孩儿。所以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便在我背后的竹筐里。”说着,他取下后背的竹筐,打开盖子。果然就从里面提出一个小孩来。那孩子也只三四岁大,却被堵住了嘴巴,正一脸惊恐,满面泪痕。

那人冲着巨蟒笑道:“大蛇先生,还不快来饕餮?”

便在这时,那巨蟒抬起了上身,足足立起两丈之长。

巨蟒忽然张大了口,就见自蟒蛇口中忽然钻出了一个人头。“是……‘丐帮七贤’之一的‘御手魔童’?”那蟒蛇口中钻出的人头居然在说话!

巨蟒口中的这人,头上披散着长发,而脸色煞白,目如新月,眼波冷寒。

“被你识出,被你识出。大蛇先生,大蛇兄!还不快现了原型,还不快来吃了这小孩儿”那乞丐模样的人大笑说道。

就见那巨蟒口中的人头又向前钻出半尺,露出了小半截身子。他竟一直隐身寄宿在蟒蛇的腹中!

原来蟒蛇口中的人叫做旃陀罗娜迦,是武林异人“五湖蚕桑客”的一名弟子。

那“五湖蚕桑客”共有九名弟子。九个人都是蚕桑客在岐山修习参悟时所收,又因行止怪异,所以这九人便在江湖中被合称为“岐山九妖”。这些人都身怀异术,武功十分邪佞。

这密松林里突然出现于蟒蛇腹中的人便叫做旃陀罗娜迦。他善于驭蛇,一生与各种蛇类为伍,十分精通蛇毒。更可奇者,他竟终日置身于蛇腹之中,身体几乎从来不离巨蟒。

这条巨蟒足有六丈余长。巨蟒食量惊人,六丈长的巨蟒不要说能吞下一个活人,便是一头成年公水牛也能整个囫囵吞下。所以这旃陀罗刚好可以置身与蟒腹之中。但令人惊诧怪异的是,他置身在这巨蟒腹中,却绝不会被巨蟒食用消化。这自是他旃陀罗的一门独门秘术。想来是他周身涂满着奇异药汁,所以身体才不会被巨蟒的胃液消化掉。而他闭气龟息在蟒腹之内,自是他奇门异术的中一种较为特殊的运功练气之法。

那“岐山九妖”俱是十分邪佞的武林怪人。每个人都性情乖戾、行止怪癖,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这旃陀罗的乖僻,便是喜欢寄生在巨蟒的体内,整个人浸泡在蛇腹的胃液之中。随着巨蟒一起作息,一起隐居在崇山峻岭幽密树丛之内,蛰伏于深邃阴冷潮湿的洞穴之中。他曾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厌憎世人,只为人心龌龊阴暗犹不及蛇。我宁愿老死在蛇腹里,也不要入殓于人世的大墓地。”在他看来,人间俗世其实就是个墓场,活着和死了实无分别,可见此人弃世如此。

只是他这样子太过怪诞诡异,寻常的人见了,谁不吓得半死?必以为撞见了妖怪。可那乞丐模样的人却一点也不怕,反对着旃陀罗嘻嘻地笑着。

旃陀罗道:“你……是‘丐帮七贤’之一里那个……专偷小孩儿的……”

未等他说完,那乞丐模样的人便截住他话,自承道:“不错。在下便是‘丐帮七贤’之一御手魔童。”所谓“丐帮七贤”,乃是近年被丐帮驱逐出帮的七名不肖恶徒。他们共有七人,每一个人都是品行不端,不只违反了丐帮的帮规,更在世间犯下种种滔天恶行,不容于武林正道。可这七个人偏偏要自称为“七贤”,像是在刻意粉饰美化自己。

旃陀罗眼前的这人便是“丐帮七贤”之一的御手魔童。此人真实的年龄、姓名以及相貌,几乎从无人知,十分神秘。只因他善于易容,从未以真面貌示人,更喜扮作小孩儿,故有“魔童”之称。因传授他艺业的人,乃是当年浪迹在中原的日本云游僧——御手禅师,所以他便以其师父的法号来取代自己本来的姓氏。而御手禅师当年,以一套“通灵三勾玉手”曾名震于中原武林。

