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少年(二)
夏南境,冀都东部,东升院。
八月,黄昏,落日夕阳,赤云如血。
碧蓝的天穹如同被炎热的夏点燃,散发着漫天的金黄,静穆辉煌的落日用千万支光箭,呼啸着射穿漫天的彤云。
漫天的云被光箭点燃,灼烧了起来,它们相互推搡着,激荡着,仿佛炽热的血液滚滚流动。
落日的脚下,是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海水也渐渐翻涌起来,又被染得红艳艳的,仿佛被浴血的落日浸染。
这是白昼最后的、带血的激情。落日偏随黄昏近,长空已泛晚霞红。
不得不说,黄昏是最浪漫的。
只有此时此刻正沐浴在落日之下的人,才能够领受这最后的光明。
群山之间,河流纵横穿梭,刺耳的蝉鸣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兽声,伴随着溪流娟娟流淌声,回荡在山涧之中。
不知从何处落下一颗石子,轻轻的落入水面,只是溅起星点波澜,水波却从落点荡漾开来,慢慢扩散。
灼热阳光炽烤着溪中灰褐色的沥青石块,光照射在粼粼水面上,热量涌动,整个山林都仿佛扭曲了起来。
“喂,小未阳,这都高中时期最后的黄金时光了,过后便是五湖四海分道扬镳,大家不是签名就是合照,为了留下点纪念甚至都悲伤难过的抱作一团痛哭流涕了。你小子还这么特立独行,要一个人逃课,躲起来逍遥。”
讲这话的男教师叫班数,是个留着络腮胡,留着中分的痞帅中年大叔,也是为数不多愿意管未阳的老师,教的是数学。
只见一个不高不矮,大众脸,一头雪白的发色,内着一件灰白色衬衣,外着一条灰色裤衩,身躯瘦弱无比的少年躺在山间的一个小山头上。
他的腰间绑着蓝白相见的校服,胸前挂着一个缝补了几朵小樱花、略显寒酸的蓝白书包。
双脚在半空中回荡着,手边则躺着几颗小小的不规则鹅卵石,与先前掉落湖中的那石子倒有些相似,远远的看着快要落山的夕阳,不停的唉声叹气。
更奇怪的是,那少年的一整只手臂满是绷带缠绕着,只露出他的五根手指,双眼上还缠着几圈黑色布缎,严严实实的挡住了所有光线。
山下,好几个同样穿着蓝白相见校服的学子们抬头望着他,有的担忧,有的期待,有的则是司空见惯。
真是个怪人。
且不说盲眼躺在山头有多怪,就论冀都八月蒸笼般的温度,每秒都有炽热的空气如刀子般刮在脸上,汗如不要钱的水一般从身躯四处流下,他却能波澜不惊的穿着这么多东西躺在户外的地上。
又是一个夏,未阳,高中三年级将毕业,同时也将满十八岁(虚岁)的问题男孩,和姑父姑母一起住,有一个名为饶应的堂哥,两人一同就读于当地有名的东升学院。
东升学院,一所私立一体制院校,包办小中大十二年制学院,从百万人中精确挑选出天骄之子(学费高昂到无数人望而却步),教师穿着得体西装随时准备言传身教(一言不合就脱皮鞋打屁股体罚),每年必有数百考生考上清华北大(每个假期都是补课套餐吃到满)。
虽然这所学院在大学前不用担心诸多问题,不过未阳并不喜欢这所学院。一方面是因为看不见后他便失去了学习的兴致,学不学已经无所谓了,一方面则是因为学院高额的学费和医院高额的医疗费,他有将近八年多没见过爸妈了。
好消息是他们应该都还健在,身体也应该还安康,每过两三个月会写封信邮点东西来给他,慰问一下生活,也提到点日常;坏消息是每次的来信中,父亲总会十分遗憾地表达他们回冀的计划又要推迟。
有时是因为流感、暴雨、台风、地震、等“自然因素”,有时则是因为加班、突来疾病、事业期、低谷期等“人为因素”。
他的爸妈混了这么多年,也终于不负众望的从那入不敷出的公司小职员混成了流水万记的工厂大老板。
只不过大大小小的开销过后一年也剩不下十几万,给未阳学费一交生活费一打便只剩下几万,积累近十年的财富尚不足以支撑未阳读完书,便也没机会回家。
而最近一次表哥读的信里母亲除了日常以外倒是提到父亲在赌一盘大的,在等一个时机,哪怕输了也不至于败的彻底不能生活,要是赢了便能回家安享晚年不是问题。
其实未阳并不觉得自己父母在做大生意,他总觉得自己父母是那些科幻小说中那种有着什么惊人发现后隐世的研究人员,所以才会导致他看到那骇人听闻的一幕,发生那场难以言喻的意外。
那既是“奇异”对他父母隐世后的报复,也是“奇异”对他这未来天骄之子的惩罚。
而意外发生后,他们便也只能回到组织,无法回家的借口都是编织出来搪塞自己的,其实是在很努力的为自己的怪病研究。
