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数年后(五)

太阳已经完全爬过远山之巅,金灿灿的照耀着黄橙的半边身子。月白缎儿的劲装在他身上恰如其分,右边衣服的边角金线在阳光下频频闪烁纤细的光芒,至于左肩的金色云肩,则躲避在了阴影之下,隐隐璇动。蓦然间,他宛如一尊高大坚毅的石雕,一动不动,矗立在这对尊顶上,傲然睥睨,静默威武。

与他并列在队伍前端的是两位师兄,舒盅宝与诸葛龙吟。在他们身后,是藏龙峰遴选出来的三十三位内门弟子,个个神足气旺,跃跃欲试。

而在他们左边,隔着几丈远近的地方,正站着“小刀狂”独孤行与木仇师妹。两人都穿着灰色的锦衣劲装,一个男款,一个女式;胸前绣着蛟龙,背后刺着猛虎,生龙活虎,栩栩如生;与龙虎两峰不同,他们的云肩是一对儿,左边金色,右边银色,金银同在,遥相呼应。但两人身后空荡荡的,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按照门规祖训,内门弟子只能由龙虎两峰进行招收,而作为统领全局的对尊顶,门下却仅有寥寥数位入室弟子而已。

再过去,是同样站成三溜的卧虎峰内门弟子,也个个拔着胸脯,挺着腰板,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志在必得,舍我其谁的气势。然而队伍前端就站了一个司马虎啸,黑衣银肩,傲然独立。比起藏龙峰来,无论怎么说,还是显得寥落单薄了些。

此刻,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彩台上正自慷慨陈词的掌门人——“混元真君”程天蓬。他外罩一件灰色锦缎的龙争虎斗滚花氅,内穿紧趁利落的天青色短靠,踏一双抓地虎快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精光爆射,太阳穴隐隐凸起,两撇眉毛像两把锋利的短刀,留着灰白相间的八字胡和已然茂盛的山羊胡。

黄橙在龙虎门待了四个年头,拢共也就见了程天蓬七八回。听师兄舒盅宝说,除了必要的门派事务需要他亲自处理之外,余下的时间,程天蓬就闷着脑袋一个劲儿练武。据说在两年前,他终于将“混元手”练至大成,内力也突破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比起同样跻身“登峰造极”的老师毛十开来,人家可是整整早了一年。

“读书人讲个十年寒窗,咱练武的更不容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哪个不是大把淌着汗,咬牙忍着疼,一步步熬出来的……”程天蓬是个好记性,临场经验也十分老到,绘声绘色,言辞凿凿,门人子弟一个个听得热血沸腾,胆气直往胸口上撞,恨不得立时为门派抛头颅洒热血。

哪怕是三月,春寒料峭,阳光还是把黄橙的一半身子晒得滚烫。由于他人高马大,视野开阔,台下的所有人自然尽收眼底。趁掌门程天蓬在上面唾沫星子横飞之际,他偷眼望向了数丈之外的木仇师妹。

晨风和煦,她的黑发与衣袂在静默中飘洒摇曳,款款生情。太阳自东方照耀而来,她的身子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她真的很美,但并非那种一眼望穿的艳丽,而是一种无法窥尽,捉摸不透的诱惑,似乎她拥有着总也展现不完的千姿百态。每一面你似乎都见过,可总有一些摸棱两可,说不清楚的地方,让你既着迷,又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在她身上,黄橙还寻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意味。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女孩,在他心里如此闪耀过。对了,她叫王小忆!

此刻,黄橙心里挺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开那个混蛋玩笑。他想给木仇赔个不是,可是这股冲动,却只能在他闪烁与热切的目光中,化作一出无声的惋叹。

像有什么感应似的,木仇忽然转眼望来,吓得黄橙眼珠子一阵错乱,差点没从眼眶里蹦出来。于是,他惊慌失措且装模做样的重新望向了彩台。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见气氛整个热烈起来,程天蓬心足义满,踌躇满志,但也没忘了补充:“最后再说一句,今儿即是你们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也是门派需要你们出力奋勇的时候,你们自当争赢斗胜。但说到底,终归属于同门切磋,还是得点到为止,不可自相残杀。切记!切记!”

