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乍暖还寒

剪春取出体温计,看了看,对许如幻笑道:“没再发烧了。看夫人没有咳嗽,想来是那天着了凉才病倒的。依我看,夫人再静养几天,身子自然就好了。”

许如幻噙着笑,如一株插在清澈无瑕的玻璃花瓶的白玫瑰,清雅聘婷,淡然自得,轻轻地点头回应。

剪春也报以一笑,转身收拾东西,心情是欢快自在。

其实不只是剪春,别院里的所有人都察觉这位曾经宠极一时的夫人变得不一样。不似以前整日神色阴沉、满怀心事地将自己困在房间里,与所有人都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现在的夫人是自在地在别院任何地方走动,闲暇时候会到花园里散步,尽管对他们依旧没有亲切的举动,却能让人亲近。

外面隐约传来拉开大铁门的声音,接着是车子行驶的声音。剪春回过身高兴地向许如幻汇报:“肯定是大少回来了。”没多久,果然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杜明庭进来,剪春自动自觉地回避。因为天气逐渐炎热,杜明庭一进门便将外套和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许如幻知他怕热,自是赶紧上前替他松了腰带,脱了外套。

杜明庭交由许如幻摆弄,不发一语,审视般仔细地上下打量她。

许如幻发觉,自从她醒来,他便总爱这样看着她,仿似带着疑问,却从来不问不说,一直到他看个满意了,或者说得到他要的答案,他才会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

尽管如此,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不说,她不问。哪怕她很是好奇他是如何化解外面的危机,他不提起,她也不问。

许如幻耐心地任由他打量自己。她喜欢他这样看着自己,就好像不管是天地那么广阔,还是空间那么有限,他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她,没有纷扰的世事,没有扰人视线的物什,他眼里只有她。而她心里只有他。

这个时候,才是属于他们最亲密的时候。

为杜明庭准备了换洗的衣物,许如幻由剪春服侍用过药便准备躺下。杜明庭从盥洗室出来,顶着一头湿发坐在床边擦拭。

年少时她不肯圆融,有时他闹她闹得过分了,她板起脸就是不理不睬。他无计可施,不知怎的竟想到耍赖,故意湿着头发在她眼前晃荡,恨不得自己立即感染风寒,最好能染上肺炎,惹她心疼。她冷着脸,明知是计,却狠不下心,转过身终归是料理起他来。

许如幻重新坐了起来,跪坐在他身后,直起身子,接过他手中的毛巾。指尖相触,一切都那么的自然,杜明庭把毛巾交给她,交由她娴熟地替他擦拭头发。

外室的摆钟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杜明庭的耳膜,也敲击他的心脏,心跳一下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小小激动。

天地之间,没有纷繁扰杂的俗务,只有他和她,她在他身边,伴着他,只属于他。

她的指尖不时穿行于他的发根,带着属于她的温度,轻轻柔柔,碰触他的皮肤,那么柔那么软。

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也许是桂花,也许是艾草燃烧后留下的香气,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他的幻觉而已,但他总感觉到这气味在空气中萦绕不已,心神也跟着荡漾不已。

他闭上眼睛,偏首让自己的侧脸落入许如幻的手心。她的掌心温软,就似猫咪掌中的那一点粉红肉垫,软绵绵,好像踏入松软厚积的雪地那么舒服,舒服得不可自拔地陷了进去。

他陷进去了,再也出不来了。

房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杜明庭睁开双眼,冷脸沉声道:“进来。”许如幻收起毛巾,跪坐在杜明庭身侧。剪春低头进来,道:“大少,夫人。大太太刚刚来了电话,说小少爷病了。”

杜明庭道:“病了该是去请医生……”

大太太在楚亭人生地不熟,唯一信得过的医生就是杜明庭的私人医生。可是前几日许如幻生病,孙医生便被安排在别院时刻照应。大太太请不到医生,只能亲自打来电话,希望杜明庭能允许孙医生过去诊治。

这事不能不理会,杜明庭转头吩咐:“去请孙医生到官邸诊治。告诉孙医生,若是那边病情严重可暂且留在那里照看着,但这里有需要的话,他必须立即赶回来。”

剪春偷偷瞄了一眼,见许如幻没有望向自己,而是一直看着杜明庭,心想许如幻应该是不介怀的,才敢回道:“是。”

许如幻见剪春出去了,又见杜明庭依旧稳坐如山,心里也是计量了几番才斟词酌句地低声道:“孩子病了,再精明能干的母亲心里也会慌得不知所措,身边很是需要有人安抚料理。虽然夜深了,你还是去看看吧。”

孩子永远是那颗能将像两块毫不相干的木板的一对男女钉在一起的钉子,也永远是那个屡试不爽的借口。多少郁郁寡欢的女子以孩子为借口将丈夫留在身边一晚,又有多少男子因为这个借口临时改变了留宿的地点。就连她那不擅争宠的母亲,也曾借她这个被迫离家的女儿的面子,最终令她的父亲不得不亲自说服爷爷同意她母亲搬离白家。

杜明庭回头看着许如幻,目光深沉如水:“夫人有空听我说话吗?”