从前未阳想,或许只有当他们为自己研制出了解药,也解决完研究所和研究界一切该解决的,才会忽然像儿时带他时般手牵着手满怀笑意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告诉自己,其实他们的身价早已过万过亿,只是因为隐世而被冻结,又或是因为那所谓女娃要富养男娃要穷养的无厘头原则,所以才有所隐瞒,其实自己的身世大到没边,什么首富,什么世家,都该在他未少脚下臣服。
事实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或许父亲在赌的便是解药能否顺利制成,事关自己又能否变回正常人,两人之后能否继续隐瞒身份但又顺理成章的回到老家。
可他们离开实在太久太久了,意外发生后未阳就和他们一面都没再见过,未阳都快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了,只是隐隐有点那个满脸胡子的邋遢男人和那个穿着花衣的臃肿女人的印象。
甚至久到连声音都快要记不得了。其实要不是觉得父母是研究人员,未阳都要怀疑他们是抛弃自己了不要自己了。
因为在这科技时代,父母每次的联系时不没用手机那种发达到大人人手一个的东西,反而都是用书信这种未阳看不见的方式,更像是一个谎言。
“散伙是人生的常态,我们都不是例外。”
“长大的过程就像是从开阔的平原慢慢走进了迷雾森林中。之前是风光高旎的大平原,我们当然可以边走边玩。”
“可一但进了迷雾森林,那里麻烦密布,险象环生,每个人都要用九十分的精力走自己的路,找以后的出路,那么‘散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班老,说起来您也教了我有十二年了,我这人您是知道的,越是情感弥漫的时候就越是理性,我觉得有些东西是无法超越时间的,问时问道,所到之处,皆是命数。”
“越想挽留它们就越是会痛苦,唯一能保留的秘籍就是,志同道合时齐头并进,天各一方时遥祝君安。”少年变得沧桑,说着老道的话,教育起了先生。
因为是私立一体院校,这学校是能直接从小学升往高中的,所以除去一次次分班分科之后还是会有那么几个同学同班,而带课的老师则是由学院分配教学,高中老师教高中以下的孩子,初中老师教初中以下的孩子,而小学老师干脆就不招了。
所以只要够巧够有缘的话,老师也会有那么几个是一直教下去的,就比如班数教了未阳十二年,从小带到大。
“也许都有部分,但也不全都是吧,我没办法一直有趣。”
“您不懂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一年又一年,无论我怎样努力的去尝试,这世界还是那么孤独,似乎我生来就得孤独,我的身边从来就是空无一人,能陪伴我的只有我的影子。”
未阳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抓,仿佛面前站着什么鲜活的影子,站着唯一能陪伴他的亲人,想要将他搂入怀中感受温暖。
说起来,小未阳也是有故事的吧。
未阳从小就很聪明很听话,长的也十分英气,一岁(虚岁,几个月大时)便会走能言,二岁便会跑能唱,三岁便被送进了幼儿园,和四岁的小孩一起上小班,美名其曰提前班。
但未阳这怪小孩倒也厉害,识字吐字超孩一等,学习轻轻松松,便也能早早就下课休息。
可未阳偏偏就是不喜欢与那些孩子一起摸沙,滑梯,过家家,反而倒喜欢与门口的老保安一起晒太阳聊天,混得熟络了,便也成了半个自由人。
四岁时,未阳便能在上下课时自由出园门,还认识了园门附近整条商业街的商人,他的父母倒也心大,愿意相信也愿意放心年纪这么小的他,甚至还会给他钱让他自己坐摩托回家。(那时科技并不发达,监控无法普及,是拐卖横行的时代。)
不过未阳倒也有个性,是个心大的娃,完全不怕拐卖,坐不坐车完全看心情,想坐便坐,不想坐了便自己走路回家,成了整个区里唯一一个有权且敢自己回家的孩子。
五岁时,又在去别人家做客时喝光了人家家里藏着的仅剩小半瓶的古董白酒,还在摇摇晃晃回家的路上将古董白酒酒瓶子给打碎咯。
一回到家就躺在床上摊成了烂泥,发起了高烧,把爸妈急坏了,先是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然后这里医那里医的,算是从阎王爷门口给捞了回来。