“谨遵掌门教诲!”台下顿时一片海潮般的异口同声。

程天蓬欣慰点首,退身落座。这时,“巨灵龙”毛十开与“奔雷虎”齐天鸣纷纷起身,迈向台前,各自往身前早已准备停当的木箱里面抽取名签。

毛十开:“藏龙峰,窦宝光!”

齐天鸣:“卧虎峰,薛天翔!”

毛十开:“登,苍龙台!”

闻言,两边队伍里各闪出一个劲装箭袖的年轻人,先朝台上的二位当家人抱拳施礼,然后才向东面的苍龙台走去。

待接近剑台,有两排兵器架子,上面十八般长短兵刃,二十四门“外五行”的家伙,倒是样样都有,可无一不是木头货。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才选用的木器。样式上,倒是跟真的差不多,做工也颇为讲究,除了在手里头有些发飘,倒也凑合。至于耍软兵器的门人子弟,列如皮鞭,九节鞭之类,倒也不限制,可以照常在擂台上使唤。但龙虎门里,根本没人练软家伙,大伙都是一个劲儿的照着刀枪剑戟之类的硬家伙下手。

两人选好兵刃,又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估摸着差不多了,才飞起几步,一跃而上。然后各自拔出兵刃,亮开门户,静候一声开场令。

这头,毛十开与齐天鸣又接着往里抽取名签。

齐天鸣:“卧虎峰,孙如强!”

毛十开:“藏龙峰,王大彪!”

齐天鸣:“登,飞虎台!”

同之前一样,二人先行礼,然后选兵刃,最后飞身上台。

“大彪,看你的啦!”王大彪出发时,黄橙给同门鼓劲。

王大彪一拍胸脯子:“黄师兄,您就瞧好的吧!”

见两边擂台上的弟子都准备妥当,毛十开与齐天鸣方才示意。

这时,站在彩台下正前方的赵荣成赵长老,对着身侧悬挂的一面铜锣,挥手就是一棒槌。登时一声锣响,比武正式开始。

苍龙台上,藏龙峰的窦宝光使的是把开山斧;劈、砍、抡、砸各般套路倒也十分圆熟,气势大开大合,勇猛剽悍,可惜拿的不是真家伙,倘若换上他自己那把六十三斤重的铜纂大斧,威力还得拔高三成。他的对手,卧虎峰的薛天翔,使一把单刀,左劈右砍,动作雄壮有力,所谓:刀如猛虎。恰也形容得了他这般身手和气势。

另一边飞虎台上,王大彪一根木锏,将“四十九路飞将秘锏”使了个密不透风,本来他这锏法走的是中正路子,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由于兵刃太轻,不甚趁手,倒叫他舞得飞快,跟刮起一道旋风相似,但章法也就乱了。对手孙如强,手中一条齐眉棍,练的“泼风十八打”,他自己的兵刃也是一条差不多的木棍,所以使唤起来相对得心应手。

东西两边高台上,四个人打作两对,你来我往,片刻就过了四五十招。虽然谁也不服谁,可到底强弱有别,高下须判,形式还是逐渐明朗起来。

果然,打着打着,苍龙台上,窦宝光一个不留神,让薛天翔逮住机会,刀里夹脚,“去你的吧!”一脚踹他屁瓜蛋上。接着,木头斧子一撒手,整个人立时摔下剑台。

同时,一声锣响,负责剑台裁决的陈东阳陈长老高喊:“卧虎峰,薛天翔,胜出!”

下面的人光站着看,也没人伸手接着,窦宝光就这么结结实实拍在青石板上,得亏他身子骨强壮,要不然非散了架不可。但也不好受,愣在地上躺了半天,才在师兄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站起来。

他自觉输得有些冤枉,心里窝火;若是能动用真家伙,窦宝光还真有机会胜出。“都他娘怪你!”言罢,窦宝光一瘸一拐趟过去,把木头斧子捡起来,往磕膝盖上一顶,龇牙咧嘴,喀吱一声,折成两截,一甩手,咵拉,丢在地上。

可没等窦宝光走开,负责照管兵器架子的李卫城李长老就不干了,只听他骂了一句什么,而后高声喝喊:“藏龙峰弟子窦宝光,无故折毁兵刃,记三等罪过一次!”

