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云遮阳(一)
“王驾千岁,您看,今儿早发现的!”定瑶城,顺天府丞洪福宽,五十来岁的年纪,听名字以为是个大胖子,其实是个瘦干巴老头。“七天了,第七个,一天一个!”说完,他弯腰抬头,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向身旁的云遮阳,阴霾的天色中,唯独他的狗油胡子格外乌黑油亮。“下官斗胆,无论如何,还请千岁爷出手相助。”说着说着,竟跪下磕起了头,丝毫不怜惜大红色丝绸锦缎缝制的官服,头上的乌纱帽随着他一起一落,险些从头上掉下来,幸亏被他及时拿手捂住。
没办法,出了这么档子事,完全超出了他洪福宽力所能及的范围。而此刻,整个定瑶城,除了零王府,他还能去哪里求助,以免因此而掉了乌纱呢。他也算和林家是老相识了。林家军虽然已不存在,但林家老二还在,他手下的侍卫跟他一样,也都是改了个名称的林家军而已。底子,还是比自己这个顺天府丞要强硬得多得多。
这会儿刚入巳时,天上没有太阳,外面阴恻恻的,隐约会有一场暴雨。衙门的天井当院鸦雀无声,被一种压抑内心的阴沉气氛所笼罩。院里站着几个人,在他们眼前睡躺着一具尸体,是个孩子。
“尸体在哪发现的?”云遮阳穿着一身得体的衣裳,月白缎子面料,上绣几多乌云,袖面宽大且略短小,两只月白偏灰的箭袖在其中半遮半掩,腰上扎着一条宝兰色玉带;头发一丝不苟的挽成一个发髻,用一条月白缎子发带扎裹妥当。他原本光滑的下巴上,已然留下些青涩的胡须。此刻,正面沉如水的盯着眼前的孩子。
这种事他也是生平头一回碰见:小孩约莫六七岁,面色苍白,嘴唇乌黑,两个眼窝深深塌陷,如同无底黑洞,满布绝望与恐惧;但最使人惊愕的,却是这孩子浑身干瘪形如枯木的样子。
“在城北墙根儿小树林里。”顺天府丞洪福宽连忙答话。“找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跟前面六个一摸一样!”他补充道。
“阿多!”继续盯着小孩尸体,云遮阳目不转睛的吩咐一声,“刀!”
旁边新近招编的护卫余不多,迅速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拔出来,恭敬递上。“王爷!”他穿着软皮甲胄,没戴头盔,拿一根皮条子粗鲁但利落的把头发在脑瓜顶上扎成个马尾,同时在发髻上插了一枝雍容华贵的大牡丹。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微微有些胡子茬,像是几天忘了打整似的,有点吊儿郎当意味;黑亮的脸膛隐隐映射着他某段狂放不羁的岁月。明面上,他是新招的护卫,可私下里,却是昔日林家军的老部下。但更早些时候,他还有一个名号——绿林中叫人闻风丧胆的“木佬寨”山大王——“一枝花”余不多。
这把匕首的刀口相当快,只轻轻一划,便在小孩的手腕上剌出了一条灰白的线。“没血!”一滴血都没有。“前面六个也都这样?”云遮阳冷冷问道。这时,匕首已被阿多接回,擦拭一下之后,重新归入鞘中。
洪福宽是个糊涂官儿,吃喝玩乐捞银子,门儿清!“外面瞧着都一个样,跟捆干柴似的……”他勉力应付着。“仵作!”像忽然想起来似的,他忙喊了一声
“大人!”仵作是个老头子,少说得有六十来岁,或者干脆更老一些。
“快把知道的都禀告给王爷!”言罢,洪福宽终于挺起了腰杆,松了一口气。
“是!”几人离得并不远,刚才云遮阳所言,仵作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回禀王爷,正是如此。这个跟前面六个如出一辙,全身上下没有一滴血,好像……”
“像什么?”
“好像被鬼给吸干了似的。”仵作鼓足勇气,却说出一个荒诞的答案。
“混账!”旁边的阿多刚想给老头子一脚,却被主子伸手拦了下来。
尽管觉得老头子的话有些可笑,云遮阳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涵养。“哼!你且说说缘由。”
“大人……”老头子望向府丞洪大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看本官作甚!王爷叫你说你就说。”洪福宽倒是一推二六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诶!”老头咽了口唾沫,诚惶诚恐的说道:“回王爷,实不相瞒,小人干这一行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离奇的死法。为了彻查死因,小人依次剖开六个小孩的胸腹,却愕然发现,不光是血管之中的血一滴不剩,就连五脏六腑也干枯得好像瘪柿子、朽木条一般。所以,在小人想来,除了妖魔鬼怪,凡人野兽哪有这等手段。”说完,又跪下了。“小人一番妄语胡话,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听完老头的这番陈述,云遮阳也不禁觉得匪夷所思。在师门学武的时候,他没少听说江湖上一些邪门的事,但也没有这般离奇与诡异。“他死了多久?”
