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云遮阳(二)
爹叫下人打来一盆清水,亲自动手帮大哥擦净脸上的污垢。“从小到大,没给他洗过脸,没想到这头一回……”待基本擦干净,爹又给大哥梳起了乱发。可他平日里,连自己的头发都是下人打理,又哪里会打理别人的头发呢?只见他的手在儿子毫无生气的发丝间,笨拙,执拗的来回翻动,穿梭,因不得要领,而逐渐发起抖来。很明显,爱子心切,也不能立马增长他的手艺呀!“我老说他是我前世的冤家,从小没少揍他,哼……这孩子,愣站着让我揍,一点没躲。他娘问他:爹打你那么厉害,干嘛不躲呢?他说爹年纪大了,担心他老人家闪了腰。这冤家,还挺孝顺……”念着,念着,爹发出一声长叹,随即仰天闭目,但眼泪还是扎破了他的眼眶,渗了出来。
“爹……”爹倔强的脸庞在晶莹泪光的点缀下,反而愈显悲伤与无助,甚至还多出那么一点儿孩子气儿的意思。往日那副坚毅不屈,仿佛永远不会被击败的高大形象,也几乎在同一时刻,于林遮阳的心中轰然崩塌,粉碎成遍地的干枯与脆弱。猛然间,林遮阳才发现,父亲不再是自己身后矗立不倒的大山,相反,他必须立刻撕裂自己,化作一处给家人停靠命运的港湾。“爹!”他上前握住了爹颤抖的手。“我来!”
当林遮阳把大哥林盖世打理妥当,重新装入木盒,方在叹息之间,一声军报再次传来。“禀告侯爷,白帝云九霄率众兵临城下!”
酒肴已经撤下,桌上放着盛放大哥林盖世脑袋的黑色木盒。爹端坐上首,右手立着随他纵横沙场大半辈子的宝兵利刃——五彩合雀板门刀。当年爹就是用这把刀,收服了“花刀大将”韩力。以致多年以来,每每谈及俩人那一番釜战,爹都相当欣慰这把刀为自己挣来的胜利与荣光。但世事难料,谁知道当年的胜利,却转化成了今日的失败。
大军压境的场面,早就在父子二人的意料之中,自然没有必要再去登楼瞭望。
桌边,父子二人沉默不言,他们在等待什么?他们在互相等待!儿子在等待父亲改口,父亲却在等待儿子的勇气。
“阳儿!你还在等什么?”父亲问道。望向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他知道,父亲的决定无可悔改。
“爹……”林遮阳用尽最大的力气在内心呼喊,却发现这个称谓骤然重愈千钧。“孩儿不孝!”他当地而跪,泣不成声。
“是爹对不起你,”忠武候林巨那倔强严明的神情慕然溃散,流露出一股少有的安善慈祥。“你要原谅爹。”
爹短短一句话,在林遮阳耳边反复萦绕,自此成了他一生始终挥散不去的一片阴云,遮住了他生命中的所有阳光。“爹!”
“照顾好妹妹!”这是爹最后的叮咛,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还在等什么!
“啊!”林遮阳跃身而起,发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尖锐凄厉的一声尖啸。他原本想喊“爹”,但这个称谓从他跃起的瞬间开始,就成了他言辞的禁区。尖啸瞬间掩盖了他的怯懦,给了他得以疯狂的勇气。在尖啸未落之前,他终于砍下了父亲的人头。用的,正是父亲的五彩合雀板门刀。
忠武候林巨,曾经开着玩笑说,假使将来自己必然一死,那一定得死在自己的刀下。因为这把刀,既然带给了他一生的荣光,那么也只能由这把刀,见证他最后的消亡。
这个倔老头儿!