窦宝光一听,张张嘴,忍住没骂出来。三等罪过,也就是赔五两银子,或者执行一趟苦差事,凭君任选。

“这傻冒,输就输了,咋还犯浑呢!”舒盅宝笑骂。毕竟是一个老师下面的师兄弟,多少有些替他不值当。

黄橙和诸葛龙吟俱是笑而无语。接着,三人转脸看向了西边的飞虎台。“大彪估计也悬!”诸葛龙吟瞧出破绽来了。

正说着,只见王大彪一锏落空,正想拧身回转,孙如强的齐眉棍早已拦腰扫来。王大彪暗叫一声不好,忙使一个“苏秦背剑”,将腰眼护住。啪一声脆响,木头单锏脱手而出,王大彪也被一棒撂倒。

孙如强这人不错,见已得胜,立马收势抱拳,道一声承让。同时,剑台之下,一声锣响,陈长老吊起嗓门高喊:“卧虎峰,孙如海,胜出!”

黄橙想过去看看王大彪的伤势,但第一轮自己还没登台,不能擅自离开,只能眼睁睁瞧着大彪让同门搀着,一瘸一拐的奔门派医士而去。

藏龙峰连败两阵,黄橙估计师父毛十开的脸色不大好看。抬眼望去,果然,彩台之上,齐天鸣笑眯眯的又是喝茶,又是抓胡子,很得意。再看老师,一张脸阴沉沉,闭着嘴不说话,直愣愣盯着自家的子弟门人。

开场过后,后面抓取名签的事务也交给了其他人来进行。代表卧虎峰的是魏众奎魏长老,代表藏龙峰的是柳季雄柳长老。他俩跟众位长老一样,都是三位当家的同辈师兄弟。但不一样的是,他俩同属上一辈中的入室弟子。

目前两人一个协助齐天鸣管理卧虎峰,一个协助毛十开管理藏龙峰。说开了,就是两峰的二把手,主管日常事务,不带徒弟。之所以这么分派,也是为了给两峰的魁首腾出更多的时间,好让他们能够专心的练武和带徒弟。

柳季雄:“藏龙峰,郭彤!”

魏众奎:“卧虎峰,安长风!”

柳季雄:“登,苍龙台!”

郭彤是个姑娘,就是丁雪娇那几朵姐妹花中的一个。黑发挽作两个髻,肉嘟嘟的小圆脸,大眼睛,小鼻子,白嫩嫩的肌肤,雪柱般的脖颈,要说多漂亮,算不上,但也十分耐看。特别是她的嘴唇,丰腴微翘,要没这点零碎点缀,她也就俗了。

安长风,十八九岁的年纪,小伙儿挺标致。当然,要跟诸葛龙吟与司马虎啸比在一块儿,他还差点意思,但也跟罗力虎这等才貌不相上下。来龙虎门不过三年,可要论起武艺,整个卧虎峰的门人子弟,除了司马虎啸,别的都不行,即便一向目中无人的罗力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委实差人家一截。这小伙的资质与心智都属上乘,实在是个难得的武学天才。听说,等这次湘江剑会结束,“奔雷虎”齐天鸣便打算收他为入室弟子。

在念完两人的名字,受过二人的礼拜之后,柳长老与魏长老又继续抽取了名签,叫出另外两个名字。随后,四人各自登台,一声锣响,交上了手。

这一回,台上很快分出了胜负。

在几个女孩子当中,除了木仇与丁雪娇,就得算郭彤的身手最是了得。即便和一大帮身为男子的师兄弟比较起来,那也足够出众。但她对上安长风,使尽全力,也才走了二十个回合。而且,对方似乎都没使多大劲儿。

“师兄,这安师弟挺有两下子,要是下一轮你碰上,可得当心。”黄橙喃喃的说。在他看来,即便是自己跟安长风交手,没有个五六十招,也断难分出个胜负。

“我谢谢你大爷!咋就不盼师兄点好呢,竟给我安排难啃的骨头。真有你的呀!”舒盅宝笑骂,随即又正色道,“不过这安师弟的确不简单。我听许可清师妹说,罗力虎在他手下都趴了三回。最近一次他们同门切磋,安师弟硬生生跟司马虎啸走了八十个回合,要不是他心高气傲非和司马虎啸比拼内力,估计还得打半天。”

“听你这么说,我还把他看低了。”黄橙略微吃了一惊。能跟司马虎啸斗上八十回合,整个龙虎门也找不出几个人来。

“不过你也不用瞎操心。”舒盅宝道毕竟是“老江湖”了,知道里面的门道。“咱们跟他压根就碰不到。”

“为啥?”