“回王爷,从‘尸僵’的变化来看,应当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仵作谨慎回答,“但是……”
“说!”
“但是更有可能他才死了不到六个时辰。”仵作感觉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惊讶,这说明这位“弑父杀妹”的零王的确有过人之处。
“不到六个时辰?”云遮阳的惊愕溢于言表,“你如何确定?”
“因为孩子他娘亲口说的。”仵作说出了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昨日他们家吃过晚饭,已是戍亥之交,这小孩才偷跑出去玩耍,只是没想到竟遭了不测。”
“六个时辰就成了这副模样?”护卫阿多说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所想。
“恐怕还不到六个时辰。”阿多来不及发出惊讶,仵作就作了确切回答,“我们是在今早卯时一刻抬走的尸首,而来报告的更夫则是在更早些时候发现的,所以这小孩从死亡到变成这副模样,应该不足五个时辰。”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解释。
没等云遮阳一行人回到零王府,大雨就下了起来。他们冒雨前行,走得不慌不忙,并没有因为这场蓄谋已久的暴雨而策马狂奔。
“王爷,您真打算帮这赃官的忙?”稀里哗啦的雨声中,护卫阿多紧随主子身侧,微微落后半个马脑袋。问完话,他自己忙抹了一把在脸上不断滴淌的雨水
“哼!若是你呢?你当如何?”云遮阳反问道。任凭雨水疯狂打落在他身上,依旧不为所动。此时已是一月中旬,虽然顺州定瑶城位处北云东南端的二指半岛,一年时节四季如春,冷暖皆宜,可也不能如此轻蔑寒冬料峭啊!
“我?”雨帘中,阿多纠结了片刻,“估计还是得插一手!”
“为什么?”云遮阳追问。
阿多怔了一下,随即愣头愣脑的回答:“倘若不帮忙,洪老儿即便丢了乌纱,可最遭殃的,还是咱定瑶城的老百姓啊!”嘿嘿一乐,“您说呢,爷!”
云遮阳笑而不答,马蹄蹚着淹没街道的浑浊雨水,哗啦哗啦进了城门洞。“停下!”他抬手示意,马队应声停了下来,可怜尾巴上几个骑手尚暴露在大雨之中。
“王爷……”阿多也发现了停下来的原因。
城门洞呈拱形,里面三丈来宽,两丈多高,列属四个内城门的南城门。
城门外大雨瓢泼,门洞内,寒风夹带着细碎的雨沫子连续不断的呼啸而过,像极了调皮捣蛋的顽童那没完没了的恶作剧。此时,它正兴高采烈的对着门洞中一位卷缩的陌客兴风作浪,嬉笑怒骂。
那人身子紧缩成一个虾米,面容完全掩埋在了臂弯之中,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他一览无余的落魄。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脚上的鞋似乎也早分了家;那只露着脚趾头的快靴,至今还兀自徒劳,倔强的抱住脚板不放,使人不经疑惑,它这位落魄的主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它这般不离不弃。答案似乎尽在咫尺,在哪?就在这人的屁股底下。一截乌黑的剑鞘,远比拥有它的人更显得体面,光彩。
云遮阳翻身下马,所有人也跟着跳下马背。靴子早湿透了,云遮阳朝那人走近两步,脚底下立刻叽里咕噜发出几下短促绵软的怪叫。“朋友,你没事吧!”他嘴里问话,眼睛却紧盯着那截暴露在外的乌黑剑鞘,仿佛是在询问剑,而非人。
走进了些,云遮阳才发现,此人正隐隐发抖,形似筛糠,显然是害了病。“朋友?”他又招呼了一句。
“滚!”
