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云遮阳(一)

风箱的鼓动宛如恶魔的鼻息,正好契合他心底无言的诅咒。烈焰从炉口冲天而起,在他眼中化成一条条狂舞的魔龙。赤红火光的映耀下,他脸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愈加狰狞可怖。此时,云遮阳早已汗流浃背,却始终没有向后挪动一步,因为,他不愿叫人小瞧了自己。

“它在咆哮!”与他并肩而立的烈炉堡堡主——“神手匠”金大间,正对着十几丈外的烘炉嘶声呐喊。“它在咆哮!”

“是你在咆哮!”云遮阳直想骂娘。没办法,他的叫嚷实在太闹心了,远比眼前这座小楼般的烘炉更加使人焦躁。何况,它俩还一块儿起哄,怎能不催人肝火。“这炉子可比你要斯文得多!”

“嘿嘿!”金大间望着炉火痴笑,不再叫嚷。“不是炉子,是火!火在咆哮!”

“火?”云遮阳看疯子似的看着金大间,这位当今天下最高明的铸剑大师。此时,江湖上关于‘神手匠’的各种传言开始在他脑海中不胫而走,彼此间絮絮叨叨。“难道,他真的疯了?”

楚州烈炉堡堡主——“神手匠”金大间,一个干巴巴,脏兮兮的老头儿;秃顶脑袋上残留一圈蓬乱的灰发,好似一块可有可无的遮羞布,捉襟见肘似的遮掩着早已爬满脸膛的伤疤。这是烈火与执念对他的捉弄,但他却坚持说这是命运对他的考验,是孕育神奇所必经的磨难,从而促使他离心中那道最伟大的锋芒更进一步。

因此,大伙儿都说他疯了!

“没错!火!”金大间低声呢喃,语气极富诗意;疯子的诗意!自从十八岁那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过“沉香剑”之后,他便立誓,即便穷尽一生,倾尽所有,也要打造一柄与之争锋相对的神兵利器。可惜,天不随人愿,事不从人心。几十年间,失败反复将他捶打,至亲一个个皆离他而去,连原本就平凡的面容也在一次意外中彻底断送。直至今日,烈火与执念不仅在他脸上留下了丑陋与狰狞,更在他心里种下了不可磨灭的疯狂,这种疯狂远比烘炉更加炽热,远比深渊更加幽邃。“你看,它多么贪婪,多么美妙!”

“哼!”对于灼热与火焰,云遮阳可没有这份闲情雅致。“还要多久?”

“差一点,就差一点。”金大间像在念动某种咒语,“不够,不够……”

“什么不够?”

“不够贪婪,不够美妙!”言罢,金大间俯身朝下方风箱处咆哮,“用力!让它咆哮!”

登时,风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冲出炉口的火舌披着火星子反复舔舐苍穹,星月黯然失色,即便连天殇也似乎只得暂避锋芒。

“对!就这样!”这时,金大间一边喊,一边欣喜若狂的跑下高台,朝烘炉门洞奔去。“使劲儿!别停!”

云遮阳没跟上去,他浑身发粘,难受极了。再者,这份灼热在金大间的渲染下已经愈加疯狂,并有种畸形的别扭,使他绝不想靠近!但是,即便站在原地,焦躁、愤怒也是对他又撕又咬,叫他心烦意乱。

“准备!”炉门前,金大间已戴好手套,拽起铁钳,仔细端详着炉火中通红的剑坯。这时,在他的指挥下,一个铁笼子顺着滑索,溜到了炉口上方。里面装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绑着手脚。“放!”

一声令下,铁笼子底面一开,男女便在惊叫声中双双坠入火窟。登时,烘炉被惨绝人寰的呼号催动,火焰持续高涨,仿佛要挣脱烘炉的束缚一般,一飞冲天。

高台上,云遮阳紧攥拳头,咬牙切齿,内心仿佛正经受某种炙烤,让他几近痉挛。

呼号与怒焰也就持续了几个呼吸,转眼间,整个大厅重归平静。云遮阳却像熬过了一段艰难岁月,滋味驳杂,不可言说。

烘炉中的火光逐渐变得黯淡,浓郁,似乎还有几分黏稠。这时,金大间示意伙计们拉动铁索,将剑坯从烘炉中取出。然后,他用铁钳子夹住暗红的剑坯反复观瞧。“哈哈哈!成了!终于成了!”他开始浑身颤抖,笑容呆滞,几近癫狂。

见状,云遮阳也忍不住了,一纵身来到炉边。“成了?”他问道。这时,虽降了炉火,左近依旧十分火热,但他一下子顾不上这些了。为这柄剑,他足足等了两年,失败多少回,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走到今日这节骨眼上,哪能忍得住不看呢!