“为啥?”舒盅宝灵机一动,想捞点便宜。“干脆咱俩打个赌,怎么样?”

“还赌?那一千两的事儿都没个结果呢!”黄橙哭笑不得。当时放狠话的时候,那家伙,真是气冲牛斗,唯我独尊。等这会儿脑子冷下来了,别说,他还真有点发虚。毕竟是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你倒是说说,怎么就碰不上?”

舒盅宝嘿嘿一笑,才向他交了底。

按照惯例,首轮的会选,主要是龙虎两峰的比拼。虽是以抽签的方式捉对“厮杀”,实际上也早有安排,确保武艺高强的弟子不会强强相遇。等经过首轮的观察,大伙儿心理有了底,到进入第二轮,则需经由三位当家的仔细研究,排出具体的对阵名单,进一步避免高手斗高手,自家人打个你死我活的尴尬局面。第三轮亦是如此,直到最后选出所谓的九门徒。毕竟是关乎门派切身利益的大事,刀口得一致朝外才行。

“所以基本上,厉害的人物他就碰不到一块。”舒盅宝阐述,“好钢用在刀刃上嘛!要选,肯定得挑厉害的选,草包饭桶带到烟雨峰,不等于自讨没趣,丢人现眼吗!”

这里,哥俩一个说,一个听。另一边,飞虎台上,藏龙峰总算开了张。

获胜者叫贺嘉雄,是个内门弟子,来藏龙峰十来年,这是他第三回参加门派会选。头一回,一开场他就遇上业已离山多年的木师兄,走了十几招,就被木师兄一掌削趴下了。第二回,一登台又遇上司马虎啸,这回倒是多走了几招,可最后还是被司马虎啸一脚踹到台下,趴了半天。

“赢啦!赢啦!老子终于赢啦!”也是一下子解了多年的心结,贺嘉雄禁不住有些激动,眼泪鼻涕淌了一脸。知道的,明白他是得偿夙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败了呢。

春阳一点点向上攀升,把最后一幕料峭静静消融,将大地唤醒。远山青影宛如一排排纹丝不动的滔天碧浪,企图将一切都淹没在春的海洋里。

东西两边论剑台,来来去去一个多时辰,比了十几轮。这时候黄橙扭脸一看,身后的三十多位师兄弟,就剩下一小半了。正自焦急,怎么没还没到自个儿,他就听见了师兄舒盅宝的名字。

柳季雄:“藏龙峰,舒盅宝!”

魏众奎:“卧虎峰,康豹!”

柳季雄:“登,苍龙台!”

“师兄,别栽了哟!”嘴上这么调侃,黄橙却知道师兄绝对栽不了。

“呸!没登台,你就给我找晦气!”舒盅宝笑骂。随即闪身而出,行礼。然后到兵器架子那里,前后踅摸了一圈,最后从二十四门“外五行”的架子上,拣了一条“老虎凳”。飞身上台,把凳子一支,他先坐下歇着了。

一瞧师兄这份悠闲劲儿,黄橙禁不住扑哧一乐,诸葛龙吟也笑而无语。同时,黄橙扭脸一看彩台上的老师毛十开,老人家正低着头喝热茶,没好意思往台上看,忽然身子一哆嗦,貌似叫茶烫了嘴。

对手康豹,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儿,使一条木头大枪。一声锣响,两人交上了手。

大枪如龙,抖出碗大一朵枪花,雨点般朝舒盅宝扎去。眼见枪来,舒盅宝身子一滑,跟条泥鳅似的,直接钻到凳子底下。凳子面挺宽,舒盅宝也不还手,就这么来回躲着玩。你扎这头,他咻一下蹿到那头;你扎那头,他咻一下又钻到这头。这康豹也是个死心眼,一铆劲儿,他还跟舒盅宝杠上了,“着枪着枪着枪……”

舒盅宝也贫,“扎不着扎不着就是扎不着!”

“哈哈哈哈!诸葛师兄,瞧咱舒师兄都自创武学了。这招就叫……‘王八大挪移’!”哥俩正自好笑,忽然又听到:

魏众奎:“卧虎峰,于飞虎!”

