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明月倚楼
许如幻从来没想过杜明庭会主动提出要见她。
剪春听见之后高兴得两眼发光,立即着手帮她更衣妆扮。反而她这个当事人甚为冷静,静心向前来相请的李立打听:“李副官可了解杜司令要见我的原因?”
白二姑爷和白五少一干人等因为走私一事都被关押了。她二姐为了这件事每日都回白家求她帮忙求情,但都被她父亲拦下了。就连她到商行办公,商行的伙计都醒目地阻拦长房的人靠近她。
她是尽可能避嫌了,难不成长房的人另外想了法子,攀着裙带关系去烦扰他了?
李立是个谨遵本分的下属,对她的态度仍是恭敬,道:“属下不清楚。”
既然不清楚,何妨走上一遭?
重回故地,许如幻也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搭着李立手背下车,不经意间闻见桂花的香气,忍不住问道:“桂花开花了?”
李立道:“是最近两三天才开的。去年中秋开花的时候总座还说,桂树种下的时间短,当年的花期也短,夫人都没赶上。还好今年夫人赶上了。”
许如幻浅浅地笑着点头回应,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季的花期是赶上了,可往后这别院里,还会有桂花的香气吗?
卧室外厅的窗帘被大大地往两边拉开,杜明庭换下军装,穿上西式便服,优雅而闲适地晃动手中的酒杯。晃荡的液体在光线照射下,在他指间映出说不出的鬼魅的酒红色。
他看着她,一袭七分喇叭袖的白锻团花旗袍,低垂的发髻上仅有用以固定头发的饰物。那低眉敛眸的模样,完全是居家女子的打扮,与从前的光彩艳丽相去甚远。
说真的,他也没见过她做这样的打扮。
他指尖擎着酒杯走近她,手指温柔地划过她的脸颊:“最近家里的事让你分身乏术吧。两个多月了,为什么没有让报社刊登我们的离婚告示呢?”
许如幻心里一跳,慌忙掩饰:“之前请人拟了几篇告示,但都觉得不好,最近又好像抽不开身,便没去催了。”
杜明庭将手中的酒杯抵在她的唇畔,非要许如幻接下已经沾到嘴唇的红酒:“哦?既然这样就不用拟写了。”
许如幻困难地咽下口中的红酒,心里纵有几分猜测,也不敢问,不敢去看他,连视线也不敢移动,僵直着身子,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
杜明庭也直直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搬回来吧。如果这时候刊登告示,会有坐实白家参与其中之嫌,你以后很难带着白家在楚亭立足。”
许如幻收回视线,感激地看着杜明庭:“我会想办法化解的。倒是你,如果还留着和白家的这层关系,惩罚轻了,当然难以服众;惩罚重了,又会人心惶惶。倒不如我主动提出,你也是无可奈何呀。”
一双水眸含情带意,那么真挚,那么诚恳,但到底是真的为他着想,还是最终为了离开他,杜明庭也看不清。这个女子,他从来都无法看清。
杜明庭扯唇微笑,低头把玩掌中的酒杯上,闲聊般轻声道:“前几日我收到邀请到江心洲参加晚宴。虽说不是鸿门宴,但也是宴无好宴。那些外国人都在拐弯抹角地告诉我,要想继续得到扶助,我应该感恩戴德地为他们奉上更多的好处。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呢?”
许如幻不知该怎么回答。军国大事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不要妨碍他,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
杜明庭抬头看了一眼许如幻,突然冷笑了一下,又道:“我不答应。因为我的女人可不止这个价。”
许如幻浑身一震,脸色如纸般惨白,踉跄地后退一步。
杜明庭伸手猛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不带半点笑意的眼睛与她紧密对视:“白连继,你真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该怎么伤我的心。”
薄透的酒杯“噔”的一声裂成碎片。紧密相贴的两个人,一进,一退,可以是优美协调的舞步,也可以是步步进逼之下的退让。
他不允许她退避,伸手钳着她的下巴,发狠地用力:“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你要这样伤我?你伤我是伤到根了。”
许如幻痛得根本说不了话,皱着眉,不挣不闹,默默地承受他的折磨,哪怕他愈发用力。
如果从一开始她对他就这般温顺,那该多好啊。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同携白首,永不分离。
但她要是个性情温顺的女子,他当初也绝不会爱上她。
她,爱的时候义无反顾,恨的时候不留情面,错了以后一力承担,赢了以后意气风发。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愿意与之并肩而行的女子。
然而,爱上她,到底是孽,还是缘?