据说“通灵三勾玉手”可以触摸人间游魂异灵。这技艺本来是用于祛除患有梦魇、妄想等精神类的疾病,意在治病救人。但要练就而成,却需要很深的内功造诣。所以,这门本是医病救人的异术,自然也就成了很高深的武学。“通灵勾玉手”是日本古倭国的流传下来的武艺,最初曾见于邪马台。相传是神武天皇所创,最高境界能达到“通灵千勾玉手”。但今世的扶桑武人已不能见到,平安王朝鼎盛时也只有“九勾玉手”。而近百余年来,也只明朝万历年时的日本僧人御手禅师才练到了“三勾玉手”的境界。这位出身于日本战国时代的僧人,为了躲避国内的战乱,便来到了明朝中国,后来机缘巧合授业与丐帮的这个御手魔童。而御手魔童还远远达不到他师父的修为境界,仅能达到“一勾玉”的层面。

所谓“勾玉之通灵手”,乃是将修行者的内息使之有形化,按“勾玉”之形状,使其在掌间流动,而后触及人体,通过气息对经络的刺激,以达到感知对方潜意识的目的。在古代人对神魔过分迷信的社会背景下,人们会认为此术有通灵之能,可以祛除“恶鬼缠身”。但其实质不过是以内功来冲击人的穴道,对人脑神经产生强刺激而已。

据说御手魔童本是丐帮的八袋长老,但其为人不端,最终为丐帮的前任帮主所发现,于是便毫不留情地将他驱逐出了丐帮。江湖里都传言此人喜欢偷他人家的孩子,用以烹食自用。所以,提到此人的姓名,武林里的人没有不恨之入骨的。丐帮前帮主当时便对他下达了一等追杀令。连同御手魔童在内的“丐帮七贤”那七个人也都是丐帮弟子的头号追杀目标。

“你……为何在此?”或是因为旃陀罗许久不曾同人讲话,他的声音格外沙哑,连吐音咬字都十分生硬。

御手魔童笑嘻嘻地道:“还不是和你这条大蛇一样?喂,大蛇先生,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了。你在这里开开心心地吃这个小孩儿难道不好吗?”说着把他竹筐里装着的那小孩儿往巨蟒前一推。

旃陀罗面无表情,说道:“我一向茹素,从不沾荤腥。更何况吃人呢?”

御手魔童笑道:“哦?你不吃?那给你的这条巨蟒吃可好?它总是吃人的吧?”

旃陀罗道:“我闻世上多是人吃人,极少曾有蛇吃人。我的蟒蛇也不吃人。”

御手魔童一奇,道:“不可能。我听说大蛇先生的巨蟒生吞过七十几人,难道那些都是讹传?”

旃陀罗以其特有的嘶哑并阴郁的声音说道:“我的巨蟒的确吞下去过七十几人,但那七十几人根本都不算是人,就如阁下一般。”

御手魔童笑嘻嘻地道:“奇怪?何以说我不是人呢?难道我罪大恶极,罪恶滔天?我究竟犯下过什么罪行?想不到连你岐山九妖这样的邪魔外道都要这样看不起我。奇怪,奇怪。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旃陀罗在蛇口里扭动着脖颈道:“你偷人家的小孩儿,还要烹煮食用。这不算罪大恶极、罪恶滔天吗?我们师兄弟九人虽也都不是好人,但比之阁下,怕是还犹有不及。”

御手魔童听了,忽然哈哈大笑,然后道:“说得好,说得好!哈哈哈哈!偷人小孩儿,还要烹煮食用,果然罪大恶极,果然罪恶滔天!哈哈哈哈!这样的人的确不能算是个人。你说得好,说得好!”

他收住笑,又道:“大蛇先生,你不要吃小孩子也就罢了。你辜负了我的盛情与好意,其实不要紧。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去那座山庙了。”

旃陀罗目光变得幽暗,只道:“那可由不得你!”说完,就见那条巨蟒倏地窜起,飞速地向远处的那座山庙爬去。

六丈长的巨蟒,爬行起来竟有如风一般的速度。旃陀罗下半身体犹在蛇腹之内,而从蛇口中露出的他的头,不一会儿便淹没在夜色当中。

见那巨蟒和活在蟒蛇腹中的人离去,御手魔童却毫不在意,既不阻拦,也不去追。只立在原地冲着地上竹篮里的小孩儿嘻嘻地笑着,他的神情多少显得有些凄迷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