柳季雄:“对尊顶,木仇!”

魏众奎:“登,飞虎台!”

黄橙心中一动,连忙转身来瞧,只见木仇出列施礼,然后转身,沉着脸,打他面前经过,始终没看他一眼。倒是叫诸葛龙吟抓住机会,献了一把殷勤。“木师妹,小心。”

“多谢诸葛师兄挂怀!”言罢,木仇步态轻盈,跟蝴蝶似的,到了兵器架子前,拿了一把木剑,腰眼一扭,身子打着旋,飘到了擂台之上。

于飞虎斜着三角眼,皱皱塌鼻子,从架子上绰起一把鬼头刀,一打垫步,咻一下,也到了台上。

二人一抱拳,台下铜锣一响,随即交上了手。

虽说于飞虎这小子长得歪瓜裂枣,性子蛮横,人见人厌,手上到真有两下子。一把鬼头刀横劈竖砍,上下翻飞,势如猛虎,耍的是“万胜六合刀”的套路。看来平日里没少下功夫,倒也并非是个一无是处的脓包。

但是,他这会儿跟木仇战在一处,落在行家里手的眼里,立马就有了高下之分。

木仇体态轻盈,身法妙曼,手中一柄木剑灵巧轻柔,绵密无穷,恍如穿花蝴蝶,回风舞柳。没错,正是她老师“混元真君”程天蓬亲传的“穿花舞柳无情剑”。这套剑法有个五字诀,乃:“轻、灵、绵、柔、准”。讲究因势利导,以逸待劳,于柔水之中孕育刚强,在棉柔之内暗藏金针。以守为功,一击制敌。

刀剑交错,拳来脚往,二人一使劲儿,很快到了三十招。这时候,于飞虎瞅准机会,闪身到了木仇身后,一记“八荒六合旋刀式”,双手抓住刀柄,身子转圈,跟道旋风似的,呼一声,朝木仇卷了过去。

“小心!”一见于飞虎这小子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黄橙登时恨得牙痒痒,心里也暗自为木仇好一番担忧。同时,令他意外的是,师兄诸葛龙吟竟自失声喊了出来,这在一向端庄持重的诸葛龙吟身上可不多见。“木师妹……”诸葛龙吟一瞧把黄橙给惊了,顿时脸飞红云,忙把头低了下去,还装模做样的咳嗽半天。

虽然没怎么着,黄橙心里却免不了一串酸溜溜的意味。

这时,再看台上,木仇不慌不忙,身子一矮,将于飞虎的杀招轻松躲开。与此同时,只见她向后一伸脚,将于飞虎的脚腕子勾住,往回轻轻一拉,啪一声,于飞虎结结实实就地摔了个大马趴,“鬼头刀”咵拉拉脱了手。等这小子一翻身,打算站起来再斗一场,木仇早把剑锋抵在了他的哽嗓。同时,台下一声锣响:对尊顶,木仇,胜出!

“呼……”明知道木仇准能胜过于飞虎,可黄橙还是免不了虚惊一场。师兄诸葛龙吟竟摸了把汗,不用说,自是与他一般无二。

在今天之前,黄橙一直觉得他和木仇师妹之间就是一道桥,他在这端,木仇在那端,谁都能望见谁。只要坚定方向,勇敢迈开步子,迟早能牵在一起,搂在一块儿。可是眼下,凭空的,蹿出个诸葛龙吟来,骤然在两人之间筑起道八丈高的墙。虽然知道木仇还是在那边,可瞧不见具体的方位,摸不准确切的情况,而不知该从哪一段墙头翻过去,怕一个不留神,就直接掉河里淹死。

心里一番情愁难作计较,黄橙便索性不去想它。这时候,他抬眼朝苍龙台望去,师兄舒盅宝正坐在凳子上悠哉,貌似在说教呢。他面前的康豹拄着大枪呼呼直喘,看样子是累坏了。最后,也不知舒盅宝说了什么,康宝一抱拳,提着大枪,自个儿就蹦下了高台。

一声锣响:“藏龙峰,舒盅宝,胜出!”

