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云遮阳(二)
“上次来的时候……”云遮阳坐在猕仙居的包间内,望向窗外,双眼随着落云峰的山势直入云霄,心思却一下飞到了数年前。
上次来的时候爹活着。
上次来的时候大哥也活着。
上次来的时候妹妹天真烂漫。
上次来的时候自己还叫林遮阳。
一阵酸楚袭来,跟着便是悲愤如万马奔腾。这时候,他赶紧一口酒下去,才没乱了方寸。
云遮阳虽然不是酒鬼,但也知道猕仙居的猴儿酒天下驰名。这酒入口绵软,醇厚甘冽,可下咽之后,他心里却怎么也不是滋味。
而且今日前来,也并不是为这一杯酒。
自从劫杀了“神眼剑客”朱弃败,夺了“花刀大将”韩力孝敬太子爷的生辰纲,麻烦便从四面八方扑来。韩力在找鬼掌门、太子在找鬼掌门、“阎罗”武行恶与“左龙”龙伴山都在找鬼掌门。一时间,当真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但鬼掌门却也因此名声大振。
大伙儿:
“嚯!可算捅了马蜂窝!”
“厉害!鬼掌门不简单!”
“我敢打赌,三个月之内,准得玩完!”
总之,江湖上有佩服的,有奚落的,各说各话,什么说法都有。
这些个对手当中,韩力最不成气候,尚无大碍。
太子却是个麻烦,所谓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人家的,真要杠上了,人家能端出的手段,可说层出不穷!即便不动用朝廷的爪牙,仅靠江湖势力,那也不可小觑。岂不知,传授太子武艺的老师,便是如今玄真教的当家人——“绝情子”辟尘道人!所以,人家是个官私两面儿通吃的人物,不是啥也不懂的二世主,公子哥!
可比起太子,最大的麻烦,还得说武行恶和龙伴山哥俩。
十二连环坞,北云境内头号大贼窝子,势力遍布三山两河;一句话,但凡吃绿林这碗饭的人,便要奉人家的旗号,听从人家的号令。几个月来,连环坞一声令下,北云境内的山贼水寇几乎全出动了,只要碰见鬼掌门,没说的,用刀的拿刀砍,耍剑的拿剑刺,反正就一个意思:格杀勿论!
“杀他个一干二净,鸡犬不留!连墙缝里那没开眼的小耗子,也要给老子抠出来摔死!”这便是“阎罗”武行恶下的命令。
好在,鬼掌门素来神出鬼没,忽隐忽现,虽遭受一些损失,但也没有伤亡惨重。云遮阳一声令下,几天之内,鬼掌门在江湖上更是消声灭迹,简直跟人间蒸发差不多。任凭连环坞十几万匪众把腿都跑细了,也没再找到鬼掌门的蛛丝马迹。消息传回去,听说武行恶气得直跳脚,一拳头砸断根顶梁柱,要不是他亲妹子拦着;也就是朱弃败的遗孀,估计要把“英雄殿”都拆了!
但是,任凭云遮阳如何藏头露尾,左躲右闪,到底还是叫龙伴山给揪住了。两人一番交手,一时间难分胜负,就在龙伴山准备动用暗器“寒星”之时,云遮阳赶紧叫停。
谁不知道,龙伴山自出道以来,只要暗器“寒星”一出手,就没丢歪过。没人能告诉你他这一手够多快,因为知道的人都见了阎王。
两人收起架势,云遮阳建议以棋局定输赢。自己要赢了,龙伴山若想报仇,便得为他办一件事,同时替他保守秘密,待事情办完,他便跟龙半山单打独斗,一决生死!输了,他便负荆请罪,亲自到朱弃败坟前祭拜,并昭告天下群雄前来观看,杀剐存留,也全凭人家一念之间。
这条件不赖,龙伴山欣然应允,两人便以棋局斗开了。正在激烈胶着的节骨眼上,没想到黄橙一头闯进来,身陷险地,性命仅在转瞬之间。龙伴山为救这小子,只得收去内力,因此一步走错,输了棋局。于是,云遮阳为自己赢得三个月的喘息,以便思索对策,如何对付龙伴山。没想到,他福星高照,如今还真有了主意。
关于抢来的十来万两银子,经过一番算计,“蝮蛇”公孙信决定以鬼掌门的名义,给太子送回去。
“送回去?”云遮阳以为自己听岔了。“为什么?”
“为了解决麻烦。”公孙信答道,“为了化敌为友!”
“化敌为友?”云遮阳更是不解,那可是太子云丛,仇人云九霄的儿子,自己对他们要的是报仇雪恨,不是什么化敌为友!“你说笑话吧?”
