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风生

(1)饮宴

夕阳潜下,碧落偷零。楼船之上,正有一名歌姬弹着琵琶,唱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正唱到那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唱的人固然动情,但听的人又何尝能细心品味那诗文曲调中的怅然情绪?

却看西湖之畔,正有一名擎伞的青年挤过街上的人群,来到一间酒馆。才进门,便见一名相貌清雅、身姿飒爽的年轻人,快步趋近,冲着门口高声叫道:“啊哈!宪斗兄,妙哉,妙哉!真是久违了。”

进门来的青年连忙将雨伞一收,俄而从容弹冠振衿,便伸手去握住对方,露出笑脸高兴地说道:“震仓兄风采如旧,还是那般俊雅风流、倜傥飘逸!”那人则兴高采烈地说道:“快入座!朋友们都到齐了,独候宪斗兄一人也。”说着手指向酒馆内靠窗的一桌上。

只见有三名容貌清雅、器宇轩昂的青年,都站了起来,微笑着迎候。那相貌清雅的青年即指引说:“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百元兄,这位是义海兄,而这一位便是我时常向你提起的晋梵兄。”

那相貌清雅的青年名叫庄震仓,如今在杭州做官。他所介绍的那三名青年俱是簪缨子弟,累世公卿。这几个人常聚作一处饮酒,交情不浅。

被庄震仓迎进屋来的那青年叫做范文程,字宪斗,与庄震仓向有同窗之谊。

虽然他二人曾一道求学,但日后各自境遇却大不相同。

庄震仓藉科举而入仕途,更凭着为人的八面莹澈,识眼色,知人情,遂游刃有余地浸淫在官场。如今又勾结了地方豪绅苏州织造太监李实,连为魏忠贤建生祠的主意都是他想出来的。从此更与太监李实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两个人一起尽日忙着去勾结攀附阉党的上层官僚。

而范文程虽将棘围守暖,可仍只不过是个落第的秀才,十年科考,屡试不中,本就是个穷书生,如今更是一贫如洗,已在乡里和族亲面前沦为了笑柄。而他又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以致贫困潦倒落魄至极!

范文程虽自恃敏于兵事、智计殊绝于人,可就是偏偏磨不过那一纸八股文章。如今年龄快到而立,却只“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茫茫科考前程已是愈发的渺茫。如今只得到处飘零游历,想着到各地去碰一碰运气,期望着自己会别有际遇。又想起好友庄震仓在杭州正发迹,便狠下心,放下了面子,硬着头皮投奔了过来。一来可以叙旧,二来更是想要教好友能够帮忙托托关系,为自己疏通一下门路。

范文程入座和庄震仓那几个朋友寒暄后,便听庄震仓眉开眼笑地夸赞他道:“诸君,来,来,听我说,听我说哪,我日常向你等提及的那位大德大贤便在这里了。瞧,莫看他尚无功名,但须知‘潜龙以不见成德’,将来致位台辅又是谁能料得的?况吾兄为人,‘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似区区庄某这点斗筲之才,与吾友范先生真个何能相提并论哉?”

同桌一名身材硕长、相貌英俊的青年笑道:“说是这位范兄英才卓越,博古通今,我等确信无疑。不要玉韫珠藏么,愿闻宏论!”此人叫作牟义海,其父主管福建盐政,家里豪阔非常。他舅舅又在户部当值,一家子尽是达官显贵。仰仗着家里头给使力,如今已拜在刑部尚书薛贞的门下,将来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

范文程被故友庄震仓一番不着边际的胡乱吹捧、明褒暗贬,早就听得脸红,又见那牟义海如此说,便赶忙谦退说道:“量范某不过一介布衣,穴处之徒,‘讬轻鄙之微命’而傍人篱壁,‘委陋贱之薄躯’寄草间求活。羡‘顺笼槛以俯仰’之鹦鹉,妒‘窥户牖以踟蹰’之翎翮。数奇命蹇,自贱于抱关击柝之吏;百无一用,希冀于箪瓢陋巷之居。以为‘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在余可为广厦;以为敝绨恶粟,熬姜呷醋,在余可为豪奢。故以一人之躯,而集‘矮、穷、丑、蠢、懦’五字相兼,更可喟叹者,余性诞谩不经、窳惰愚佻,又何其末学肤受、学识谫陋、瓮天蠡海、樗栎庸材;无论见地、思虑,俱是扣槃扪烛、管窥蠡测而已矣。焚膏继晷于入海算沙之事,夙兴匪懈于拔本塞源之行,是以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又何能操觚染翰,吮毫搦管以诗赋,怀铅提椠而文章?列位仁兄与吾初次相识,万毋谬赞取笑。在下不胜忧惶惕惧,臲卼觳觫,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矣!”

他一席话说完,牟义海听了不由大笑道:“足下虽是自谦自嘲,然则谈霏玉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可真已是听得呆若木鸡了。单是您的这份口才,我便钦服之至。”又道:“不过,还记得震仓兄昔日和我提起过您的一首口占,真倒不拘俗守常,竟十分地有趣。我依稀记得有这几句——权重故云贵,身卑命乃轻。通达好寻路,方便做官人——您这是想把天底下的污吏黠胥和这世道都给骂尽了?”

范文程脸上一红,心道:“我这次来投靠庄震仓,指望着他介绍一些达官贵人好教我结识攀附。眼见这几位都是簪缨世家、公卿子弟,若能得他们提携帮助,或许便可谋一条出路。我范文程潦倒半生,碌碌无为,但说到底还不也是想做官?又何必逞一时之愤,写诗傍讥时事?似此,构怨于人尚轻,因言获罪却甚。”

他正要支支吾吾过去,又一名身形壮阔的年轻公子插口道:“唉?据我所知,其实范兄诗风尚古,那首口占倒不算得什么。你们听这一首,我记得是这么几句——野上苍鸦沉,垅头黄土高。西风嘶瘦月,北斗戍衰蒿。孤城万夫守,秋空一雁飘。边庭无兵讼,罢剑理词骚——看来范兄非止能诗,更以边才自诩。想来若有范兄在辽东参襄枢密、谋谟帷幄,那大都督熊廷弼又怎么能就失守广宁,以致被传首九边呢?”说话这人叫做娄晋梵。此人虽然年轻,倒也材高知深,在江浙士子中颇有点声名。说起他的渊源来,他还曾是天启名臣左光斗的学生。

范文程听了娄晋梵的调侃,心底不免羞恼。他以前常同庄震仓书信来往。信中不免留了几首随手而就的诗,都是他一时兴起。哪知却教这伙人看了去,偏偏这几人都是聪敏智深之士,眼光更是贼得狠,便专门挑出他写的一些极不妥当的文句来讥嘲。其实这些人都并无恶意,因初会范文程却见其举止倨傲,又加上文人相轻的秉性,所以便稍稍挤兑了他几句,权当是开玩笑。

庄震仓见范文程受窘,便打趣道:“啊哈!你们这三个臭皮匠哪,还想气死诸葛亮吗?你们懂什么?你们这点儿才学,也就够数数自个儿裤裆里的毛用的,还妄谈什么诗赋?”众人听了俱都大笑。他虽是进士身份,而且做官,但秉性滑稽,又一向言语粗放,最好插科打诨,讲几句荤段子,逗人大笑。

范文程也是莞尔微笑,却眉毛微挑,淡淡地说道:“哦!震仓兄还是这般大雅大俗,能荤能素。果然放浪形骸、倜傥不羁啊!要讲吟风弄月,我又怎及得上贤兄之万一呢?记得你当年有这么一首上乘之作,想必在座诸位朋友都没听过,好像是——饱觉睡足太阳高,缠绵美梦霎时销。我自起床头件事,逍遥容与一泡骚。”

他方念完,众人都笑得打跌。娄晋梵跟着嘲弄道:“我说老庄啊,您这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哪。”

庄震仓自己也笑,他虽被范文程反唇相讥,但却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只道:“去!你这是瞎编排我来着。我几时写过这样一首写撒尿的诗?嗯?你可不要埋汰我哪。”

范文程笑道:“何止于此?你的那首《游园》岂非更妙?诸位必当洗耳恭听。”众人都道:“是什么?快念来!”庄震仓自己亦纳罕道:“哪首《游园》?游园多了,又能有哪首可以稀奇的呢?”