正如师兄舒盅宝所料,凡是遇上三门魁的师兄弟,没一个敢登台的,自己个儿骂了声晦气,就直接认了输。

“师弟,为兄就不陪你了。”待诸葛龙吟向彩台上的柳季雄、魏众奎两位师叔施完礼后,他才转回头来对黄橙如此说道。

“恭喜师兄!”哥俩自是一番客套。

“不用说,这家伙肯定找木仇师妹去了。”黄橙望着诸葛龙吟的背影,醋坛子在心里碎了一地。诸葛龙吟会不会也注意到了自己对木仇师妹的情感呢?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注意,但黄橙却丝毫看不出诸葛龙吟有一丁点低落的神色。难道他就这么自信?或者说,自己在他心里,就这么土鸡瓦狗,不堪一击?“长得俊就能目中无人啊!我还比你高呢!”他有的没的咕哝一句。

剑台上的比试依旧如火如荼。先前,罗力虎以一记“鹤立华亭”戳中对手的肩胛骨,差点把人手臂给废了。台下有喝彩的,也有骂祖宗的。

丁雪娇那妮子也有两下子,把一个八尺多的大汉一脚踹到了台底下。蹬没蹬疼,倒是摔得不轻,四仰八叉倒地上睡了半天。

让黄橙意外的是,姜小龙那小伙挺争气。斗了四十个回合,一记“排山倒海”,终于把对手给削趴下了。

眼看要到中午了,还没念到黄橙的名字。站了一上午,肚子也给站空了,正咕噜咕噜叫唤。本来打算中午不吃饭了,留着肚子等比完了武,下午再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好好造它一顿。这会儿又改了注意。“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自个儿跟自个儿较什么劲!吃!”

柳季雄:“藏龙峰、黄橙!”

魏众奎:“卧虎峰、唐方烈!”

柳季雄:“登,苍龙台!”

正想午饭都有些什么好吃的,黄橙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总算到我了。”

出列施礼,他打眼瞧了一下对手:七尺多的身材,不胖不瘦,利落、硬棒,绷着个脸,挺严肃,看样子很有两下子。

黄橙没往兵器架子走,用不着;他相信,凭自己手脚上的功夫,也足够包打全场。再说都是木头货,落他手里跟纸糊的一样,反而碍事儿。

迈开两条大长腿,接着一个弓步,黄橙就上了剑台。

“师弟,别大意,方师兄的“三十六路分水刺”可不好对付!”舒盅宝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嘴里嚼着根牙签。

“师兄,你吃了吗?”在饥饿的催迫下,黄橙很想知道饭堂里都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刚用过!”果然,舒盅宝自个儿先去吃饭了。

“都有啥?”黄橙咽了咽口水。

舒盅宝呵呵一笑,掰着指头一个个数,“有大盘鸡、手把羊肉、砂锅牛腩、清蒸桂鱼、辣子兔丁、鲜锅肉片……”

“停停停……”看出来了,师兄逗他玩呢。“你娶媳妇也办不了这桌子菜,懵谁呢!”

“嘿嘿!反正好吃的挺多,去晚了,就只有叫老刘给你下碗面条。”

正这时候,一阵风响,从台下蹦上个人来。

对手唐方烈三十来岁,使一对“峨眉刺”,眼神锐利,双手有劲儿。看样子,不是个善茬。

一声锣响,唐方烈道了一个“请”字。

黄橙先急了。“唐师兄,我赶着吃饭,得罪了!”

唐方烈一愣:咱这比武呢,怎么还惦记起吃饭来了。

就见黄橙跟只大雕似的,一下到了他眼前,遮天蔽日,吓得唐方烈心里一咯噔,趁着一股激灵劲儿,朝后飞身退让。没等他站稳,黄晨两只大脚板如飞旋的陀螺一般,又朝他钻来。唐方烈二话没说,只好再一次后撤闪避。最后黄橙双臂一展,将唐方烈左右封住,如饿虎一般扑上去。唐方烈向后翻飞,跃起多高。这下,总算从黄橙一波汹涌的攻势之中脱身出来。同时,唐方烈打算一落地,便发动狂风骤雨般的反攻,叫黄橙见识一下他苦练多年的“三十六路分水刺“!

“看招!“就当唐方烈估摸自己应当脚踏实地之际,却忽然脚下一空,然后,黄橙就目送他一脸惊骇的落下了剑台。

一声锣响,陈长老百无聊赖的喊道:“藏龙峰,黄橙,胜出!”声音却依旧高亢嘹亮。

黄橙站在高台上环顾四下,却没有发现木仇的身影,于是,他黯然神伤般呆立了半晌。

“干嘛呢?赢一场你就美啦!”陈长老高声呵斥,“快滚下来,别蹲着茅坑不拉屎!”