“你瞧这纹路,与’神兵谱’上所记载的一般无二。”金大间盯住剑坯,神色痴迷,好似在端详一位曼妙的情人。“这纹路叫‘神格’,但凡到这一步,成为神兵利器也就近在咫尺了。”

逐渐暗沉的剑坯上,血红色的纹路布满其间,形状好似人的神经脉络,这便是所谓的“神格”。这“神格”挺神奇,像在呼吸一样,一闪一闪,妖艳灵动,十分好看。

“淬火!”金大间吩咐下去,几个伙计闻风而动,片刻之间,便调了满满当当一池子绿茵茵的汁水。

云遮阳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搁了些啥,只觉得这玩意儿挺刺鼻,叫人闻了直皱眉头。

“扑……”

剑坯入池,绿汁儿翻滚,腾起阵阵白烟。

经过一番淬火,神兵初露锋芒。

这时,云遮阳也挺激动,忍不住仔细观瞧。

这剑长约六尺,乃是一柄长手剑。当然,比起冉血锋的“七尺芒”来,还差一截,但和一般刀剑相比,委实属于长家伙了。剑柄长一尺半,可单手握,也可双手拿;剑苗子长有四尺半,宽有三指,色泽绿中透红,隐隐有血丝闪烁。

“试剑石!”金大间很兴奋,很激动,像只跳脚的猴子。也难怪,大半辈子全耗在一件事上,前后折腾几十年,如今终于见着曙光,任谁也按捺不住亢奋。

说话间,几个伙计抬出根灰色石柱,有大腿粗细,长可过丈。这东西叫“试剑石”,但凡打造好的兵刃往上一砍,便可知道是什么货色。

金大间看看宝剑,挺紧张。几十年心血,成败在此一举。要不行,又添一场徒劳。他深吸一口气,没敢看,闭着眼一剑下去,噌一声,试剑石应声断为两截。

见状,云遮阳倒吸一口冷气,心说,“好家伙,这下可算有了趁手的兵刃!”

再看金大间,只见他双手捧剑,早已老泪纵横,又哭又笑,一脸稀里哗啦。可见这些年,真把老小子憋屈坏了。

“何时交剑?”待宝剑重新入炉,完成最后的淬炼,云遮阳这才问道。

闻言,金大间掐指一算。“九天后。”这会儿,老小子不像之前那么神经了,显得一本正经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

“那……”没等云遮阳把话说完,就听炉中“嘭”一声,“什么声音?”

一听这声音,金大间身子便是一哆嗦,好半天没说话。最后,仰脸一声叹。“失败了!”

“什么!”云遮阳简直没听明白,“失败了?”

待把剑坯取出来一瞧,果然没错,先前锋利无匹的神兵利器已断作了好几截。

“你可有啥说法?”云遮阳语气阴冷,透着杀气。两年中,这老小子前后失败了九次,所用的东西一次比一次昂贵,最后连大活人都用上了。以为这回算成了吧,结果,白高兴一场!

“再信我一回!”金大间几乎咬着后槽牙在说。

“还信你一回?”云遮阳忍不住怀疑,这一切都是老小子的妄想。可笑自己还真信了,以为他真能造出一把足以媲美“沉香剑”的神兵利器。“算了!我还是信自己一回吧!”说完,云遮阳转身便走。

见状,金大间连忙闪到前面,拦住去路。“等等!”

“你敢拦我的路!”云遮阳眼中寒光一闪,业已动了杀心。

咕咚一声,金大间竟给他跪下了。“或许,小老儿真的没法铸造一件能够媲美‘沉香剑’的兵刃。”

“这件事,你已经证明了九回!”云遮阳心说这会儿你倒是坦率,早干嘛去了。刚抬脚要走,又叫金大间给拦住了。“你是要让我送你一程吗?”言罢,瞧准对方天灵盖,举掌要打。

“一柄胜过‘沉香剑’的利刃!”金大间放手一搏,一声大喊。

闻言,云遮阳的手掌没能落下。他并不觉得这事能成,可万一成了呢?于是,就为这一个万一,他松了口。“最后一次!”又补充,“你的命,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人生也好,抱负也罢,金大间退无可退。“但是,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

“永恒夕阳!”

“……”

“永恒夕阳”乃西方无垠草原之主——“天星圣宫”的镇派之宝。首先,别说那地方远在万里之外,即便到了那里,谁又能从双圣眼皮底下把宝物偷走呢?其次,即便侥幸得手,又如何能逃脱圣宫的围追堵截呢?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但是,有一个人或许能够办到。即便失败了,这买卖,云遮阳也稳赚不赔!

“大伙儿都说你疯了!”云遮阳连连摇头,“其实,疯的又何止是你呢!”

“你答应了?”

“永恒夕阳……”云遮阳笑道,“想不到,你一句话,倒帮了我一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