一声虚弱但执拗的呵叱,使在场所有人无不惊愕愤怒起来,尤其向来就性如烈火的“一枝花”。“他妈的!狗东西,骂谁呢!”余不多仓啷一声,把使了十来年的宽背雁铃双刀从腰间拔了出来。阴郁潮湿的氛围中,顿时打了道白闪,雁铃双刀被“一枝花”的怒火浇灌,显得格外森寒锋利。
眼见老当家的亮了“青子”,十几个骑手哪有不响应的呢。他们可都是跟着“一枝花”余不多一路闯荡过来的好弟兄。
随着一片钢刀出鞘之声眨眼落地,这落魄的陌客忽然止住了颤抖。一股杀意自他身上蓦然升腾,立刻扑向四面八方。
“干什么!把家伙都收回去!”云遮阳立刻呵斥手下。显然,他除了拥有一身过得去的本事,眼力见儿,更是不错。
“王……”阿多想申辩什么,却被云遮阳抬手打断。“诶……诶!”他只得答应一声,将双刀归鞘,同时朝那十几个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们打个招呼。“收回去!”又是一片刀锋之声响起,落下。
云遮阳再看,那陌客又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朋友?”那人没有回应,连骂都没有再骂一句。“朋友?”还是没有动静,彻底成了一潭被雨水不断滴打的池水,只有静默与战栗。云遮阳奓着胆子又靠近两步,到了身旁,鞋底叽里咕噜发出两声怪叫,陌客依旧没有回应。“朋友?”他伸手拍了拍陌客的身子,只有颤抖。一鼓作气,云遮阳将陌客的身子翻了过来,是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尽管已然昏阙,但眉宇之间依旧难掩他冷峻、严酷本色。
“阿多!”云遮阳立即吩咐一声,“把他抬回王府。”
“一枝花”余不多努着大嘴,有些不大得劲儿。“是啦!”招呼两个兄弟,将陌客四仰八叉的抬起来,想要横亘在马背上。“咵啦”一声,那把乌黑剑鞘掉落在地,终于从头至尾,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眼前;是一把特别特别长的利刃。
“一枝花”把剑拾起来,在手中掂了掂,貌似挺有分量。“噌……”他是个七尺多不到八尺的身量,双臂平伸,竟差点没把剑拔出来。“这家伙,好长啊!怎么着也得有七尺多吧!”他惊叹道,“真想看看他是如何使唤这把长家伙!”
云遮阳接过利刃,同样十分好奇的打量了一番。
剑柄很长,看样子即可双手使唤,也能单手执掌,裹了层不知名的皮,是与剑鞘同样的乌黑色,看样子亦是相同的皮料。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剑苗子,很长,超过七尺,寒光霍霍,隐隐有种吹毛断发的锋利。
勉勉强强抖了一个剑花,云遮阳才算相信,这剑,自己压根使不了。往空中一抛,云遮阳抬手,把剑精准的接回了乌鞘之中
零王府中,水堂内,云遮阳正舒适的躺靠在木桶里面,脖子以下每一寸肌肤,都被热水严密温柔的包裹与滋润着。然而看似平静安逸的这么一个人,他此时内心的苦恨,谁又能了解呢。
只要一静下来,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父亲,想起兄长,想起小妹。他永远忘不了自己亲手斩下父亲头颅的瞬间,永远忘不了兄长的首级滚落地面的场景,更忘不了……他的手抹在了肚腹的伤疤上。“小妹……”
当初,父亲为了能够让他兄妹活下来,选择了死;当初,他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报仇雪恨,选择了活。而如今呢?
“啊!”忽然,他的拳头狠狠敲在木桶边沿,砸破的地方所呈露的尖锐木刺,立时扎破了他的掌缘。流血的拳头伴随着紧咬的牙根隐隐颤抖,鲜血一边流入桶内,融散于热水之中,一边沿着桶面外侧,淌出一道扭曲诡异的喑红。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发现,当初自己那偌大的决心竟愈发显得可笑。尽管他是个轻易不服输的性子,但偶尔脆弱的时候,他也会在彷徨之中,清楚,裸露的辨识自己因血海深仇难以得报,所陡然发泄出的怨恨与愤慨。他不服又暗暗承认,与自己较上了劲。
可这又是演给谁看?敷衍谁呢?明明知道结局已定,无力回天,却仍然执迷不悟。于是,日日夜夜,他只好在自己用“复仇”编织的谎言宫殿的大门前,进进出出,躲躲闪闪。
“王爷!”这时,门外有人轻柔的喊道。是新来的丫鬟,秋芝。如今,王府里面的丫鬟仆人已全部换掉,自从那一夜之后……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没见过林府的小姐,林享容。
“什么事?”云遮阳问道。
“洪大人来了,急着见您。”秋芝清楚的回答。
“知道了!叫他稍候,本王片刻就到。”
“是!”