被打后未阳就老实了段时间,平时帮家里干点活分担些家务,放学时也知道买点菜买点水买点必需品。
六岁时,被捆绑般拉着上了私立一体化的小学,家里比较偏僻,离小学很远,父母又忙于事业不方便接送,便申请了校车接送。
可为了多睡那一会的觉,未阳从不理会校车的鸣笛,醒了便坐校车上学,没醒便睡醒后走两个小时上学。
作业这种耽误睡觉的事情未阳当然是不会做的,于是他总被老师留下补作业,因此错过校车的晚班车,又得走两个小时回家。
七岁时,未阳又因小孩子气的赌约爬上了附近那倾斜七八十度,就连大人都不敢在没准备的情况下轻易攀爬的百米陡峭高山,不仅如此,他还与山头上傲立着咆哮的群狼对视、嘶吼。
不过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未阳倒是凭借手中那短寸的棍子,挥舞着,反而从气势上还吓跑了狼群。
虽然父母得知后未阳少不了被拿着扫把追着一整条街打,但他那本只是几个小伙伴知道的伟迹倒也宣扬开来,成了年轻一代无法超越的神话。
可就是这么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孩子啊,却天妒英才般,在他三年级(八岁)那年,遭遇了一场难以言喻的意外。
导致一夜间他那头乌黑秀发全变成了连根都变白的斑斑少年白,哪怕断掉后再长出来的也依旧是白发。
而他的双眼与整只左手手臂也都出了问题。目不能视,手不能握,直接将他从原本安定的人世拖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未阳家里人信佛,也信阴阳命格(生辰八字,日历宜忌,五行命缺),未阳出事之后他们便四处奔波找寻算命圈的大神,找到一个算是圈内较为靠谱的算命大神。
她说未阳这种情况是冲撞了鬼怪,神鬼不可侵犯,便降罚于未阳,而未阳从小便以己为尊,不见妖鬼,不信神佛,不敬仙师,以至于撞了邪后仙神不予庇护。
只需未阳用黑缎缠目,借助黑吸光吸热的神奇特性,将光和热纳入双目之中镇收邪祟,再用禽血(鸡血、狗血、羊血、猫血)画印符压臂,借禽血克邪这一常理,将禽魂通过符印纳入臂中荡尽魑魅,缠上几年,印上几年,邪魅自然退去就好了。
不过未阳觉得贴着一手臂的符印在外走动会很奇怪,便又在符印外缠了一圈圈绷带,既能防止符印掉落,又能遮住符印,不显得那么奇怪。
当然,平时未阳还会穿一件大黑袍,将手臂和白发都遮住,不然也还是很奇怪……
其实刚盲眼时未阳也没那么颓废。
学校里上课就像棵盘了根的老树般坚韧,同学们连着上几节课就坐得发腻了,一下课便会如觅食的老鼠似的四处乱窜,嘶声力竭的嚎叫,贪婪地呼吸着窗外的空气,未阳也不例外。
但后来未阳越来越觉得因为伤残的原因融入不进集体,谁也不觉得他有多重要,谁也不会关心他今天究竟干了什么,想要找个人诉衷肠都做不到,每天只能花很多时间发呆,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们好奇怪,明明打心里就不喜欢和伤残的未阳玩,觉得和他玩就好像会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哪怕他借根笔他们都会用各种借口避开他,老师察觉异样,议论时又说是他不讲究,不懂得重视自己,所以没有存在感。
可未阳就是没有存在感。又哪来的存在感那些人除了点评,除了说未阳没有存在感以外,根本没有关心过未阳到底在想什么,他自己想的事只有说给自己听,哪来的存在感
后来,未阳渐渐习惯了一个人感动一个人快乐,一个人承受痛苦一个人感受失落,孤独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不再让他难受,反而变得享受起来,在平静的日子里渐渐失去了依赖感,心越来越静。
那是绝对的孤独啊,就像是冰冷的成年世界里混进个满怀热切期待去倾诉一切的孩童,他认为沉默的大人是被孤立的,便絮絮叨叨与他讲着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然后分享了自己觉得心爱的玩具,做可笑的动作去逗他笑。
说了一大堆做了一大堆,最后才悲催的发现自己是真正被孤立的那个,没有任何的存在感,拼命去提及与自己有关的什么,却又什么都收不到回应,一遍遍刷新自己的下限,却又一遍遍被打破。