“爹!”厅堂内终于响起了这个称谓,但这近乎嘶声力竭的呼喊,却不是来自林遮阳,而是来自小妹林享容,就在二哥摘下父亲首级的那一瞬间。
“小妹?”小妹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她不是已经被刘妈带下去休息了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小妹!”慌乱之间,林遮阳想尽快安抚小妹林享容,但他自己远比自认为的更加乱了分寸。他连忙朝小妹凑过去,想把她拥入怀中,于是父亲的脑袋被他提溜着,在地上洒下一道淋漓的血迹,顷刻间,狰狞与恐怖,遍地开花。
“啊!”望着二哥林遮阳手提父亲鲜血淋漓的头颅,朝自己走过来,林享容顿时一改称谓,发出尖声惊叫,并一个劲儿朝后撤退。忽然脚下一绊,跌坐在了门槛之间。
“小妹!”见小妹摔倒,林遮阳更是把一切都忘了。因为他感觉自己此刻正在滑向某个黑暗的深渊,小妹是他上方仅有的一道光亮。他要抓住她,他不想孤独的,无休无止的坠落下去,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之中。于是,林遮阳快速到了小妹身边,不顾一切的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中,哪怕她的惊叫愈加疯狂,她的挣扎愈加愤怒,他也照样无动于衷。因为他那颗破碎惶恐的心,同样需要慰藉与安抚。但小妹能给予他的,显然不止这些。一把匕首插在了林遮阳的腹部,它有一个名字,叫“人獠”!
嘎吱声中,城门口的吊桥被沉重缓慢的放下,架在了护城河两岸。林遮阳面色苍白,头顶一方朱红油漆的新木盒,跪在城门口当中,在他旁侧的地上,还搁着一方黑油漆的旧木盒,在他身后,则是跪成两溜儿的林家军。
尽管林遮阳咬牙坚持,但依然止不住浑身发抖,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小妹那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就在他额头滴下不知第几颗汗珠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马蹄声,与一阵骂骂咧咧,混合交融着传来。
白帝云九霄意气风发,外罩银白色的奔云铠,内穿亮银避风甲,肩头两条银色舞龙,夭矫腾跃,栩栩如生;没戴头盔,改为束发紫金冠,上面缀着颗眼珠子大小的夜明珠;骑着宝马良驹“照夜玉狮子”,一边跟他身侧人高马大的结义兄弟铁云钢侃侃而谈,一边漫不经心的朝跪在城门下的林遮阳缓缓驶来。
他的义弟,也是新册封的北云“刀皇”——铁云钢,正与他嬉笑打趣,好似闲庭散步般与他并肩而行。铁云钢还是穿着战场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大氅,上面的血迹斑斓与褴褛破败,依旧遥遥可度。顶着一脑袋红毛,一脸桀骜不驯的神色;一条狰狞的刀疤,贯穿他整张古铜色的脸膛,十分嚣张,惹人注目。而那把战场上叫林家军闻风丧胆的巨刃“碑文斩”,一如既往的被他背在背上,像块大棺材盖似的,真不知上面无形的镌刻了多少林家男儿的血泪。
在战场上,林遮阳早就与二人打过不止一次照面。白帝云九霄用兵如神,往往能料敌先机;好几次,自己率众发动奇袭,都被他事先所设下的埋伏,打得大败而归。而相比于云九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慧,他的这位结义兄弟,更是让自己与林家军记忆犹新,并为之心惊胆寒。可以这么说,要不是因为此人,恐怕林家早就拿下了天王河之战,也不会有后来“花刀大将”卖主求荣这一出了。那么事情,更不会演变成今日这般结果。
在云九霄另一边的,是他的贴身小厮小宝,也是一身顶盔贯甲的武将打扮。“花刀大将”韩力,则在铁云钢身后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待走得近了,才在铁云钢的肩侧,冒出半个头来。在他们身后,则是浩浩荡荡,志得意满的“飞云铁骑”。
尽管没有抬头看一眼林家的“叛徒“,林遮阳依然清楚的知道,韩力此时脸上,肯定是挂着一幅无动于衷,大义凛然的表情。他确实需要这么一副表情,否则拿什么来遮掩自己的羞愧呢?
“逆贼忠武候林巨之子,罪人林遮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林遮阳将头顶的朱红木盒,举得更高了。
“嗯!”一声不知可否的应答,除此之外,白帝云九霄并没别的表示。林遮阳依旧跪着不动,高举木盒,静等着云九霄的小厮下马,接过了他手中的朱红木盒。在得到主子的示意后打开,忠武候林巨的脑袋,赫然呈现。“谁杀的?”云九霄问。
“回陛下,家父林巨乃罪臣亲自手刃。”林遮阳赶紧谦卑的回答。此时,他身上再也感觉不到刀伤的疼痛,因为他的一切感觉,完全落入了内心的一片狂海,并在他极力的压抑与驾驭之下,乘风破浪,同时又如履薄冰。
“噢?”白帝云九霄,显然更想知道这背后的用意。“为什么?”