哗啦啦!云遮阳从桶内立身而起。在屋中收拾片刻,云遮阳换好了衣衫,等开门出来,雨已经停了。
辗转到了前厅,顺天府丞洪福宽,正火烧屁股似的在里面来回踱步。云遮阳前脚刚跨进厅中,他立马失声喊了起来:“哎哟!王爷呀!不得了啦!”
云遮阳也弄不清原因,眉头一皱,显然不是好事。“洪大人别急,究竟何事叫你如此慌张?”他问道。
洪福宽比着手势。“第八个啦!”
云遮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七天八个!”洪福宽忿恨难消,像上了谁的当似的。“这家伙都不按套路出牌啦!”
一句话,云遮阳就把事情听明白了,然后,他也只能无可挽回似的吐出一口长气。
这次遭遇不测的是个女孩子,九岁,乃城东杀猪匠老马的闺女。
老马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跟着他学杀猪,唯独把这小女儿宠成了掌上明珠。
一个杀猪屠狗之辈,也不懂什么管教,弄得女儿比儿子还淘气,胆子贼大。
他三哥年岁小,学杀猪晚,有时候一刀下去没使利索,猪脖子冒着血,四脚乱踢,连声哀嚎。他三哥一下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她却一把从她三哥手中抄过杀猪刀,扑上去对着猪一顿乱捅,可都不在要害上。结果,猪吃了疼,死命反抗,挣脱众人的束缚,满院子追着人报仇。最后奄奄一息,躺地上不动弹,猪血白白撒了一地,不够人家灌血肠了。她爹却不骂她,反手给他三哥一耳雷子:“你个夯货,躺着叫你干你都干不死,你能干啥!”
府衙内,云遮阳一进当院,老马正掂着杀猪刀,站在女儿的尸体旁边发恨,要给女儿报仇。
老马咬着牙:“管他妈是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三儿子在旁愣头愣脑的劝:“爹,不关神佛的事。”
老马登时给了老三一耳雷子:“你个狗日的,神佛重要,还是你妹重要?”
忽然又想起来:“要不是你带她出去,她会死?”
于是犯了浑:“我看,就是你小子使的坏,故意把你妹子给害了!”
说着说着,竟然要拿杀猪刀捅儿子,吓得老三一个劲儿在院里乱跑,他一个劲儿在后面乱追。
众人见他越说越不讲道理,还敢在衙门里、王驾千岁面前公然行凶,哪里容得!
“岂有此理,来人!把他乱棒打出去!”
洪大人一声令下如山倒,旁边十来个衙役闻风而动,水火无情棍劈头盖脸就朝老马招呼。老马单刀难斗群棍,迅速败下阵来,最后让衙役们揍了个抱头鼠窜。
三个儿子没让走,留下答话。
小女孩的尸体已然成了一捆干柴枯草,这时候,仵作把死因说了,与前面七个一样,血尽而亡。
云遮阳:“你们哥仨儿最后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老大老二说了一遍,最后又都推到了老三身上。
先前,从杀猪匠老马口中得知,这小女孩之所以遭遇不测,与她三哥貌似有着不小的瓜葛。
云遮阳:“是你带你妹子出的门?”
老三本来就有些呆愣,经他爹一通追杀,更呆愣了:“啥?”
云遮阳一侧身:“洪大人,弄口水给他压压惊。”
等老三喝了口咽茶,被苦涩劲儿激了一把,才缓过点神来。
云遮阳又把前话问了一遍。
老三咽咽唾沫:“早上吃过早饭,她非跟我去城南老曾家杀猪,我担心她又给我添乱,便把她诓到东外城的“五福庙”,骗她说我去拉泡屎,然后趁机会就把她给闪了。没想到……”说罢,愣三儿竟自哭了起来。“她是我妹,又不是我仇家,再坏事,我能平白害她吗?”众人鼻子也是一酸,倒不是为死去的女娃,而是没想到,这么个傻小子,竟也背负了这么大的委屈。
“五福庙?”云遮阳心中一动,望向洪大人。因为刚才仵作告诉他,尸体是在城西巷子发现的。这是否说明,五福庙很有可能就是那吸血魔鬼的藏身之处呢?
很可惜,洪大人似乎也不大清楚这庙是个什么情况。
“那庙都快荒了,平日里,压根就没人去。”仵作老头儿再次替洪大人解了围。
“对!没错!”洪福宽立马跟进,后来居上。“是这么回事!”
略微沉吟片刻,云遮阳貌似拿定了注意。“阿多!”五福庙的荒败境况,使云遮阳愈加觉得自己恐怕没有猜错。“把弟兄们召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