范文程乃故作正色地说道:“你庄秀才游园不稀奇,游园探春才稀奇。那首诗是——应怜轻齿印香腮,小抠花蕾久不开。春意满胸兜不住,一根鸡捌出裆来。”未等这俚俗粗鄙的几句念完,众人已笑成了一团。

牟义海才啜进嘴里半口酒,还没咽进嗓子眼儿里便尽数喷出,一边笑一边呛得直咳。娄晋梵笑得直揉肚子,连骂:“可恨,可恨!这样腌臜的东西,若不是庄震仓这等斯文败类写得出来,就再没第二个能了。更可恨还是仿着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写的,实足地糟蹋了前人佳句。只是叶绍翁是游园不值,你却是游园正值哪。只不知老庄游园里碰着的是哪一个相好的?真令老汪销魂夺魄哪!”范文程亦笑道:“必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牟义海则笑道:“腮香如斯,想来浓妆淡抹总相宜吧?”众人里一个穿着貂裘绣袄,叫作易百元的年轻公子则揉着自己笑僵了的脸,说道:“老庄不该到杭州,而该到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么。”

庄震仓一边恨得牙根儿痒痒、一边佯笑,却谑道:“啐!休要笑我!你们这起贼人,有谁不是宿娼的行家?有谁不是风月场上的斲轮老手?究竟是谁该笑谁?嗯?来,你们把这杯汾酒喝了,然后听我一问。我要说,试问当今之世,夫有谁不爱窃玉偷香?有谁不爱卧柳眠花?所谓红袖添香萦妓馆,碧纱待月暖被窝。又所谓晓风残月别离苦,相逢一笑是姘头。嘿嘿,不要说寻常的词人骚客了,就连辛稼轩那样悯时病俗、忧愤成疾的人儿,都要爬上床去‘衣带渐宽终不悔’,你说,他不憔悴谁憔悴呢?腮香如斯,是以‘朱粉不深匀’,来吧,闻闻;肤若凝脂,更胜‘闲花淡淡春’,得了,舔舔。是吧?嘿嘿。谁没捏过那一捻儿腰身轻如絮的?楚腰纤细得都掌中轻了,多情不多情的都自个儿能掂量出来。况我庄震仓写的风尘之作,何止于斯?怡香院的芷筠姑娘的轻纨小扇上,那扇面儿上留的行楷,就是我和她一夜风流后的挥毫也——檀口樱唇与谁尝,解舞腰肢指间量。皎皎明月为卿入,露滴花梢由一晌。不要笑,不要笑!前儿个在断桥陪督察御史赏残雪,巡按大人走得热了,晋梵兄便从怀里掏出手帕来,递去给巡按大人擦脸,哪知没留神拿错了,竟是红袖楼里刘姑娘的裹脚布。呀,这个他都收藏着,可知是多情!”众人听到这里,早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范文程则啐道:“终究是到你嘴里便没个好话。”

众人又饮了几圈酒,那易百元忽然正色说道:“说笑归说笑。但晋梵兄适才提起了辽东,我心里听了实在不是滋味。虽说兵凶战危,国家宜休养生息。但辽东失地,不该永入胡虏之手。‘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我朝不是汴梁北宋、临安南宋,不当为胡虏所挫!”

范文程听了,却暗暗冷笑,拿起酒杯在手里转着,不发一言。

那牟义海则道:“你说到辽东战局,我倒想起头阵子被弃市并传首九边的熊廷弼。唉!说起此人,倒也功过是非难论。此人守辽有功却坐失广宁,复辽无能却忠勤可悯。说到底,他这个人是不可活,亦不可恕!”众人听了都是摇头叹气。

庄震仓忽道:“若说熊廷弼这位经略大人,倒是辽东局势的分水岭咧。”牟义海一奇,道:“此话怎讲?”庄震仓口气里满含轻蔑地说道:“他的前任都是以复辽为计,对后金持主动出击之势。虽则不利,其实是未得将才。而自熊廷弼伊始,则变复辽为守辽,而其守辽又以避战求和为计,卸甲置戈,飨宴相乐,带剑之臣忘仇雠之念,介胄之士无必死之心,从此三军气馁,豫逸怠惰,那辽东空有十万军马,从此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而再无锐意出击之势。”牟义海道:“照震仓兄的意思,那熊廷弼岂非是延祸国家了?”

(2)汹汹往事

这几人口中所说的熊廷弼,乃是万历至天启初年的辽东经略,一代名将。此人素以熟稔边事而知名,于万历四十七年,因杨镐窳败丧师,遂被朝廷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来代替杨镐去经略辽东。从万历年到天启年,熊廷弼在辽东的这段岁月,颇可算得上是才干卓越,功绩显著。为了稳固辽东防御,他悉心毕力,亲自督率军士造战车,治火器,浚濠缮城,数月间便守备大固。后又请示朝廷,恳求集兵十八万来分布叆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儿、镇江等诸要口,以便首尾相应,以达到“小警自为堵御,大敌互为应援”的战略目的。并献策“更挑精悍者为游徼,乘间掠零骑,扰耕牧,更番迭出,使敌疲于奔命,然后相机进剿。”这些奏疏和请示,基本也都得到了朝廷的允准。

但天启元年,因官场内无休止的政治倾轧、派系斗争,熊廷弼遭到了一部分御史的弹劾而竟被罢黜,甚至下狱听勘。幸得时任兵部右给事中的杨涟杨大人死谏,才保全了他的性命。而朝廷则改以万历时的名臣袁应泰来代替他去经略辽东。

谁知,仅在当年,沈阳、辽阳便尽皆失守,大都督袁应泰败绩失据,羞愤自杀。朝廷不得已,便又重新启用了熊廷弼。自然,关乎辽东守备的一切人事升降安排,莫不都出自那位已是权柄在握的司礼兼秉笔太监魏忠贤他一人之意。当时力主罢黜熊廷弼的,是魏忠贤;最后被迫又重新启用熊廷弼的,也是魏忠贤。

而魏忠贤对熊廷弼其实并不信任,不过是碍于形势,才被迫委以重任的。但魏忠贤早就安排了后手,他另行委任自己的亲信王化贞,将此人擢升右佥都御史,教其巡抚广宁,以为掣肘之计。于是,熊廷弼虽有领导权却无调兵权,而王化贞虽在职衔上低于熊廷弼,却实际统御着布防辽东的大半军队。当时“广宁有兵十四万,而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

王化贞之为人,资性鄙暗,昏昧乏识,愚騃不堪,且刚愎自用,轻漫不逊,又素不习兵。对于文武将吏的进谏,从来都听不进去,做事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观意见来进行,愎谏自用已极。且和熊廷弼之间最是矛盾尖锐,二人十分扞格牴牾。自古将帅失和,到头来,莫不将导致军事调度上的失策。

天启二年正月,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亲率八旗铁骑六万精锐,浩浩荡荡,悬军来袭,分三路向河西直扑。军渡辽河,兵抵西平堡。

当时熊廷弼力主防御,坚持高垒深沟,据险守要,戢戈城上,请战毋许,静以待之。同时担忧广宁城内会夹杂着敌方的间谍,以为情势堪虞,便建议戍守广宁的王化贞要谨慎防范。但王化贞对主帅熊廷弼的一切建议和调度安排都持反对意见,并十分不屑地说道:“孤军独守而外无救援,若致众少粮尽、士卒疲乏,又何异于坐以待毙?理当引兵扑讨、举军突袭。”遂绝口不提防御,而力主主动出击,立誓要和八旗兵决一死战,声称:“要将六万众一举荡平!”