“因为罪臣深知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唯有如此,才可稍加抵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林遮阳需要寻找更为恰当的时机。
这当然是鬼话。“那么一开始干嘛去了?”白帝云九霄绝非容易应付的角色。他在马上眯缝起了眼睛,等着抓捕林遮阳任何一个肢体,或言语上的疏忽。“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林遮阳抬头看向了皇帝的眼睛。“然后,回答朕!”皇帝催促道。
皇帝的眼睛炯炯有神,满溢着威严与自信,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躲过他的明察秋毫。除去这些以外,林遮阳看见更多的,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漠与孤独,这一点,让他忽然觉得两人之间,有了些许相似之处。然后,他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因为……因为罪臣……不想死!”说完这句话,他的脸登时红了,然后十分羞愧的把头埋进了地面,接着就放声啜泣起来。
“你这小子,不对呀!战场上咱俩也交过几回手,知道你有两下子。先前我还跟大哥聊呢,说你是个人物,咋这会儿你就怂了呢?”铁云钢道。他搞不清楚,怎么才一段日子没见,对方战场上那股纵横披靡的气势怎么就没了,难道自己还真是看走了眼?“哭你奶奶个球!你赶紧给我起来,乖乖把兵刃亮出来,跟我老铁大战三百回合,赢了,你想怎么都行,输了,那就由我老铁说了算!”嗤之以鼻的啐了一口,“否则,你就是再把你爷爷从坟地里抛出来,剁成馅儿,那你也休想活!”
在许多人眼中,林家二公子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胜败已分,尘埃落定,林家再顽固执守下去,也无非是多添几条人命罢了,于事无补。再者,花花世界,朗朗乾坤,活着多好啊!只要有一线生机,干嘛急着死呢!
可白帝云九霄不这么想,连糙汉子铁云钢也不这么认为,但最清楚底细的,还得说是“花刀大将”韩力。想当初,他与林家多年交好,对于林家这三个子女,心中自是有一番判断。
世子林盖世空有一身蛮力,实乃草包饭桶一枚。老三是个姑娘,将来就是一盆泼出去的水。最让他刮目相看的,还得说是这个林老二。
别看他“花刀大将”沙场宦海的,沉浮了几十年,但见到这小子的时候,心里也还是忽上忽下没个底儿,一句话,吃不准人家。
其实,在战争一开始的阶段,忠武候林巨若不固执己见,非要将兵力集中一处,而是依照他二儿子的策略,兵分四路,渡过天王河,然后四面回绕,夹击白帝云九霄,充分发挥自己兵多将广的优势,那么,即便白帝再如何神机妙算,恐怕这场战争,也是非败不可。可惜了,时运不济,天亡林家。
所以,当林遮阳杀父请罪,跪地痛哭的时候,“花刀大将”韩力,则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小子,肯定有阴谋。”
可惜,即便“花刀大将”也未能彻底看透,因为,他只说对了一半。林遮阳确实有所“谋”,但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虽然有皇帝的御书昭告,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是金口玉言。但他可保不齐皇帝不会食言而肥,毕竟成王败寇,生死由人不由己。
自古以来,英雄豪杰的眼中钉、肉中刺,几乎都是英雄豪杰。而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的懦夫与小人,却每每能够在英雄豪杰的夹缝之中生存,发展,壮大,最后摇身一变,嗬!也成了英雄豪杰。
英雄最惜英雄,同时,英雄也爱杀英雄。白帝云九霄是英雄,忠武候林巨也是英雄,所以林巨必须死。而林遮阳想要活下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不是当英雄,而去作一个世人眼中的小人与懦夫。这样,他才能争取最大的机会,在英雄豪杰的不屑与轻蔑之中生存下去。然后,靠着蚕食尊严,见机行事,逐渐发展、壮大。待到天下有变,他自然就破茧而出,涅槃重生。
林遮阳很清楚,自己在白帝云九霄面前耍不了心眼,他最有可能活下去的办法,便是明目张胆的告诉对方,而且要以一个小人与懦夫姿态。这样,即便对方能够一眼洞穿他所有的打算,但介于这份卑劣与低贱,加上那一份金口玉言的御书昭告,便无法再向他痛下杀手。他,林遮阳,就有了能活下去的机会;林家,也就有了报仇雪恨的一天。
所以,对于铁云钢的话,林遮阳听了自然得浑身发抖,而且抬起头来给众人一瞧,他必须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然后他得一个劲儿给铁云钢磕头,口称“饶命”!最后,气得铁云钢坐在马上背上直蹦。“啊呸!你个狗东西,算我老铁瞎了眼!”转向白帝,“大哥,干脆我一刀劈死他得了,这小子太他妈不是东西了,为了活命连自己亲爹都宰,还有脸在这里哭哭啼啼,跟个娘儿们似的。”说罢,铁云钢跳下了马背,抽出了碑文斩。
啥都有意料之外。林遮阳原以为,他要对付的是白帝云九霄。云九霄是个英雄,那么他林遮阳就得是个懦夫。但他万万没想到,铁云钢这个莽夫才是他今日的克星。但他林家为此已经付出太多沉重的东西,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父亲林巨不能白死,大哥林盖世也不能白死!