下巴的钳制终于松开了,许如幻别过脸,不敢去看杜明庭,待到下巴的疼痛逐渐消减,才艰难地开口:“我只是想将白家欠你的都还上。虽说老五已经被我逐出家门,但他毕竟是从白家出去的,是我们白家教导无方才让逆子在外面犯下弥天大错。杜司令尽管让我刊登离婚告示,我做的所有都不会给杜司令带来非议。”
杜明庭冷笑道:“非议?我要害怕非议,就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更不会将你我的婚事广而告之。”
许如幻抬眸,触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慌乱地低下头。
杜明庭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用大拇指的指节按压发痛的额头,像向下属下达命令一样对许如幻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回这里住下。有离不开的东西,一会让剪春自己回去收拾。”
许如幻没有说同意或者不同意,轻声道:“我是荒唐惯了,可你不一样。那件事要传了出去,到时候离婚就晚了。”
也不知哪句话惹恼了杜明庭,原本靠在沙发靠背的他如矫健的豹子迅猛地扑到她面前,眼睛里的恨意恨不得全部化成千万把匕首将她碎尸万段:“你休想再找任何藉口离开。我就是要留你在我身边,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是否溃败到需要出卖一个女人才能扭转劣势,卷土重来?我要你看看,即便外面的人给我捅下再大的一个篓子,我也能将它缝补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我还要你知道,就算全国上下因为你而耻笑我,我也会把丢掉的面子一点一点要回来。白连继,你敢伤我,我就要看着你是怎么后悔的。”
耳边还回荡着杜明庭的怒吼,许如幻觉得眼眶一阵酸痛。曾经宽慰的言语如今再说,竟似穷途末路时的立誓。她只想帮她,却未曾想过,那样帮他反而是伤他,伤他的尊严,伤他的根基,更伤他的心。
她到底还是伤了他。
太阳渐渐西移,花园里一大早就开始聒噪不已的知了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一室宁静。许如幻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轻柔如水。
很多年以前,他们隔着两张书桌相对而坐,她偶尔抬头,望着他,眼神轻柔如水,淡淡的,对着他轻浅地微笑。
夕阳余晖撒在她身上,静止不动,仿佛时间不曾离去。
然而时光又是过去了一年。只是为什么他还是记得那么清楚,还会为她着迷呢?
这一次回到别院,许如幻不吵不闹,每日正常作息,如常进食。但才过了两天,许如幻用过早餐后便不见了踪影。偏偏接连两日留宿官邸的杜明庭这日没有命人通传就回到别院,想瞒也瞒不住。
李立远远地望了望坐在鱼池边上,捧着装有鱼饲的木质小碗的杜明庭,见他神色平静地时不时往池中撒些鱼饲,心里愈发不踏实,转头低声责备剪春:“你怎么不跟着夫人?”
虽然杜明庭听了之后没有任何表示,但王序立即反应过来,和李立商量,私下安排人手找寻许如幻的去向。眼看快天黑了,可有关许如幻的消息还是一点都没有。
剪春委屈地低着头,道:“夫人出去应酬从不带我的。”
李立也了解许如幻的脾性,知道也不能怪剪春,只能无奈地叹气,唯有望派出去的人能早些找到许如幻。
天色暗了下来,逐渐变成了灰色,杜明庭还在用鱼饲逗弄池中的锦鲤,佣人们静悄悄地在杜明庭附近摆上香盘以驱赶蚊子,然后静悄悄地离开。
李立也站累了,微微活动筋骨,转过身见一名侍从脚步匆忙地进来。他像被突然激了一下,急忙侧身闪入走廊,在洞门拦下那名侍从:“什么事?”
那侍从答:“夫人回来了。”
许如幻一进来,不期然所有人都望着她。剪春迎上来,接过她的手袋,对她说:“大少回来了,在花园的鱼池边。”
这下许如幻明白了,朝剪春笑了笑,转身出去找杜明庭。
杜明庭又捏起一撮鱼饲洒向鱼池,待疯抢的锦鲤四下散开,他才抬头望了许如幻一眼,紧接着收回视线,道:“回来了。”
许如幻面向他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应:“是。”
池里的锦鲤又回复平常,摇着尾巴,在水里不停地游来游去,偶尔用尾巴拨出拨水声。杜明庭问:“今天出去,是有要紧的事?”
许如幻道:“没有要紧的事。只是我前些日子在庙里请了愿,如今如愿了,今天便去还愿。”
杜明庭听了,转过头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穿的是一袭净白的长袖直身旗袍,没有宽大的袖袍遮掩,身形更觉纤瘦。脸上没有上妆,整齐地发髻上也没有饰物,身上唯一算得上是首饰的就只有她左腕间的象牙手镯了。
又瞥了一眼那只手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底浮现,杜明庭用指节揉了揉眉心,道:“既然只是去庙里还愿,怎么不带上随从?”