“想要报仇雪恨,就先得化敌为友!”因为笑容里的促狭与戏谑,导致公孙信说什么话都像在说笑话,何况他说完这句故弄玄虚的话时,还笑出声了。
“你最好说清楚,否则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言罢,云遮阳眼中满是赤裸裸的杀意。
“道理很简单!”公孙信笑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是他爹!人家是一家人,两父子!”云遮阳坚定道,“无缘无故,他会胳膊肘向外拐?”
“你说的,无缘无故……”公孙信笑得更鸡贼了。
“什么意思?”
“若太子认为云九霄不会传位于他,你觉得他们还会是家人,还会是父子吗?”
“笑话!不传给他,能传给谁?云九霄又没第二个儿子!”
“不见得吧!”
云遮阳一皱眉:“谁?”
“惊云庄少庄主——殷飞力!”
“他?”云遮阳一脸狐疑,“你是如何知道的?”
“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云遮阳嗤笑:“谁能告诉你这种事?”
“云九霄!”
自从云九霄派遣怒衣卫四处寻找老情人端木复青,没多久,便叫“蝮蛇”公孙信察觉了。在得知惊云庄庄主殷长空的夫人竟是云九霄的老情人之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怀疑起了殷飞力的身世。殷长空虽只讨了一个老婆,在外面却有不少姘头,但无一列外,均没有给殷长空生儿育女。于是,殷飞力的身世便更加可疑了。之后,经过几番推敲与多方暗中取证,他终于确定殷飞力不是殷长空的儿子,而在比对过殷飞力与云九霄的画像之后,他便认定了两人才是真正的父子。
思索一番之后,云遮阳道:“即便如此,殷飞力也只是个私生子,对太子恐怕也难以构成威胁。”
“太子可不见得这么想。”公孙信解释,“毕竟,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兄弟猛于虎也!”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殷飞力送进凌霄城?”
公孙信边笑边摇头。“首先,殷飞力恐怕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其次,即便他知道了,多半也会继续待在惊云庄。毕竟,这个爹虽然不是亲生的,娘却是亲生的。而且惊云庄这么大一片基业,虽然比不上全天下,好歹也是一方土皇帝。所以,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他干嘛拼死拼活的去抢别人碗里的菜呢?”
“那你的意思是?”云遮阳已经隐隐猜到。
“杀了他!”公孙信补充,“不过,得等太子开口。”
“可一旦杀了殷飞力,太子消除威胁,自然稳稳继承大统,如何还会与云九霄作对呢?”云遮阳不明白。
“是吗?若云九霄知道凶手是谁,那么,太子的地位又会如何呢?”
“但就这么一个儿子,云九霄又能如何,总不能杀掉这个儿子给另一个儿子报仇吧!”云遮阳道,“何况百年之后,不还得指望太子继位吗!”
“嘻嘻!”公孙信笑道,“即便云九霄真这么打算,可也保不齐太子真会信呀!”公孙信道,“只要两人之间有了这点嫌隙,咱们就不有了施展的余地吗?”
听完这话,云遮阳笑了。
于是,为拉拢太子,鬼掌门不光归还了银子,并“奉送”给太子一个兄弟。
“杀了他!我们的账一笔勾销!”这便是公孙信带回来的太子口谕。
殷飞力是惊云庄的少庄主,要杀他就得对付惊云庄。而在此之前,云遮阳为拉殷长空入伙,曾以真面目相见。熟料,待云遮阳说完颠覆朝廷的打算之后,对方却一口回绝。事后,虽然殷长空发誓绝不泄露云遮阳的秘密,可死人的嘴才最叫人放心。之后又加上太子的意思,消灭惊云庄便成了鬼掌门势在必行,且一箭双雕的事。
虽然消灭惊云庄的计划顺风顺水,可万万没想到,少主殷飞力愣是逃脱了。云遮阳本打算用殷飞力的人头讨好太子,并趁机投入其麾下效力,以便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去,最终控制太子。等时机一到,再取而代之,把这天下改换门庭。可如今一个疏忽,跑了殷飞力,使得他的计划刚抬脚,便栽了一个跟头。
“太子要见你。”这便是公孙信带来的第二道太子口谕。
已过正午,太阳慢慢往西边落下,云遮阳已经等了三个时辰,等的人却还没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等过别人了,可他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因为有人比他更生气。
或许因为太生气,以至于太子进门的时候竟一脚绊在门槛上,要不是他师兄“小剑魔”尹飞鸿一把拉住,太子非摔一个狗吃屎不可。按理说,太子也是练武的人,不至于这点仓促之间的应对也没有,或许,他是真的气糊涂了吧!