“既然如此,那么……”就在铁云钢举刀欲劈的瞬间,林遮阳吓得跌坐在地,一脚踢翻了黑木盒,大哥林盖世的脑袋滚出去多远。铁云钢一怔,认识,这不是老林家的大儿子吗?回过头来,再想接着一刀劈下去,却猛然收住了架势,把头一扭,照地上就啐了一口。“你个没出息的怂包,居然吓尿了裤子!”接着,又骂骂咧咧了一阵子,但始终,也没有了要亲手杀掉林遮阳的意思。这样的人怎么杀?或许别人可以,但他铁云钢办不到;怕脏了手,污了刀。
于是,一泡尿,既救了林遮阳,也退了铁云钢。看起来,林遮阳确实丢了个大丑,但往深了想,铁云钢不是也没什么光彩吗?
这一场面,让曾经隶属林家麾下的韩力直皱眉头。“林家的二少爷怎么会是这副德行?”又不禁自问,“这他妈是林家的人?”
丢脸归丢脸,但在场的很多聪明人都认为,林家二少爷的这泡尿,来得正是时候。但白帝云九霄,显然看得更远,他似乎知道,眼前这小子,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复杂难测。于是,他问出了一个很巧妙,但却是最致命的问题。“你杀了你父亲,难道朕就该饶了你吗?”是的,这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铁定的关联。而且造反的时候,林家的男丁可是一个不落,都上了战场。“凭什么?”
“凭什么?”林遮阳在心里问,问所有人。而他要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于是,他重新跪好,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皇帝曾经颁发的昭告,恭敬的举过头顶。
小厮接过,转献到云九霄手中,云九霄打开一望,登时面沉如水。上面是自己许下的诸多承诺:王爵、封地、赦免……而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忠武候林巨的脑袋。“哈哈哈哈!”云九霄不是在笑别人,而是在笑自己。“朕居然把你林家的人给想漏了!”接着说道,“好!朕贵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但是,朕饶了你,并不代表放过你林家其他人。”
“陛下!”“花刀大将“韩力,胆怯的说道,“那小……小花朵……”他可不敢把这称作“提醒“。
“哼!你放心,朕答应的东西,一定给你!”云九霄安抚住了花刀大将。随后,转向林遮阳,云九霄现在才知道,自己叫这小子摆了一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白帝云九霄必须让这小子明白,戏弄皇帝的代价是什么。
林遮阳心头一震,几乎就要奔溃了。“陛……”
根本不等他说完,云九霄立马高声说道:“明日午时,朕给你圣旨,你给朕人头!”然后,一边策马进了定窑城。
此后,定遥城内谁都知道,为了活命,忠武候林巨的二公子林遮阳,当晚亲手杀了自己的小妹林享容。可别人不知道的是,当晚更早些时候,忠武候林巨的二夫人“小花朵”,亦被送到了“花刀大将”韩力的住所,从此,成了韩力平生最宠幸的女人。
竖日,午时三刻,候府内,响起了皇帝贴身小厮“小宝”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贼忠武候林巨之子林遮阳,大义灭亲,杀贼纳降,功过相较,赏罚皆论;撤封地顺州,撤总兵之职,撤爵位世袭;另封王爵,号‘零王’;改‘忠武府’为‘零王府’;赐国姓,改‘林遮阳’为‘云遮阳’。钦此!”
“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