师兄舒盅宝并没有骗他,午饭的确有大盘鸡、手把羊肉、砂锅牛腩、清蒸桂鱼、辣子兔丁、鲜锅肉片……

“第二轮啥时候开始?”没等舒盅宝回答,黄橙就离座,然后,又端了一盘手把羊肉回来。

“未时。”舒盅宝却没忘了回答。

黄橙将啃光的骨头丢在桌面上,堆成了几座小山坡。“那还早,咱可以吃完了,再美美睡上一觉。”

“你也别大意,这第二轮的对手可不像头一轮似的,良莠不齐,哪一位不得有些手段。”舒盅宝提醒,“即便经三位当家的一番研究,你也得小心谨慎。我可不想把那白白花花的两千两银子,送到司马虎啸和罗力虎跟前。”

“放心,不用你送,他们自个儿也得来拿!”黄橙笑着说,同时把桂鱼在盘子里翻了个面。“其实,我还挺疑惑的。”

“为个啥?”

“你想,我虽然没和司马虎啸正式交过手,可在真味斋不也过了两招,我有几分能耐,想必他是看在眼里的。既然如此,他还会认为我连个名额都拿不到?而且他作为卧虎峰门魁这么些年,想必也清楚会选里面的门道?在高手互相碰不到的情况下,我不是更容易晋级了吗。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敢跟我打赌,难不成他司马虎啸的银子,真是大风刮来的?”

“或许,他不认为你是个高手。”舒盅宝戏弄道。

黄橙差点叫鱼刺卡了喉咙。

“毕竟你这么些年都没显露过身手,知道你高低深浅的,除了我们哥仨和老师,别人哪里捏得准。”舒盅宝剖析,“大伙都知道你练的是鹰爪功和金刚腿,说实在的,这两门武艺算不上多高明,顶天了,能厉害到哪去?”

“可也不至于连个论剑资格都拿不到吧?”黄橙觉得这才是重点。

“咱当然相信你没问题,要不我咋不跟你赌呢?”舒盅宝打趣道,同时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嘴里,“关键是人家司马虎啸不相信啊!”

“那我只好赚他司马虎啸一千两银子。”黄橙斩钉截铁的说,“就当是他的‘认人费’。”

“不对,你只赚了他五百两,另外五百两是罗力虎的。”舒盅宝予以纠正。

“错!罗力虎只有三百两,另外二百两是师兄你的‘相好’丁雪娇的。”黄橙将最后一根骨头搭在小山坡上,擦擦手,抹抹嘴,站了起来。“另外,你不跟我赌,不是因为你相信我的能耐,主要是因为你没钱!”

果然,到了第二轮,即便遇上三门魁,对手也都纷纷登台切磋了一番。虽然无一列外,统统败北,但比起首轮来,明显要激烈许多。

“都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咋啦,还会吃人怎么着!”旁边有人如此怂恿对阵三门魁的师兄弟,或称之为给他们壮胆。而随后,当三门魁将之一个个踢下剑台时,这人又报以相当热烈的彩声。“高!实在是高!”

舒盅宝第二轮的对手叫汪恬恬,是丁雪娇的姐妹花之一。这姑娘相貌平平,却是个花痴,专挑俊朗的小伙子迷恋,老也瞧不上舒盅宝这张大饼脸,在丁雪娇面前,没少说舒盅宝的坏话。这下,可叫舒盅宝逮着个机会了。所以一上台,跟报仇似的,舒盅宝眼都红了,劈头盖脸一通猛扑,把个姑娘逼得手忙脚乱,花枝乱颤,最后姑娘哭着鼻子就蹦下了剑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为此,舒盅宝又遭了丁雪娇一阵大白眼。

木仇也对上了自己的姐妹,董书华。论起武艺来,董书华与汪恬恬都不如上一轮的郭彤,可郭彤倒霉,一下就碰上安长风。两姐妹斗了三十来招,木仇一记“回头望月”,木头剑锋便架在了董书华的脖颈上。