她回来以后,他甚少唤她,即使唤她也不再是“继儿”,而是甚为规矩的“夫人”。但不管是怎样的称呼,只要他高兴便好。许如幻摸着杜明庭干得差不多的头发,含笑地点了一下头,道:“你说,我听。”

想想,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杜明庭说:“我初时回国,我父亲便开始着手我的婚事。虽说算不上相亲,但那两年也免不了要与合适的各家小姐见面,大太太也是其中一个。纵然被安排见过几次面,我与大太太也只是君子之交。后来,我看出她怀有身孕。”

杜明庭不动声色地看着许如幻的表情由轻松变成了惊愕,看她疑惑地睁大着眼睛,继续说:“大太太的心上人只是一介寒门学子,单纯地以为从了军便有出头之日,却不知军中有的是沈次长的人,他最终也没熬过去。大太太心知沈次长获悉后一定会安排她做手术,一直谨慎瞒着。也许是所谓的恻隐之心吧,我提议与她做个交易,她替我向她父亲要兵马,我给她的孩子一个身份,等时机成熟,我安排她们一个新的身份重新生活,彼此再无瓜葛。那孩子是三岁还是四岁了,我从来没去看过一眼,今晚大太太来电话也只是为了请医生过去看诊。夫人,大太太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他看着她,眼神深远绵长,她仿佛能从里面看到恍如隔世、似是而非的从前。挂在胸前的沉香散发出缕缕幽香,却似乎没有宁心安神的功效,无法平伏她纷乱的思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伸手过来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热渡入她的体内:“我们的孩子要是能保住,和你家老四的女儿差不多大,也有七岁了吧。”

许如幻用力地点头,手背被一滴滴热烫的液体砸中。杜明庭愈发紧握她的手:“要是能保住,该多好。”

许如幻张了张口,只觉喉咙发紧,泪水如断落的珠子。

若不是记得她的丧子之痛,旁人如此遭遇,他有再多的怜悯也犯不着奉上自己的婚姻去搭救,更犯不着认下别人的孩子为自己的长子。即便日后有机会将此事回归正溯,但这些年来这里面的忍受与苦闷哪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她只道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心中刻下的痛,求他让她离开,唯独不曾想过她失去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是他们的长子,不曾想过他承受着相同的悲痛的同时还记下了她的痛。她狠心留下他独自一人,从未想过放过他。

他是天之骄子,卓尔不凡,自有各色门当户对,容貌才学在她之上的女子任他挑选。而她何德何能,哪怕曾孕育他的子嗣,也不见得值得他一直念想,一直找寻,一直等待。

这样的他,她该怎样去补偿?

更要紧的是,他还要她的弥补吗?

“明庭。”她倾身向前,紧紧地环上杜明庭的颈项,用尽一切的气力去亲吻他。如果他不要她,她绝不会纠缠,他给她的惩罚,折磨,她仍然会心甘情愿地承受,因为她欠他。如果他还要她,此刻便允她会用她的吻告诉他,她爱着他,会一直陪着他。但如果两者皆不是,那她也会耐心地,安静地等待,等到杜明庭最终决定如何安置她,然后俯身遵循。

不知何时,杜明庭的手臂在她身后紧紧交缠。他的吻比她的要更狂热,更有侵略性,报复似的蹂躏她的嘴唇,掠夺她的空气。他不仅要她,还要拥有全部的她。

他突然用力啃咬她的唇瓣,要她清醒地看着自己。他在她耳边冷声轻柔地警告:“这一次,你若敢逃,我会让你再也逃不了;你若敢死,我也会让你再也死不了。”

许如幻睁开眼睛看着杜明庭,如同蒙上天恩赐般,心满意足地露出欢欣的笑容,以笃定的心摇头回答,再次倾身将吻落到他唇上。

这一次,她不会逃,不会以死相逼,只会留在他身边。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不管是妻,是妾,哪怕是情人的身份,她都愿意。

她偎在杜明庭的怀里,枕着他的肩膀:“我等你回来。”

大太太的孩子名义上始终是他的孩子。以前在集庆没有分出官邸和别院,见不见面外人也不知晓,可如今在楚亭,杜明庭要还是那般冷淡,连样子都懒得做,肯定会给他们招来非议。日后若想以意外为由掩盖大太太母子更名换姓的事实,只怕毫不知情地沈次长会率先发难,弄不好还会传出是受宠的她为了坐上正室之位有意除去大太太母子。