西平堡被围甚急,而急躁的王化贞则轻信了一个名叫孙德忠的人的建议,于是他尽发广宁守兵去攻打正围困西平堡的后金军队。而孙德忠这人,实际是后金派在广宁的间谍。结果,两军对垒,明军折衄,竟致全军覆没。而与此同时,留在广宁的间谍孙得功则挑起了兵变,打开了城门,放八旗军直入。被调虎离山又吃了大败仗的王化贞,只好狼狈仓皇地逃走,却在大凌河见到了正提兵赶来接应的熊廷弼。

王化贞便请求熊廷弼火速出兵支援,但熊廷弼并未答应。也有人向熊廷弼建议,此时当一面分兵守宁远及前屯,一面以奇袭突进之计,简选精锐,乘虚迭出,去攻击八旗军的大后方,形成围魏救赵的态势,逼迫努尔哈赤撤离广宁,回师自守。但熊廷弼坚持认为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于是便没有理会部属的意见,而是提兵撤回到了山海关。

至此广宁失守,而努尔哈赤则下令把辽河以西的全部百姓,都驱赶到辽河以东,进行坑杀屠戮。

因广宁事件,难辞其咎的熊廷弼和王化贞都被革职下狱听勘。

当初,朝廷议定启用熊廷弼时,满朝文武皆无异议,唯独东林名士左光斗独持己见,上疏奏称:“熊廷弼才优而量不宏,昔以守辽则有余,今以复辽则不足。”及至广宁失守,王化贞兵败来到大凌河见到了熊廷弼。熊廷弼看到这位昔日和自己对着干的巡抚此刻的狼狈样子,心中十分得意,并微笑着对他揶揄道:“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而熊廷弼的一名部属在向他建议整顿军马以据守宁远并简选精锐去奇袭八旗军后时,却又被熊廷弼完全否决。熊廷弼凝睇着大凌河上的山川,怅望着辽东沃土,擥涕喟然长叹道:“唉,大势已去,夫复何为?为今之计,惟有护送溃民入关,退守隘口,再做决断!”乃以己所将五千人授王化贞为殿,并尽焚积聚。

经三司会审,熊廷弼论罪当死。最终在天启五年八月,熊廷弼被弃市,并传首九边。

当时全国都对复辽过于心切,更对后金充满仇恨,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渴望前线部队可以对后金迎头痛击,而不是消极防御。他们只希望看到大明的军队,可以把后金打得落花流水。但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到头来还是后金把大明打得落花流水。所以,当时的朝廷和老百姓们,对广宁失守,都是怒不可遏,无法容忍,因此对这位担负着败绩失据之罪名的熊廷弼,直是痛恨不已。

范文程才不信庄震仓说的那些鬼话。他也知道他这位故友绝非见识短浅之人。他所以诋毁熊廷弼,无非是他根本不想说真话。他范文程能看出来,似庄震仓这样达权知变又材优干济的人,断乎不会糊涂。若说广宁失守,又哪里是败在军事上,根本原因乃是败在了政治上。

天启二年,因明熹宗朱由校妄庸昏乱,蔽于左右,假之阉竖以权宠,司礼太监魏忠贤乃得把持朝纲,擅权用事,秉意独断。但他的权力在当时并不稳固,特别是以东林党为核心的一批朝廷大臣,极力地排斥攻讦于他,大有要让他倒台之势。虽然魏忠贤已提督东厂又把持了锦衣卫,在一定意义上已有专阃之权。但他手里的兵权只是局限在京师内外,实际上,那边防驻军的兵权还并未落到他的手中。加上当时提督辽东全军的经略大人熊廷弼,又和东林党官员过从甚密。内外联合,军政相拥,这不能不让魏忠贤惶惶惕惧、日夕难安。他要打倒朝廷中央的政敌东林党,就必须要保证没有外部的威胁。否则一旦东林党对他发难,同时熊廷弼又来个提兵回京清君侧,他魏忠贤可就大难临头了。所以,欲除东林党,必先除熊廷弼。魏忠贤虽然目不识丁,但天资黠慧,聪明无比,极会看问题、分析局势。于是,魏忠贤便在辽东安插进自己的亲信王化贞,并委以兵权。虽然王化贞位在熊廷弼之下,却实际领导指挥着大部分的军队。有王化贞在辽东掣肘熊廷弼,魏忠贤便不怕这个所谓的“外患”了。

有了这层意义,可以说熊廷弼经略辽东,他既完成不了守辽的任务,更不可能实现复辽的大业。所以说,熊廷弼不是败在军事斗争上,而是败在了※※斗争上。

范文程虽是个布衣,但一生浸淫于帝王学、屠龙术,对广宁兵败早就心里头分析地明白。而他深知好友庄震仓虽然是个外表上故作滑稽,其实非常心思缜密,对权力斗争的学问远比多数人都要精研,本是个极有政治智慧的人。而这庄震仓如今已投靠于得势的阉党,自然便不肯在广宁失利和熊廷弼弃市这种大事上随便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见解和想法,掂量揣摩着,就只能循着朝廷的意思来说话。

范文程正出神时,忽听邻座有人大声吟诗。那人独坐墙边,纵酒豪饮已有多时,大醉之下,只听他出口吟哦道:“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范文程听了一时心动,暗想:“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这句诗写得极当!真是说尽了古今英雄的人生结局。功到雄奇即罪名,功到雄奇即罪名……好诗!好诗!”便特意去打量那酒醉吟诗之人。见他年纪和自己相仿,虽然衣饰朴素,但却长得雄奇伟岸,顾盼之间不失风流儒雅。范文程看着他,心中大生好感,正讶异之时,忽听同桌中那名叫易百元的,又说起了东林党之案。

只听他说道:“……不想左都御史高攀龙高大人虽削籍家居,闭门著书,但九千岁仍不能将其放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田大人特意派遣数名缇骑,前去高大人家中缉捕。听说高大人得知锦衣卫将至,却不慌不忙,从容焚香沐浴。而后手缮遗疏,封固后,交给其子高世儒,并说道:‘事亟方启之。’然后便教家人都各自寝息,勿得惊恐。哪知到了夜里,他却悄悄起来,并望着紫禁城的方向叩拜良久,接着便自投于园中水池之内。第二天一早,家人发现高大人溺于水中。等到锦衣卫找上门来后,高大人之子高世儒便依照他家严生前的吩咐,打开了那封遗疏,交给了锦衣卫。那封遗疏的内容,我从知此内情的人那里听说过,原文我还记得,却是:‘臣虽削籍,旧属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则辱国矣。谨北面以效屈平之遗。君恩未报,愿结来生,望使者持此以复皇上。’自然这封遗疏万岁是没有看到了。其实,高大人生平学问,易某一向高山仰止。惜乎获罪自裁,溺死池中,令人唏嘘。”

牟义海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忽道:“此番朝廷兴大狱,受东林党首高攀龙、杨涟等几位大人牵累,浙楚名士多被囹圄。譬如扬州知府刘铎刘大人,原与我家世交。却被小人攀诬,以致鞫谳被诛。主审这起案子的便是刑部尚书薛大人。薛大人本系在下恩公,我原不该妄加非议,但此案刘知府确系蒙冤,你等也略知其中缘由。吾恩公薛大人承九千岁之意,欲拟腰斩。然吾恩公与知府刘铎刘大人亦有些旧日的情谊,本有心开脱,便要刘大人改证词,自承其罪,并供述出其所相识的其他东林党人的罪证,于是劝道:‘当今之时,以己功名为重耳!他人生死何与己事!’。哪知刘知府不为所动,直欲慷慨赴义,只说:‘一时功名有限,千秋清议难逃!’最后,刘大人被腰斩于北京西市,更遭戮尸!”