以至于后来,未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丢失情感,成为木偶。没事的时候便似沐浴阳光的美男子般呆坐着,有时在教室,有时在顶楼,有时在山间。
放学了便和表哥饶应回家,进了楼却不进屋,轻车熟路地通往楼顶,就这样静静躺在堆满杂物的脏乱天台,望着天空,呆的出神。
“哎……小未阳,可惜老师也帮不了你什么……若真孤独的话……就提前结束普通的生活吧,沿着你所猜测的身世,去往未来,去看看未来的那个自己究竟比不比眼前的自己孤独。”
“外面热,回教室去吧,再上最后几节课,再听几节课,最后努力一次,上完要离开这里了,也算是与他们最后的离别。”
班数喃喃道,拂袖转身,离去。
远方,高高院墙外,一家装修似宫殿般华丽,名为“夜宴”的店新开张,店前八束共百朵欧若拉开的美艳,地上巨大的阿联酋彗星被点燃,向着天空发起了唯美的进攻。
六百六十八发的七彩爆竹炸响,爆竹声轰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却浮出凄凉的歌谣声,爆竹碎片则似飞雪般凋落,模糊了视线。
店前的女人唱:“麋鹿麋鹿再跑快些,逐鹿的人射出的永远是最后一箭,只要你再跑快些,他们便会无功而返,便会明白想得到的该付出代价。”
“沙包沙包再耐打些,霸凌的人打出的永远是最后一拳,只要你再坚持些,他们便会精疲力尽,便会明白出拳时痛的不仅一个。”
“时间时间能否再缓慢些,追梦的人迈出的永远是最后一步,只要你再缓慢些,他们便会如愿以偿,便会明白时间也换不回一切呢。”
山角,碎石上。
未阳那平稳的身形变得醉酒般摇摇晃晃,脸上挂着幅要哭不哭的面瘫样。
或许这时的离别对他来说也是沉痛的,他是该哭的,因为他将独自踏上逆旅。
但他的理性告诉他很多道理,让他别哭,而且他也很久没哭过了,不知该如何哭,也不知能为谁而哭了。
夜宴处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跷坐在柜台前,低头细细打量着手中的文件纸,完全不在意眼前一身红袍翩翩起舞的夜宴老板娘。
“你这样真的有用吗?”他抬起头,看向那妖娆的红袍女人,平角眼镜在那个特殊的角度反射出一抹极难描述的光,无比闪耀。
“这样的事你也见我干过不少次了吧,为什么还会这么问呢?那可是夜宴接下来的主人,我又岂会掉以轻心。”女人舞动的身影不变,喃喃道。
“希望你的诡异无法被他的诡异影响到。远距离我能看见的太少了,他的诡异似乎也是幻诡异,而且应该远超于你,只是他未成长起来。”
诡列编号056
等级:a(暂定)
代号:诛逆之战
记录人:李成忠
性别:男
职业:心理学博士、心理医生
——(权限不足)
被记录人:未阳
年龄:18
职业:高中毕业生
家庭关系:——(权限不足)
身躯病情:脑神经部分错乱,眼角膜脱落,左大臂单臂神经衰竭,不可逆少年白。
神经病情:幻想。对每一件有关自己的不美好的事情都进行幻想,例:幻想神战,幻想父—的存在……
受伤原因:——屋———火——(被划去)
出院时间:2010.4.6
审核医师:周一
联系地址:冀都冀南寺后路x号xxx室
联系电话:138xxxxxxxx
突然,男人扭头看向东升院里,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忌惮。
“这所学校里似乎还有其他掌控了诡异的存在……一个不知名的存在……另一个似乎是熟人……古佘?还有一个毛头小子,以及……小红那姑娘没解决的诡异。”
“唯心诡……那小子是古佘的传人吧?今天这么巧还赶上了古佘的诡异测试吗?那真好等幻梦结束后,让他卷入新的诡异。就当让他成长一番吧,顺便看看他的实力。”
“世界的法则可是等价交换。想要得到想得到都就要付出该付出的代价,或许很小,或许很大,或许得到的远没有失去的珍贵,但等你反应过来时早以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那男人手中的文件纸闪动,布满仿佛电视电脑花屏的马赛克,随后所有的内容消失不见,变作一张白纸,男人的身影也如花屏般,渐渐消失不见。
等红袍女人停下妙曼的身姿,座位上只留下了一张纸,雪白的纸。
诡异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