她不怕承受不实的罪名,她只怕流言蜚语损害了他的声望。

他为她忍受了那么久的寂寞,她也该为他守护他的根基。

杜明庭没有和以前那样搂着她,也没有继续在她耳边温声细语,而是道:“不用了,夜深了我就留在二太太那里。”

一种锥心的刺痛扎向胸口,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直到脸上。他恼她,尽管他还要她,他也要往她心口最痛的地方恨恨地插上一刀,不让她好过。

许如幻全身僵直地坐在床上,任杜明庭将自己推离,不敢恨,不敢怨。他娶妻,然后纳妾,归根结底是她造成的,此时此刻也轮不到她恨,也轮不到她怨。

随从已经将车子备好,杜明庭简单换过外出的衣物,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许如幻心头一揪,赤足踏上没有铺上地毯的冰凉瓷砖地板,第一次拉下脸皮留住一个男子。

她由他身后紧紧抱住他,闻到他发间的洗发水香味,闻到他身上混着古龙水的烟草味。就算隔着光滑的丝质衬衣,她依然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热烘烘的,把她的脸也烘热了。她在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摩挲她的手背。

他们静静地相依站立,门外再次传来听差的声音:“报告总座,车子已经备好了。”

杜明庭似是与她阵前对峙,没有动,也没有松手,只等她的决定,等她决定他的去或留。

然而现世如此,她能说“留下”二字吗?

北面战事逐渐明朗,集庆政府趁着天时与地利扭转原本的劣势,反击联合军队。大势既定,联合军队只得苟喘残存地各自退回自己的属地,以求息事宁人。剩下的就是一直关押在集庆的郑伯儒。这个烫手山芋,集庆政府借永军十一师和水军第一师叛变之事,一改平日不喜各省各军独立为政的态度,大方地将其遣还楚亭。

郑伯儒不日即押解至楚亭,如何处置却尚未有一个定论。毕竟叛变之时,郑伯儒身在囹圄,十一师的师长也不曾承认曾与郑伯儒密谋叛变,若众人一口咬定郑伯儒与此事无关,仅是下属妄为,杜明庭他们也奈何不了他。

书房四周的门窗都关严实,不让房内的声息向外泄露半点。杜明庭沉着脸坐在书桌前,右手抓着泛着金光的裁纸刀的刀柄,刀身已经深深地插入桌子。

稍早前在议事厅,所有幕僚一致提出要按军法处置郑伯儒。因为时至今日依然有那么多人为郑伯儒求情、袒护,就说明郑伯儒在楚亭声望甚高,声誉甚好,留着他始终是个隐患,倒不如在此出师有名之时斩草除根,免去日后的麻烦。至于流言蜚语,若是有心捣乱,纵然他们拿出真凭实据也会被诋毁为捏造,根本无须过多在意。

建言字字在理,杜明庭却没有当场拍板,只是单独留下参谋长陆作贤。陆作贤曾是杜明庭父亲的幕僚,后来杜明庭从军参政,杜明庭的父亲便逐渐让身边的得力助手都到杜明庭身边扶助,杜明庭对身处要职的陆作贤也最是敬重。可是这房门刚关上,杜明庭便在陆作贤面前愤怼地用力将裁纸刀插入桌子,刀身几近半截没入其中。

陆作贤看了一眼插在桌子上的裁纸刀,老成淡定地看着杜明庭,道:“有所顾忌,那是正常的。但为了那顾忌,当断不断,必然反受其乱。眼下不但能除去一个心腹之患,也能借此笼络人心,若还怀有妇人之仁,只会放虎归山。”

杜明庭沉默地抽出裁纸刀,随手地掷于一旁。陆作贤多少也知道许如幻与杜明庭之间的不一样,此刻哪怕杜明庭听了会生气,也必须标明轻重:“若果只是为了昔日交情而从轻发落,旁人定然会误会总座是碍于郑氏势力不得已如此。往后人们看岭南,只会看到郑氏名号,看不到永军的总司令。倘若别院里的那位夫人连这点都无法理解,只能说彼此的缘分修行不够,未能同船而渡。”

杜明庭别过脸,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望向外面。夏季的白天总比其他季节的要长上许多,已经是傍晚六七点的时间了,外面依旧亮堂堂,加上灼热的温度,更似是午后时分。漫漫日照,将白天延长了,似乎也把时光延伸了,这本该让人感激不尽,只是此时此刻,无休无止悬而未决的事情,这无尽无了的白天叫人愈发厌烦。

杜明庭烦躁地再次用力把裁纸刀插入桌子,推桌站立,下令:“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