众人听了,亦都恻然动容。

(3)一夜风雪

范文程听到此处,忽插口道:“东林党诸案中,顺天府里身遭酷刑惨死者,其中尤可称奇之人,岂非鼓上蚤?”众人一愕,皆道:“足下说的是《东林点将录》里的汪文言?”范文程颔首不语。

原来,阉党官员中有一名叫做王绍徽的,本为佥都御史。他为了邀宠魏忠贤,便编了一部《东林点将录》,统计共一百零八人,每人名下,系以北宋时梁山泊群盗的绰号。将东林党魁首内阁首辅叶向高称作“及时雨”,比为宋江;吏部尚书※南星则为玉麒麟,比作了卢俊义。此外,给事中魏大中是黑旋风李逵,左都副御史杨涟为大刀关胜,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则为豹子头林冲。而范文程适才提到的汪文言,则在《点将录》里被称作为鼓上蚤,竟是比成了时迁。

那汪文言本是狱吏出身,早年混迹于社会底层。其为人智巧圆滑、八面见光,然能筹略奇至,胆识兼人,行事作风又不乏市侩义气,似乎倒是个可以临危受命的角色。他做狱吏时,因监守自盗,被人举发,一时落魄,逃至京师,又逢机缘凑巧,乘时邀幸拜在当时掌权的大太监王安门下。而后又获名臣叶向高、杨涟等人赏识。他一个狱吏出身的底层文士、市井狡侩、微末之人,就此竟和那些个当轴处中的上层官僚、风骚名士成了朋友,更互以知己相待。泰昌、天启年间,此人逞鬼谷子之术,谋谟帷幄于王安、叶向高等左右,为之纵横捭阖于当时官场各派,以巧计离间浙党、楚党、齐党,独造岸谷之变。至此,东林党始得领袖群臣。他一个小人物,竟然在一时间,左右了天下时局!

但天启五年,魏忠贤专权,兴大狱,打击东林党。魏忠贤矫旨将汪文言下诏狱。其罪名是说,汪文言以父事王安,并帮着叶向高、杨涟等东林臣子联络内廷、结纳权要,通过广开贿赂、卖官鬻爵,以叫他人升迁为诱来笼络人心,行结党营私之事。而汪文言则充当着从中撺掇、介绍贿赂的职责,败坏国家纲纪、浊乱朝政。

当时,锦衣卫指挥掌北镇抚事许显纯负责勘问汪文言。将他施以酷刑两个多月。但汪文言并不屈服,执意不肯按照阉党的意思来认罪。许显纯万万没想到,这个市井小人出身的汪文言,居然会如此刚烈,竟顶得住这两个月来日不间断的酷刑,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有次,汪文言被打得满身是血、体无完肤,他一个外甥被安排去探监,奉命劝说要汪文言服罪。他那外甥见到他的惨状,不由擗踊大悲,失声痛哭。哪知汪文言慷慨直叱道:“孺子真不才,死岂负我哉!而效儿女子相泣耶!”

这件事叫许显纯知道后,更是恼怒。便对汪文言酷刑备加。但汪文言弗屈如故。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受不住了。汪文言的十指俱被夹断,肌肤尽被烫毁,耳孔被铁钉扎透,牙齿被钢锤砸脱,一身血污,人不成人。他便想要认罪,决意低头。他对许显纯说道:“吾口终不似汝心,任汝巧为之,我承焉可也!”

许显纯看着自己终于要大功告成,心里很是高兴激动,便叫已同意认罪的汪文言攀诬杨涟等人贪赃贿赂。

哪知听了这话,那本已低头屈服的汪文言却突然蹷起,怒不可遏,悲怆怒道:“混账!世间岂有贪赃之杨大洪哉?天乎!冤哉!以此污蔑清廉之士,吾汪文言有死不承!”(注:杨涟,字大洪。)

于是,汪文言即被拷打致死,暴尸狱中。

范文程对众人叹息道:“汪文言虽系污吏黠胥、智巧之徒,早年不能如孟子所云做到‘贫贱不能移’。但到人生末途,大义之前,却能做到‘威武不能屈’。此人不也算得上是大丈夫吗?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曾子的话,用在汪文言此人之一生,当真也半分不差!”

众人听了听了范文程的话,都默然无声,倒像是不甚赞同。庄震仓则嘿嘿一笑,谑道:“宪斗兄所言,当真也半分不差。只是宪斗兄你与那位汪文言倒也半分不差,都是才高八斗,却又不羡功名,要不然你们这样的大才子怎么就都偏偏考不过科举,不能金榜题名呢?你们这样的风流名士,对科考那一定是不屑为之啊!”他这话对朋友未免讥刺得太过刻薄。他这分明是嘲笑范文程毫无才能,连着十年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这只能说明他范文程不过是自视过高而已,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本事、没有才学。而庄震仓他打心底里也十足地瞧不起像汪文言、范文程这种考试取不上功名的读书人。

众人都听出了庄震仓话里的意思,但谁都不好意思去笑。范文程更是羞恼无比,没想到自己竟被好友如此蔑视,更被当众毫不客气露骨地讥刺。他很想一怒而起,就此翻脸,但还是忍住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震仓兄还是诙谐如初,话锋犀利不减当年。你拿我范文程和汪文言比在一起,怎么着,是想让你的老朋友我,到时也被来个大刑伺候吗?嗯?哈哈哈哈。”他既解嘲自笑,别人也都跟着哈哈。庄震仓也不答腔,只看着范文程得意地笑着。

那娄晋梵则岔开话题道:“你等皆说起东林党案。而吾师正是左佥都御史左公大人。我虽师从左公大人,但你等亦知,我实非东林党人。你等要是不信,便可去检举揭发我。”庄震仓则道:“谁要说娄衙内是东林党,谁就是大瞎子。”众人听了又笑。娄晋梵听他打趣自己是“衙内”,便啐道:“别人是不是大瞎子我不知道,你不说话可没人拿你当哑巴。”

娄晋梵不理他,改正色续道:“吾师左公大人之事,不消再由在下赘言。倒是前些日子我遇见了吾师的另一门生——史可法史宪之。他倒向我说起了一桩稀奇见闻。其实史可法本系吾师门下第一奇人。当年吾师于一日乘严寒风雪夜行,入一古寺。当时在廊庑下见一书生伏案睡倒,案几上那书生写得文章刚刚草就。吾师左公大人阅毕,即解貂裘覆于那书生身上,为其遮挡严寒。而后悄悄问寺中沙弥,才知道这书生名字叫做史可法。后来到了科场,吾师见到他的答卷,即面署第一。而后认作学生,又召他入家中,拜了师母,并说:‘吾诸子皆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所以说,这史可法倒也是个奇人。你们不要疑惑,他是不是东林党人,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前些日子我们偶然相见,闲聊间,他倒向我说起一桩奇闻。”

便听那娄晋梵娓娓道来。

原来左光斗被下狱至锦衣卫北镇抚司,日夜遭拷打。史可法心悬恩师,心急如焚,急于探望。但北镇抚司看守极严,日夜皆有锦衣卫高手把守,是以无人能近。一日,史可法听说恩师竟遭受了炮烙极刑,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史可法悲怒交集,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到狱中见一见恩师。于是筹集了五十两黄金,找到北镇抚司的负责看守去贿赂,并涕泣求肯。那看守像是良心未泯,对史可法的哭求,也心有所感。便答应了史可法。找了那么一天,便叫史可法乔装,更敝衣、草屦、背筐,手持长镵,装扮成清扫除尘的,将他带入。

