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菜人哀

对于为什么让吴世璠去广东，刘玄初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广东即将成为吴周的领地，吴世璠去一个新占领的领地，一是能体现出吴世璠的“勇武”，获得武将们的好感；

二也不会刺激到各前线的武将们，不至于让他们“吃醋”。

毕竟是世孙殿下是去新领土历练才偶遇到征伐广东的武将的，而不是故意去到具体某个武将那里的。

少了亲疏、拉帮之嫌。

虽然现在的广东仍是尚可喜的地盘，但在吴世璠的推波助澜下，面对“忠诚大清”的尚可喜，吴三桂已经失去耐心，下令分出一支偏军南下取粤。

平南藩下的旗兵，按清廷额制不过三千，绿营兵额制七千，虽说战时有所扩编，但面对粤西、粤东两地绿营兵反，且在潮州三战三败，平南藩下兵马已是损失殆尽。

此时的尚家靠得住的兵马，也就广州城里的两千多藩兵。

而新征的绿营兵，战力本身就堪忧。

并且这些人既要在惠州防守明军，又要在南海防备祖、孙、马联军，还得镇守广州城，这让原本不多的尚家兵马抓襟见肘。

况且广东沿海，还有不少忠于大明的“海匪”，广州西边的大山里，还有“社兵”等反清组织。

此时正是取粤地的大好机会。

所以刘玄初料定，吴军南下韶关，尚家无兵可救，届时只能困守广州，向清廷求援。

同时在大势面前，除了由平南藩兵把守的广州城外，其余州府定会望风而降。

虽说刘玄初分析的头头是道，可吴世璠总感觉有哪些不太对。

“老师，尚家在广东经营多年，特别是广州府，更是在平南藩下驻地近20年，不至于望风而降吧。”（注：广州府是一片区域，广州城是一个城。）

“况且，就算其余州府投降，但广州城内仍驻有平南藩兵，仍能威胁广东各地啊。”

吴世璠的意思就是，尚家在广州经营近20年，怎么说都有些民心吧，不至于我大军来了之后，广东百姓会望风而降。

就算拿下了广东各州府，只剩下个广州城，届时仍需要有大军囤积、戍守，防备被尚家在广州城内，与城外的百姓里应外合，致使广州府得而复失。

简单点说，就是吴世璠觉得，大清朝统治广东二十年，广东百姓多少会心系大清，尚家有百姓支持，不至于如自己师傅那么乐观，那么能拿下。

面对吴世璠的疑问，刘玄初没有去解释那么多，只是说了句“我给你念首诗吧。”

吴世璠有些意外，怎么老头说着说着却炫起诗来了？

但也没想太多，只是笑嘻嘻地说道：

“好啊老师，让我学习学习。”

可当刘玄初念完第一句后，吴世璠就笑不出来了。

此时的刘玄初远眺南方，混浊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与无奈。

他微微张开干瘪的嘴唇，声音颤抖地低吟着：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吴世璠愣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老师念错了。

还没等吴世璠回过神来，刘玄初继续念诵。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他的声音逐步变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呐喊，充满着无尽的悲哀。

吴世璠直直的怔住了。

他长这么大，从没听过这首诗，可从这简简单单的四句，却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诗中夫妻二人彼时无助的绞心之痛。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悲惨的时代，女子为了换取微薄的金钱，不惜将自己当作菜肴出售，只为让丈夫能够活下去。

刘玄初念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悲哀，眼角流出的一滴晶莹在阳光得照耀下，很快就消失不见。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吴世璠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感到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他紧紧地捂住嘴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压制着这一股翻涌。

刘玄初念得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愤怒于那个时代的残忍，悲哀于那些无辜女子的命运。

“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刘玄初念完最后一句，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滑落在千娇百媚的神女花上。

这无疑是一种讽刺。

如娇媚女子般的花朵，被精心地供养着；

而那些活生生的女子，却被当做菜肴，供人宰杀烹煮。

……

吴世璠连连深呼吸，硬生生地把那股涌上来的恶心给压了下去，等胸口呼吸顺畅一些之后，吴世璠对刘玄初埋怨着说：

“老师，你为什么……”

“庚寅年（1650年，永历四年、顺治七年），尚可喜攻入广州城，屠广州平民70万。”

“次年，广州府大饥，民不得食，原本富庶的南国天府竟成鬼域！”

“屈大均亲眼目睹一个妇女，忽然拿了三千钱给丈夫，让入赘的丈夫速速回家。然后趁丈夫不注意，含泪离开。等丈夫反应过来，寻找过去，只发现自己的妻子只剩一条断臂。”

“屈大均悲愤不已，把所看见的一切都写了下来，才有了这首《菜人哀》”

刘玄初在打断了吴世璠的埋怨后，望着他的双眼道：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一定会打赢尚可喜了吧？”

“因为庚寅之劫的屠城，都是尚可喜造成的罪孽。到现在不过二十年，只要广府人还有点血性，就会想着反清杀尚。你当他们广府人，不想扯掉脑袋后面的那条尾巴吗？”

刘玄初又接着分析。

大屠杀和迁界禁海，让广东人恨清廷恨得入骨。

现在广东南海上，还有一大群悬挂明朝大旗的“海匪”，在广东沿海居民的接济下，继续反清。

也就是说，广东这地方，简直就是反清复明的天然培育基地。

你打尚可喜，根本就是在给广东人报仇，是广东人的恩人。

“你去广东后，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搞经济、粮食和教化，而是为了挖掘人才，培植文武亲信。”

大大方方地就打着“兴明讨虏”旗号，把这群骨子里刻着“反清复明”的反清份子收拢进来，再塞进吴军里，只要这群人还没死绝，吴军就能继续讨虏讨下去。

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他们会被清廷诱降，因为要投降的话，早就降了，何必等到现在。

只要他们愿意反下去，那带领他们的吴世璠就能一直安全下去。

虽说刘玄初抽丝剥茧般地给吴世璠剖析利弊，但吴世璠一阵迟疑后，还是说出了他的担忧。

就是讨虏胜利后，这群“反清复明”份子喊着要“复朱明”怎办？

没想到，刘玄初听完却是毫不犹豫地说道：

“杀了。”

完全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王朝兴衰更替，自有天意。如果他们违背天意，纵使驱虏有功，也是该杀则杀。”

看着眼前这个一会悲天悯人，一会杀伐果断的老头，吴世璠觉得有些陌生，怎么反差那么大？

等回过神后，吴世璠又问道：

“老师，为何不让我去松滋啊？”

松滋，就是吴三桂大军的驻扎地。

刘玄初瞥了他一眼道：

“你去那里除了当个乖宝宝外，还能干嘛？你觉得你爷爷会让你上战场，甚至是吃上一点苦吗？”

吴世璠想了想，也有道理。

去吴三桂那里，不仅没机会捞功勋，而且还会让诸将孩视，不利于以后驾驭诸将。

于是疑惑大解的吴世璠高兴地表示，要写信呈报吴三桂，让他允许自己去广东“历练”。

可刘玄初却摇了摇头说：

“信可以写，但你现在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