尽管太子是一身轻袍玉带的便装,但用料的考究,走线的精细,加上紫金冠上那颗鸡子儿大小的夜明珠,依旧让他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彰显得淋漓尽致。
紧随在他身侧的“小剑魔”尹飞鸿,既是他的同门师兄,也是他的贴身护卫。这人约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八尺八的身材,比太子略高些;一张长脸,嘴皮子发乌发紫,眉心处一道竖纹,一看就知道是个杀心极重的狠角色。这人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小,云遮阳早有耳闻,而在玄真教当中,尹飞鸿更是仅次于他老师“绝情子”辟尘道人,他师叔“青灯剑客”木心道人的第三号人物。龙蛇榜上,“小剑魔”名列第二十四位。
“你可真有本事,先抢本宫的银子,这下又给本宫弄出个兄弟来!”一见面,太子便脱口而出,可见这话在他心里不知转了多少圈。“你也知道没脸见本宫吗?把面具摘下来!”
“殿下息怒。”鬼掌门主说的不紧不慢,“在下这面具摘不得。”
“你敢违拗本宫口谕?”太子面露狰狞。
“非也!”鬼掌门主解释,“只是在下这张脸实在太丑,怕太子见了恶心。”
“哼!正好,漂亮人物本宫早见烦了,正想找几张丑脸瞧瞧!”
“遵命!”言罢,鬼掌门主摘下面具,结果太子一瞧,立马倒吸一口冷气,并连连甩手,示意他赶紧戴回去。
“你这脸怎么回事?”太子忍不住问道。
“火!一场大火!”鬼掌门主回答。
没想到,鬼掌门主这一亮相,太子的怒火明显少了许多。云遮阳看了好笑,心说:大伙儿都知道水能灭火,可谁会想得到,‘丑’也能灭火呢!
“事到如今,你们打算拿这位‘鹰王’怎么办?”太子话归正题,问向重新戴好面具的鬼掌门主。
几日前,云九霄替殷飞力改名为“云回”,并亲封王爵,号“鹰王”。
“一切听凭太子吩咐。”鬼掌门主挺恭顺,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姿态。
“杀了他!”太子咬牙切齿,俨然不死不休,明明是兄弟,却搞得像仇人。
“遵命!”鬼掌门主一口应承,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你打算怎么办?”太子问道。
“栖凤山围猎!”鬼掌门主声儿不大,却说得很清楚。
闻言,太子还在笑嘞,便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最后一次!千万别搞砸了!”
等人走远了,鬼掌门主才关上房门,转身朝身后的护卫抱拳施礼:“门主,属下可有不当之处?”
云遮阳笑道:“没有,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是!”
原来这位鬼掌门主是个冒牌货,正主乃是站在他身后充当护卫的云遮阳。
假门主刚走,“蝮蛇”公孙信便钻了进来。“太子走了?”
“他来了?”云遮阳不用回答,但公孙信必须回答。
“来了。”公孙信答道。
闻言,云遮阳摘下面具,步出包间,来到楼下大堂。
这会儿不是饭点,客人不多,只见稀零零,东一屁股,西一屁股的坐了两三桌。云遮阳早瞧定了地方,只见他一路窜到西面靠窗的位置坐下。这张桌子,明显已经有人了,而且人家正举杯痛饮,好不快活!
“龙大侠,好兴致呀!”云遮阳施礼问候。来人正是“左龙”龙伴山。
“哟!真巧,王家千岁也爱喝一杯?”龙伴山笑道,“还是在这儿会朋友?”
“差不多吧!”云遮阳含糊其辞。
“没想到王爷也是海交,竟然跟太子爷都有交情。”显然,这些情况全落在了龙伴山眼里。
云遮阳笑而不语,他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因为跟龙伴山说不着。
见人家不搭茬,龙伴山便回到了正题。“王爷又是如何找到在下的?不是说三个月吗,这才过了几天,您就给在下找到差事了?”
“从路州开始,阁下不一直跟在本王身后吗?”自从那日“奕剑亭”一会之后,龙伴山便跟踪在云遮阳周围,他上哪,龙伴山便上哪,怎么也甩不掉。云遮阳知道,龙伴山是想尽快把事情完成,好给义兄报仇。“之所以这么快请阁下前来履行约定,阁下难道还不清楚吗?本王可不相信阁下没有到过烈炉堡。”
龙伴山给云遮阳满了一杯。“去倒是去了。可铸剑炉太热,在下不比王爷,受不了这活罪,便独自在花园里睡了一觉。”说完,已是一杯猴儿酒下肚,“王爷该不会叫在下给你打铁吧?”
“打铁?这种粗活哪用得着阁下。”云遮阳亦是一饮而尽,“本王不过是想拜托阁下幸苦一趟,帮忙取一件东西。”
“东西?”龙伴山自斟自饮,“什么东西?”
云遮阳自己斟满,举杯回敬。“‘永恒夕阳’。”
闻言,酒杯在龙伴山的嘴唇上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