史可法见到他恩师,只见他恩师左光斗已是面额焦烂不可辨认,左膝以下筋骨尽脱毁。望此情形,史可法不胜悲怆,忙跪上前去,抱着他恩师的膝盖哭泣不止。左光斗早已被残害得近乎失明,双眼都无法睁开。但却能通过声音,分辨出这个正悲哭自己的人,乃是他最挚爱的门生史可法。

左光斗被折磨得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了,可他却奋力地举起手臂,竟用手指拨开自己的眼皮,以近乎盲毁的双眼灼灼地瞋视着史可法,暴怒地说道:“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却来此!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汝,吾今即扑杀汝!”于是便摸地上刑械,作投击之势。史可法凛然,噤不则声,更敬畏其恩师风骨。他更不多言,快步而出。他知道,他这回头一去,此日此刻此地,他和恩师便是诀别。他恩师奋臂以指拨眦之状,便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恩师最后的模样。

史可法离开北镇抚司大牢后,不敢停留。也不换行装,仍是敝衣草屦。但拣选僻静崎岖之径,遮掩行藏而去。

而后史可法隐居乡里,尽日闭门读书。忽有一日,天降大雪。那雪下得又急又厚,几乎把整个村落淹没。史可法虽在屋子里生了烧得极旺的炭火,犹自觉得寒冷彻骨,难以忍受,便想酾酒取暖。那酒正烫着热的时候,忽听门外有敲门声。

敲门声敲得并不急促,但缓慢而有力量。如此风雪之夜,有人来扣其柴扉,史可法只道是邻舍村民来问他借炭借柴,便忙打开了门。哪知门一打开,却见是一名瘦形汉子立在门口。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长布褂,十分单薄。如此周天寒彻的风雪之夜,这清瘦汉子竟只身着单衣,立在户外,岂非快冻死了他?

史可法虽是文士,但为人一向旷达豪迈。于是也无暇去问那人的姓名,便忙将这瘦形汉子迎进了屋内,只道:“快坐到这炭火旁来取暖。老兄不妨先喝一杯热酒,温温身子。”那人也不见外,径直而入,走进屋子,便坐到那炭火旁去,只说了声:“叨扰了。”

史可法将一杯烫热的酒递给了那人。那人接过了酒,二话不说,仰脖子便一饮而尽。史可法大吃一惊。原来那酒正烫得滚沸,要喝的话,起码要等晾一会儿才行。哪知这人接过酒来便喝,竟然若无其事,实在令人惊讶。

史可法也自斟一杯酒,放在一旁,然后问道:“小可不才,想请教老兄姓氏名讳,家住何方。瞧你样子,不像本村中人。怎么在这大雪的夜,到这里来了?”那人迟疑了半刻,然后说道:“在下姓褚,名讳上君下宝。原是北京人氏,因犯死罪,被迫逃往他乡,是以流落四方,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史可法听了大惊,心道:“原来这人竟是个犯事的案犯!却不知他所犯何罪?”

正感疑问时,却见那人从身后取出一件包袱,捧在手里,说道:“如此风雪之夜,却幸蒙先生垂恩收留,令在下可以在此烤火取暖片刻。只此片刻,便是真个救了在下的性命了。然大恩不言谢,量褚某一介犯案之人,自知今后前途难料、生死未卜,不敢自言报答。想来,也只有这个包袱里的东西,此刻送给先生您,才得慰我感激涕零之心。”

说完,他将包袱塞到了史可法的怀里,接着便站起身来,又将史可法的那杯酒拿了过来,自己一饮而尽。旋即转过身,便要出门而去。

史可法十分惊疑,忙道:“老兄请留步!适才虽闻老兄系犯案之人,但小可并无戒惧、轻视之念,望毋相疑。至于请老兄你到我陋室里一叙,更非什么大恩可言。你又何必同我这样客气?你的包袱,我自是断不能要,无论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你快把他拿回去。”

那人回过头来,一时目光灼灼,忽道:“先生可是史宪之?”

乍然听到这陌生人竟认出了自己,史可法自是大吃一惊。

那人见史可法一脸惊异神情,便和善地笑了笑,说道:“在下本不认识史先生,只是受人之托,特来照应。史先生可知那包袱里的是什么东西?您不妨打开它看一看。”

史可法十分疑惑,一时犹豫不决。但踌躇了半晌,他还是依言解开了那包袱。

谁知才刚打开,史可法便吓得后退,险些跌倒。

原来从那包袱里滚出来十数颗人的眼球。

史可法顿时脸色苍白,并满怀戒备,惊惧地质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

自称叫做褚君宝的那人一脸笑意,只道:“史先生不必惊慌。在下虽非善良忠直的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不辨忠奸、不分是非的邪佞小人。这十几颗眼珠子,都是东厂番子的。其实,早就有人得到了消息,探知到这几名东厂番子已查到了您的下落,正欲对您图谋不轨。因此上,得此消息的那人便委托了在下紧急前来照应周全。那人自己另有要事,实在是抽不开身,所以他才找的我。不过他并未吩咐我要对那几名东厂番子如此做。抠下他们的眼珠子来,乃是我自己的注意。虽然剜目之举,不免残忍了些,但比之这些豺狼恶犬残害忠良的手段来,倒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咧。”

史可法半信半疑,说道:“嘱托你的那人姓甚名谁,能否告知与我?”

褚君宝怔了一怔,却道:“他便叫做李渔火。”

“李渔火?”史可法自言自语道,“此人姓名竟像是从哪里听过。但我好像并不与他相识?”

褚君宝微笑地说道:“他便是前辽东经略熊廷弼大人的门生。他一向随他老师戍守辽东,帮助抵御后金寇边侵扰。只是前些年,自广宁失守后,他老师熊督师为奸人所攀诬而被下狱听勘。而这位李渔火则流落到了江湖。不过,自阉竖逆臣兵部侍郎高第那厮经略辽东以后,便流传起这李渔火叛变投敌,甚至同女真后金的四贝勒那名叫皇太极的,结作了异姓兄弟。又有传闻说当初广宁失守,实是因为这李渔火与那孙得功一道里应外合,叛迎敌虏。我想,史先生您听说过此人的姓名,只怕便是从这些传闻上得来的吧。这些传闻是真是假,褚某也不甚知道。不过,我受此人所托,实有不能拒绝的理由。因此上,我便依其吩咐,前来照应史先生您了。至于他是如何得知东厂番子要来害您,而他又为何要来救您,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就算硬是问我,我也回答不出。”

听了褚君宝的这番解答,史可法更加迷惘,当真一头雾水。他的确风闻过这个名叫李渔火的人的事,但他丝毫不了解此人,更和他毫无交情可言,可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救他史可法呢?而那李渔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布衣百姓、一介匹夫,至于那些东厂番子们,各个可都是一等一的顶尖密探,他们执行的任务都是最高保密级别的,所以像李渔火这样寻常的人又怎么能探察得知东厂番子们的任务内容和动向呢?量李渔火一个浪迹江湖的草莽,居然可以远在千里之外,便从东厂的手底下救出了人来,实在不合现实,让人难以相信。而所谓的什么李渔火同后金四贝勒结义云云,这样的讹传,在史可法看来,更是无稽之谈。

史可法正自疑惑着,那褚君宝已走到了门外。他仍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衫,瘦峭的身形,却正自缓缓地钻进那茫茫的风雪夜色中去。

史可法忙追出,叫住他道:“老兄请留步!如此雪夜,你这样一身装束,岂非就要冻死?还是回到舍下,权且留宿一宿吧。”