许如幻知杜明庭心里有芥蒂,忙解释:“佛门清净,带上随从难免扰乱旁人清修。而且是我自己请的愿,理应仍由我自己还愿。”
“原来是这样。”杜明庭放下木碗,目光却依旧望向前方,“请了什么愿?”
许如幻略微想了想,笑道:“家宅平安。”
家宅平安。杜明庭闭上眼睛,心里头原先的感觉显然被另一种情绪掩盖。她求家宅平安,还如了愿,那个愿不正是为她手中已然安稳的白家请的吗?难不成还会为他求吗?她可是一直抗拒一那样的身份成为他的内眷。
杜明庭再次端起装着鱼饲的木碗,似是随意地说:“是个好愿。你什么时候有空也替我请许个愿吧。”
“好。”许如幻认真地一口答应,“你想许什么愿?”
捏起鱼饲的手指顿了顿,杜明庭道:“都好,你喜欢吧。”
许如幻顺着杜明庭抛洒鱼饲的方向,望着纷争抢食的锦鲤,回头温柔地看着杜明庭,笑道:“我想许,家宅平安。你喜欢吗?”
他是岭南的主事,他的家不仅仅是官邸和别院,更是整个岭南。岭南不太平,他的日子也跟着不太平。她有机会还一次愿,还两次愿,不见得一定有机会还第三次愿。
其实她去庙里是为他请愿,只求他能平安归来。她不说是怕他现在还在气头上,提及鬼神之说是给他火上添油,
他是她的一切,她祈求家宅平安,是祈求整个岭南太平,更是祈求他平安无恙。
杜明庭的心像被挑逗般的点了一下,顿了顿,道:“你喜欢就好。”又问,“这么晚回来,用过晚饭了吗?”
许如幻笑道:“还没有。倒是中午在庙里用过斋饭。”
杜明庭示意,将木碗递给身后的侍从,净手,然后敛装,道:“如果不介意,就陪我用晚饭吧。”
许如幻温驯地应道:“是。”
杜明庭向她伸出手掌,她覆手由他纳入他的掌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夜晚的桂花香似乎比白天浓郁,随着晚风四处浮动,萦绕在两人之间,萦绕在他们四周。
杜明庭不知何故忽然停下来,转身看她。许如幻望着他黑亮的眼眸,闻着馥郁的香气,想起了那句“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往事经纬相交,编织成网,缠绕着他们,也隔绝了外人。她不但比遭遇狂风摧残的花朵憔悴,而且比它们破败。然而经历了几个四季的更迭,那么多的历难,悲欢离合,缱绻风流,她不再逃,他不再追,也许就一直隔着那些距离。
也正因为隔着这些距离,她还容许在他身边,还容许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这样的生活,必定不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但是已是他们此刻最好的安排了。
夜风渐凉,带来了桂花的香气,也带走了日间的燥热,带来了安睡,也带走了疲劳。然而今晚,别院里所有人至深夜都未曾入睡,却都不敢有所懈怠。
杜明庭守在床边,神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剪春不断用酒精擦拭许如幻身上的各大动脉搏动处。
许如幻的身子本就未复原,几次急火攻心,都因为记挂他,也因为性子要强,一路扛了下来。现今见他安好,一下子少了牵挂,白天去庙里还愿怕也着了凉,病势就借此反扑。杜明庭见她睡得极不安稳,起来查看,额头已是吓人的热烫。
杜明庭的私人医生火速赶来,检查一番,向杜明庭说明一下情况便准备给许如幻打了一支退烧针。
该是烧得难受,许如幻脸上现出不寻常的绯红,皱着眉头,如受到噩梦的惊扰,不适地在床上四下磨蹭,从干涸的双唇间有气无力地吐出——“明庭”。
带着泪,在绝望中祈盼,在无望中寻求,只有他是她痛苦中唯一的解脱。
还是那年,她受了伤害,他不敢去见她,只想等她熟睡了再去偷偷看她一眼。不曾料到,入室扑鼻而来是浓重的血腥味。鲜红在她身下的洁白床单上蔓延成一朵巨大的盛开的鲜花,花朵上的艳丽花瓣仍在不断地逐片逐片优雅舒展,而她是重重花瓣包围保护的最娇嫩的花蕊。
吼叫声,呼叫声,脚步声,一下子充斥整栋别墅。他寸步不离守着她,盯着她。他多希望她能睁开双眼,看他一眼,哪怕眼神里只剩下恨,他都全盘接受。
可她连恨都没有力气给他。杜明庭仍然记得,他望着她如同熟睡般闭合的双眼,望着她被推进手术室,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只要她活下来,无论怎样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他只要她活下来。
是啊,他只要她活下来。她活下来。他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