安长风那小子如老叟戏顽童一般,将身子一滑,打对手的胯下穿了过去,同时在要过去还没过去的瞬间,两掌朝外一撑,那位藏龙峰的师兄杀猪似的一声惨叫,一字马,墩坐在了擂台上,登时,眉毛鼻子全乱了套,可见大腿根子得多疼。

丁雪娇却跟对手斗到了七十几招,最后以一记“蝴蝶穿花”,一掌拍在对手后背,才惊险胜出。

罗力虎也顺利晋级,可却彻底惹恼了黄橙跟舒盅宝。这小子心狠手辣,明明可以手下留情,却偏偏用“老狗撒尿”的招数,踢断了姜小龙的迎面骨,生生断了姜师弟一条腿。“妈的嘞!别让我碰上,碰上我断他两条腿!”黄橙恶狠狠的咒骂。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压根碰不上罗力虎。

他的对手碰巧是卧虎峰的弟子,叫彭俊松,八尺多的大个儿,使一条三节棍。应该是受了罗力虎的鼓动和怂恿,一登台,就指着黄橙的鼻子阴阳怪气损了半天。因为姜小龙的事,黄橙正憋着火,一个劲儿冷笑,心说待会儿非把这小子揍得学狗叫不可,因此一句话没说。舒盅宝却在台下听了个真真切切,他那嘴够多厉害,登时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彭俊松实在被骂惨了,气不过,自己竟蹦到台子底下要跟舒盅宝伸手。与此同时,就听陈长老一棒子锣响:“藏龙峰,黄橙,胜出!”彭俊松不服气,可他不敢找陈长老理论,只能脑袋一热朝舒盅宝扑了过去,结果,自然是叫舒盅宝揍了个半死。

第二轮比完之后,三位当家人和几位长老又做了一番研究,最后排出对阵表来。

这时候,未时方过,太阳渐渐朝山巅斜落,微微泛出些橘黄的光泽。

最后一轮,三门魁还是一如既往的勇猛难挡,轻而易举的斩获了论剑名额。舒盅宝、木仇、安长风、罗力虎也不出意料的入选了九门徒。

黄橙的对手叫潘大力,接近一丈左右的个儿头,虽然还差着黄橙一截,可也算大个儿中的大个儿。光着手,没用家伙,自称卧虎峰第一力士。“听说你有两把子气力!来来来……”话没说完,就被黄橙一扬胳膊丢到了台下。这小子不服气,爬起来哇啦啦怪叫,觉得黄橙这是趁人不备,突发冷箭,于是又蹦上台去。陈长老也没拦他,笑着摇摇头,头还没停呢,潘大力又摔了下来。自然的,黄橙也顺利晋级,斩获了论剑资格,同时也赢下了那一千两银子,但心里头却始终不踏实,觉得司马虎啸绝不能善罢甘休。而令他欣喜的是,这一次,他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木仇师妹,她也正在望着他。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丁雪娇却输了,败在了贺嘉雄的手里。但更令人意外的是,丁雪娇一姑娘输了没哭,贺嘉雄一大老爷们赢了,却哭得稀里哗啦。“喜极而泣,喜极而泣!“跟他交好的朋友,忙向大家伙解释。所以大伙顺水推舟,赠了他一诨号——“喜极而泣”。

于此,代表龙虎门参加湘江论剑的九门徒,终于选拔出来了。依次是:独孤行、司马虎啸、诸葛龙吟、舒盅宝、安长风、黄橙、木仇、罗力虎、以及“喜极而泣”贺嘉雄。

彩台上,九人站得笔直,排列在三位当家的身后,万众瞩目。等掌门“混元真君”程天蓬,一番慷慨陈词的场面话说完之后,才继而宣布了明日将盛举夜宴的决定。

“还有这传统?”黄橙又惊又喜。

舒忠宝不以为然,悄声递过话来,“咱是去玩命啊,他不得帮咱壮壮胆,践践行!”

随后,九个人端坐在九位丹青名手的身前,绘影图形,留下了各自的肖像。

等黄橙起身离座时,已是“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的傍晚时节。

晚照红光之下,木仇蓦然回首,欲语还休。黄橙欲要奋身向前,却又成了驻足瞭望。正当他犹豫徘徊之际,师兄诸葛龙吟抢先一步,到了木仇身旁,然后留给他一道对影成双的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