那正在远去的身影忽然凝立住,却已极低极小的声音向史可法回复。显然他没有高声说话,只像是在悄悄细语,可相隔如此之远,又在凛冽呼啸的风雪中,那极低极小的声音,却可以直送到史可法的耳边。史可法不知道,这其实是上乘的武功内力修为才能做到的。

只听那传到史可法耳中的声音,如此道:“褚某本系先帝寝宫侍卫,因梃击案而受莫大冤屈,终被断作了死刑。因一时侥幸,才逃出了死囚大牢。可几年来,不止东厂番子在找我,锦衣卫缇骑在找我,就连无数江湖草莽也都因某个原因在找我。个中情由,实是一言难尽。总之,我这样的人,决计不能多逗留在先生您的身边。我这次受李渔火所托,因不能拒绝的理由,才只好前来相助先生您,为您诛灭了那几个东厂爪牙。事情办完,我自当尽速离去。而我所以登先生的门,作一不速之客,不过是想通知先生您,您的住处已不安全。先生还是尽快另谋安身所在的好。虽然天下之大,而要找到一个可以躲避厂卫监视的地方,委实千难万难,但我想如果您能够联系到李渔火这个人,总可以想到办法的。我不敢担保那人就定然是个仁人义士,但他也绝非想象中和传言中那样的穷凶极恶。另外,我另有个不情之请要求肯于您,那便是希望先生可以记住一句话——那桩红丸案另有隐情,先帝死得不明!其中的阴谋,就有赖先生您去查明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那声音和送来那声音的身影便一同消失在漆黑、昏蒙的雪夜中了。只剩下门外伫立的史可法,望着无边无尽的风雪,一时痴住。

(4)今后会是对手

酒馆内,范文程等人听娄晋梵娓娓道来史可法的事,听他说到了红丸案后,众人都啧啧称奇,一片惊噫。庄震仓眉角微颤,斜觑了一眼他,却不做声。

牟义海则掩住了他的嘴巴,小声说道:“娄兄,你怕是疯了?这样的胡话,也好乱传的?九千岁钦定《三朝要典》颁行于世,对三大悬案早都盖棺定论。什么先帝驾崩别有隐情云云,你谣传这样的话,不是要自找倒霉?”娄晋梵听了一时省悟,知道自己失言,赶忙捂住了口,后背浸出冷汗。

庄震仓忽道:“你们说了许多东林党人的案子,东林党人确实令人叹惋,只为他们其中多是忠良。但谁叫他们忤逆犯上、作乱朝纲呢?为了国家大治,社稷稳固,要是不整饬一下他们,那不就内乱了?其实,治和乱也就是个转换的事儿。若没有乱,又何来的治?这两年虽然朝廷上下都闹得挺大,也死了很多的忠良。但说到底,这还不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田大人和许大人他们也是要维护九千岁的威仪么,要维护九千岁权力的统一。说到底国家不能大乱。要想国家不大乱,就不得不小乱一下,以求未来几十年的大安。其实,东林党人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偏偏要和九千岁对着干。我承认,东林党人都是清官,都是好官。但清官、好官,又有什么用呢?你再是清官,再是好官,你也不能就和圣人相比。谁是圣人?九千岁是圣人。对吧?九千岁之仁圣,文成武德,古往今来,谁能及得?偏是东林党人不识趣,要悖民心之所向,置社稷于不顾。其实但教有九千岁他老人家在,国家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了?就是辽东的后金也根本不足为患。说到底,要不是东林党人净瞎闹腾,我看辽东战局也不至就如此地糟糕。要没东林党这些年的瞎胡闹,我朝九千岁早就安排了贤臣能将去收复辽东失地,扑讨剪灭那群蛮夷了。”

听他说完,众人都没言声,但都点了点头。

他们都知道庄震仓是逆阉的党羽。这几年他为了夤缘攀附,巴结邀宠,在地方上当真没少折腾,实是苏杭一带整饬东林党人的骨干力量。自他手底下被冤枉的士绅名流实在不少。那些被他冤枉的士绅名流,有的为了脱罪,不免要向庄震仓大行贿赂,这自然也是他庄震仓在地方上所以大搞冤狱的主要目的之一。而也有少数士绅名流,极有骨气,硬是顶着被攀诬的罪名,不惜一死而全名节。

就听庄震仓又接着续道:“就说那个近来挺有名气的、但刚刚辞了官回家丁忧的袁崇焕吧。其实他也算半个东林党人。但这个袁崇焕大抵上还算是识时务的。不是他识时务,也不会有宁远大捷这样的胜仗。要说今年年初的宁远大捷,真也出乎意料。我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居然能就挫败了那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一回。那时,我真佩服了他。”

“但我后来仔细一想。其实那功劳和他没半点相干。若没有九千岁在朝廷里为他主持着,前线上的他那些军士又怎么肯拼了命去,锐意当先,陷阵杀敌呢?须知九千岁功盖瀛寰,德泽苍生。宁远一役,本不过是对他老人家的一份小小的献礼。所以,众将士肯效死命,其实,这无非就是一种忠诚与信念……”

庄震仓口沫横飞,侃侃而谈。居然恬不知耻,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对逆阉魏忠贤讴歌礼赞,大放厥词地颠倒是非。

他那三个簪缨子弟的朋友,对此倒都无所谓。他们这些人只管饮酒作乐、夜夜笙歌,享受奢靡的生活。他们既不必为生计和前途发愁,更无心探求公理道德。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人世之善善恶恶,他人之悲欢离合,在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些谈笑风生而已,又何必太当回事呢?

忽听得邻桌争吵,范文程侧过头去看。却见有六七个个布衣长衫之人正围住一名烂醉如泥的赤脚大汉。其中一个叫道:“你——就是金铁掌?错不了!”又一个叫道:“褚君宝和铁云飞那干人现在哪去了?不要不说话,你肯定知道他们的行踪。从实招来!”

那赤脚大汉一脸病容,身上哆哆嗦嗦,只举着面前那碗酒,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处。

范文程瞧着他奇怪,心里不免讶异:“怎么娄兄话里头刚提起褚君宝这个人,这里便有人来打探他的行踪来了?”

就在这时,就看庄震仓笑脸一收,站起身来,便向那赤脚大汉走去,说道:“啊哈,庄某在这儿这半天,等的就是你啊!”

就见围着那赤脚大汉的几个布衣长衫之人立时向庄震仓躬身行礼道:“庄大人。”庄震仓微微一笑,又朝向门口,叫道:“李大人,我已为你坐镇此处多时,专等您来指挥调动。”便见门口一名太监朝服的人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官差,其中还有三四名东厂番子。那身着太监朝服的人便是苏州织造太监李实了。

原来李实和庄震仓早就收到东厂的密折,要他们捉拿那个赤脚大汉。而这赤脚大汉正是知悉有关褚君宝的动向。褚君宝是梃击案的要犯,所以一直为厂卫所通缉。那赤脚大汉叫做金铁掌,本是个绿林草莽,乃胶东青龙帮的一名堂口,以走私瓷器茶叶、私贩海盐为业。他曾和抓捕到褚君宝的锦衣卫有过一番冲突。俱传闻,那褚君宝知悉一桩重大秘密。而金铁掌当时便是冲着那重大秘密去的。于是他便和那几名已经抓获到褚君宝正要押解他回京的锦衣卫高手发生了争斗。

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在得悉褚君宝动向后,曾秘密差遣大内十八大高手中的十人南下捉拿。不想褚君宝竟十分能耐,和那十大高手一番斗智斗勇,竟然连毙其中七人。

执行抓捕任务的十名锦衣卫里,最后就只剩下了名叫铁云飞、贾长啸和房德坤的三个人。就是他们三个擒拿住了当时已是重伤的褚君宝,并押解着他日夜兼程地往京师赶回去。谁料途中迭遇险阻,屡遭困厄,一路上当真风波不断,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绿林中人前来劫夺掳掠,而这赤脚大汉金铁掌便是其中之一。

区区一个逃狱的死囚,居然成了锦衣卫、东厂和绿林三路人的眼中钉,都要将他劫掳到手。此时这酒馆内,太监李实和庄震仓便分明是受了东厂的委任,来执行秘密抓捕金铁掌的任务,他们的目的便是要从金铁掌的身上,打探得知褚君宝的动向。据传闻,那死囚褚君宝还在锦衣卫铁云飞那伙人的手里,只是他们还没有到京,仍然阻隔在了半路。

庄震仓这次所以选在杭州城的这间小酒馆内延请众好友喝酒,其实并非是为了给前来投奔的同窗故交范文程接风。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来抓捕要犯金铁掌的。得到情报,并经过侦查,他已掌握到这金铁掌的准确动向,知道此人近日一直在杭州城里逗留,却每日只在这小酒馆里烂醉。又查明了此人并无帮手,而逗留此地又不像另有什么目的。于是便赶在范文程抵达杭州的这天,乘机谋事,他延请众人为范文程在此接风,却早安排下了一众官差、捕头身穿着便衣,在这酒馆内埋伏。只等着那金铁掌喝到烂醉的时候,再动手抓人。自以为运筹帷幄之下,一切天衣无缝。

那几个围着那赤脚大汉金铁掌的布衣长衫之人,多是他庄震仓请来的武林高手。这其中有风云镖局杭州分号的名镖头,也有崆峒派的侠客拳师,也有青城派的豪杰剑客,更有享誉绿林黑道上的威风八面的独脚大盗。这些人都被庄震仓以重金聘请,来为他效命,配合执行抓捕要犯金铁掌的任务。

那赤脚大汉金铁掌好像浑浑噩噩,不明所以,对围捕自己的这些人的举动,竟都无动于衷。眼见得他们上前来对他动手,他竟毫不反抗。众便衣官差们更一齐围了过来,几下子便把他五花大绑地捆住。

太监李实领着众人入内,向店里面一时惊愕的众酒客,当众宣明了金铁掌的罪状,说明此人身背多条命案,更是朝廷通缉已久的走私要犯,罪不容赦。众酒客一片唏嘘,纷纷盯着那赤脚大汉看。店老板更吓得腿软,心里便想着该如何去贿赂这些当值的官差,要不然少不了给他安排一个窝藏包庇的罪名。

就见这一干人喧喧嚷嚷地,把罪犯金铁掌推出了店门外。太监李实在前引领,雄赳赳昂首阔步;众官差前后簇拥气势汹汹。他们押解着那赤脚大汉径自去了。

而在酒馆内,还留在这里但望着同桌人惊愕的神情的庄震仓,却略一拱手,笑道:“好朋友们不要惊慌!我同李大人都是约定好的,咱们在这里要捉拿一名要犯。就是适才被李大人率人逮住的那个。没能事先告诉你们,是怕大家一个不注意,打草惊蛇了,走脱了那要犯,兄弟我可就吃罪不起了。”

听了他解释,娄晋梵等人都是一笑。都道:“好啊,你这跟我们摆鸿门宴来了?”,“好狗材啊,擒拿要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好朋友们打声招呼,还真怕咱们配合不好你吗?”,“得了,得了。这次啊,算你没劲!”,“捉住的那人是什么人啊?”

听众人呶呶不休,庄震仓忽然一摆手示意他们打住,随即拱手为礼,说道:“兄弟还有要事。就不和你们扯淡了。再会!”说完,一甩袍角,带着侍候于旁的众便衣密探和请来的武林高手们,转身而去。

只是范文程犹愣在那里,懵懵懂懂,一时间心中满是疑窦。为他置备的这桌酒席自然是就此散了。

同桌的人纷纷与他寒暄客套了几句,也都走了。独剩下范文程一个,站在那里发呆。适才的热闹与热情,都变作冷烟散去。他一个萧索落魄的寒酸文人,对自己今后的前程、人生,仍旧一片迷茫。原打算是来投奔同窗故友庄震仓来着,如今看庄震仓这般态度,也知道是没指望了。

范文程不由得黯然喟叹,更端起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却忽然发现邻桌上适才醉酒吟诗的那轩昂青年犹在。那人却也正在看着他。

范文程一怔,随即冲那人拱了拱手,说道:“朋友,刚才的时候,我无意间听见你吟了那几句诗,很觉得意味深长。此刻,不知你是否还有酒兴,可否愿意同在下喝上几杯?”

那轩昂青年像是已酒醒了一些,凝注了范文程一会儿,才道:“不敢叨扰。”

不知为何,那范文程自心底里却对这青年格外的亲切,便笑道:“听你口音也不像苏杭一带的人。正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难得咱们有缘,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你我也不必互通姓名,只此喝上几杯,随便聊聊可好?”

轩昂青年有些犹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多承厚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二人坐到一处,各自举杯一饮而尽。他们都十分洒落爽朗,也不吩咐酒馆从新置备菜肴,只就着这桌剩酒剩菜,一起对饮。

哪知二人越谈越是投机,几句话便说到了辽东军情上面来。范文程一向自恃熟稔兵事,以为己有王佐之才。哪知坐在自己对面这位正高谈阔论的轩昂青年,其胸中气象,竟更胜于他,实是个韬略非常的人。

范文程十分讶异,自心底里对那青年由衷地钦佩。暗想:“观此人谈吐与气象,可知他实非池中之物!怎么也沦落在这里,醉生梦死?”便忍不住问道:“兄台才具非凡。我观你虽是个书生,却有统兵的能耐!你这样的人,我十分少见。也只读史看书,从史书的人物里,才找的出似兄台这般风采的。不是周郎,便是武穆!所以我真要请教一下你的姓名。”

那轩昂青年听了一时渊默,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原来天下知我肺腑者,非止孙大人与熊督师二人而已矣。不想在这杭州酒馆内,竟也能奇遇了你这样一位不凡的人物。兄台即是相询,那我自也不敢隐瞒。不才姓袁,名崇焕,草字元素。”

范文程听了一愕,手中筷子不禁掉下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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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追踪

斜月朦胧,乱草成丛。古道西风瘦马处,又不知是什么样的断肠人,正流离在天涯。

深夜里,一个身形高阔的人正在巉岩峭壁中拼尽全力的奔跑。他走过的路,其实是一条蜿蜒曲直、杂草丛生并满是泥泞的小道,周围都是看不见的积水、泥淖和沼泽,若是稍有不慎一脚踏进沼泽里,不免性命堪忧。但奔跑着的这个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环境的危险,或者是他过于地大胆,独身在黑夜中竟不够谨慎。总之,他这样行色匆匆、慌不择路,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人名叫铁云飞,是一名锦衣卫。将近四十的年纪,办案经验已有二十年之久。他长得浓眉、大眼、重髯,肤色黑紫,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两块胸肌坚硬得像石墩一样。他的外形其实和他的内在性格很不相符。虽然他长得粗犷,但其实心思十分细腻,又思维缜密,做事永远慭慭谨慎、如履薄冰一般。他是经过严格的选拔和残酷的训练,才成为一名业务出色、实力一流的锦衣卫,不止有过人的武功、冷静的头脑,更有顽强的意志及可靠的忠诚。

和他的许多同僚一样,要成为锦衣卫中最出色的大内高手,经受炼狱般的训练总是必不可少的。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他们可以出色的完成诸如潜伏、侦查、间谍、暗杀、缉捕或一些重要情报搜集工作。铁云飞可以在腊月寒冬的冰天雪地里,光着身子待上一整夜;可以在高温酷暑中,在厚重的掩体下匍匐着一动不动;可以顽强地应对多种酷刑和诱骗,保持着忠诚;可以处理许多突发事件,执行多项安全保卫工作;他精通暗杀术,专业得像一名武林中的高级杀手;而他更为擅长的是侦办涉及危害皇权的各类刑事案件,对于侦查和缉捕,十分精通。

万历年时,他曾在辽东负责过军事情报搜集,因为工作完成得极其出色,遂为上级大加赏识并委以重用。天启年时已成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的亲信,在魏忠贤集团扳倒东林党的政治事件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后他又执行了秘密监视大学士孙承宗的特殊任务,捏造了一些罪证,在迫使孙承宗倒台的行动中,为魏忠贤集团立下了汗马功劳。这铁云飞早已是田尔耕手底下最杰出的密探和高级情报员之一。

这一次,他被田尔耕授命,去执行一项缉捕任务。缉捕的对象是一名叫褚君宝的人。这个褚君宝是“梃击案”中重要的涉案人员,原是万历年时太子身边的侍卫,也曾做过禁军教头。后因蒙冤受到该案的牵连,经三司会审被判了死刑。但死刑并未得到立即执行,因某些原因而被延缓。直到天启年,案犯褚君宝不知如何竟从刑部的死囚大牢里逃脱,从此消失音讯。直到天启六年,才有了他的消息,传闻此人一直流亡在江湖,并为黑道帮会从事出境走私等活动,又与倭寇过从甚密。于是,田尔耕秘密派遣了十名锦衣卫,出京去捉拿褚君宝。

行使刑事司法权,其实是锦衣卫的又一大职能。而实质上,锦衣卫的这一职能本身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上的授权,就和东厂一样。同属情报部门的厂卫特务机关,竟可以自主地、任意地、广泛地行使这种法外之权,肆意从事司法活动,随意干预普通百姓的一般社会生活,恰恰正是明朝所独有一种司法乱象。

厂,曾包括东厂、西厂和内行厂,是由太监组成的特务机关,专管监察、缉捕那些触犯“谋反”、“大不敬”或“妖言”等严重危害皇权犯罪的嫌疑人。

卫,即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为皇帝亲军“上十二卫”中的一卫,主要职责本是掌管皇帝出入仪仗和安全警卫等事宜,相当于皇家警卫团。但从太祖朱元璋开始,锦衣卫便被皇帝特殊授权,从而既拥有兵权,又拥有司法权,广泛地从事缉捕、刑狱等司法活动。其中所设的南北镇抚司中,北镇抚司专管诏狱。

厂卫从事侦缉、监察和情报收集活动,一方面充当着国家军事情报部门并承担着国家安全顾问的职能,另一方面又是非法定的司法机关,其职责涉足司法活动各个环节,实际权力更远在三法司和其他中央机关之上。它们派出的密探“番子”、“缇骑”遍布天下、无孔不入,无论官民公私大小事务都在特务的监视范围之内。得到情报后,即可“片纸朝入”,直接送入宫中,而且有权突入执讯,任意缉捕、拷问,完全不受任何法律程序制约。天启年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专权,民间偶语稍有不敬魏忠贤的,立被知觉,辄遭擒僇,甚至剥皮、刲舌。

厂卫直接参与司法审判。逢三司会审和锦衣卫北镇抚司考讯重要囚犯,厂卫都要派人监视,称为“听记”。厂卫还可随时到各官府衙门访缉、查讯,称为“坐记”。除此而外,明朝还形成了宦官审讯录囚制度。凡遇大审录囚,大理寺要张黄盖,设三尺高坛,太监居中而坐,三法司长官则只能侍其左右,其他官员则侧立一旁。整个审判活动完全受司礼太监操纵。这种录囚制度,为明朝独有,称为“大审”,到宪宗成华年间成为了定例,每五年举行一次。另有“热审”制度,为每年暑天小满后十余日进行,亦是由太监来领导三法司审理囚犯。

厂卫还自设特别法庭,任意刑讯问罪,假造证据、严刑逼供。而厂卫所使用的刑罚更多是法外之刑,且异常残忍。譬如凌迟、枭首、磔、戮尸、脑箍、烙铁、族诛、立枷、断脊、堕指、刺心等等。被审问者,五毒备具、呼詈声沸然、血肉溃烂,宛转求死不得。

可见,锦衣卫不单从事着皇家警卫、国土安全和军事情报工作,更多情形下,实际是从事司法活动,执行缉捕、刑狱职能。

但像铁云飞这样精锐、顶尖的大内高手,则很少会再被派去办理那些普通的刑事案件,除非是侦办像内阁官员、六部长官或统兵前线的高级将领的特别重大犯罪案件,否则,作为国家最高情报和安全机关的行政首脑田尔耕,他完全不必要派遣像铁云飞这样的顶级干探去执行这种一般缉捕任务。

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番由田尔耕派出去的这十名锦衣卫,竟都是和铁云飞相同等级的锦衣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办案能手、是间谍精英、是情报专家,这十个人无一不是田尔耕最亲信的下属。

他们当中的任意一名,都可以在执行外勤任务中独担大任,去独立负责那些最为艰巨和复杂的行动。而要这样十个最顶尖的锦衣卫来一起来执行一项任务,哪怕是极其艰难和重大的任务,也几乎从来没有过,即便是对付东林党或孙承宗,又或是在协助兵部处理广宁兵败即宁远军事防御计划时,也未尝启用过如此高级别的行动调遣。更何况,任务的对象仅仅是一名刑部逃犯。要抓捕一名逃犯,居然要动用十大锦衣卫,而且保密级别被定为最高,如此决策实在不可理解。行动中的这十个人也都是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他们不知道上级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大题小做。但行动的原因,从来不是该由他们这样的人去考虑的,他们只需要关注于如何尽善尽美尽快地完成任务,该如何顺利地将死囚褚君宝尽快抓捕归案。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任务,他们十个人几乎就给办砸了。这十名锦衣卫一向无往而不利,但没想到在这件看起来极其简单的行动任务中,居然会阴沟里翻船。十大高手,死掉七个,连同铁云飞在内的剩余三人则全都重伤,就这样他们才抓住了这个褚君宝。褚君宝是他们在江西九江附近抓住的,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从江西往北京返回的一路上,这几人又迭遇险阻,竟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前来劫夺这死囚,其中不乏黑道帮会里的人物。

缉捕行动由最后的这三名锦衣卫来保证完成,除了铁云飞外,另外两个一个叫做贾长啸,另一个叫做房德坤。锦衣卫贾长啸是武林鹰爪门的弟子,而锦衣卫房德坤则师出蜀中唐门。他们三个押解着褚君宝向京师返还。一路上遇到的突发事件层出不穷,让人措手不及,好几次这三个人都险些丧命。这些突然冒出的刺客、劫匪或黑帮成员,无一例外都是冲着褚君宝来的,可这三个锦衣卫始终未能查清,他们这些人以褚君宝为行动目标,其究竟目的何在。难道褚君宝掌握着十分重要的事物或机密?

看似如此简单的任务,竟比他们往日执行过的许多艰难、复杂的间谍工作都要困难。一时迷雾重重,尽是杀机。

因一场激斗,铁云飞和那两个同伴被迫分头行动,后在一众神秘的蒙面刀客的阻截下,铁云飞仗着机智和神勇,终于甩开了这伙人。之后循着同伴留下的记号和线索,一路紧追了过去。此时,虽然无尽的深夜正吞噬着他,但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实在无暇去考虑自身的一切,充斥在头脑中的只是重重疑窦和各种细枝末节所交织而成的线索。虽然一切还都没有答案,但他相信,答案离水落石出也已不远。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赶快追上同伴,马上同他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