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骨血恨(一)
父亲离不开酒,每天都要大醉一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会醒。
雪夜总要等父亲睡着才敢回家,在父亲没有起床的时候去上学,这样就错开了彼此接触的时间。
刚才在楼下看见父亲的摩托车,他便知父亲没有出去打麻将。
就在两天前父亲刚打过他,至于为什么打他,也是非常可笑的原因,仅仅只是父亲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诈骗短信。
当时雪夜被打得很惨,他只是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他也习惯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不然怎样,反抗吗?
那是找死!
难道报警吗?
在一些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家暴只不过是家务事。
黑暗蜿蜒覆盖的楼道里,刀也割不开似的。
雪夜脚步放得很轻,心跳得窒闷,他不好的预感特别强烈,那是来自对父亲的恐惧。
也许父亲就在家里等着自己呢。
他将钥匙插进好像棺材的房门里,轻轻地转动,生怕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打开房门,家里一片漆黑。
父亲阴影浓厚的轮廓靠在沙发上,安静得出奇,连鼾声都听不见。
他知道,父亲没有睡着。
雪夜想偷偷走回房间,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
“回来了!”就在迈进房间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响起父亲低沉的声音。
“嗯!”
他应了一声,心跳逐渐加速,神经也紧绷着。
“灯打开!”
“灯”是名词,“打开”是动词,当两个词语组合在一起,并且是从父亲嘴里冷冰冰的说出来的时候,雪夜已经预感到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马上将要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了下去。
客厅一瞬间亮堂起来,却仿佛比黑暗中更加充满惶惶不安的气氛。
父亲手中的白酒已经见底,假寐的眼睛缓缓睁开,凝摄出凶戾的光芒。
在这样的气氛中,面对这个至亲的人,雪夜的声音竟忍不住轻颤:“爸,你还没睡呢!”
“你过来,爸有话要问你!”父亲向他招了招手。
雪夜低着头走过去。
“跪下!”
雪夜照做了,他跪在父亲面前。
父亲迷离着醉眼说:“你们学校的老师今天到家里来了,你是怎么跟她们说的,说我打你了?虐待你了?”
雪夜被父亲狠狠瞪着,如同被法官宣判了罪名的犯人一样低着头。
今天体检的时候老师发现他遍体鳞伤,但他始终不肯说是父亲打的,所以老师做了家访。
可父亲不这么想,他打孩子从来不需要理由,只看心情。
碰巧,这位父亲今天打麻将输了钱,心情很不好。
“艹你妈的!”
毫无征兆的,伴随着父亲一声暴怒,雪夜脸上多了五道清晰的指印,整个人都被踹倒在地上。
狗窝里的小京巴吓得“呜嗷”一声,夹着尾巴怯怯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迎接雪夜的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狂风骤雨。
父亲的样子一脚一脚跺在他身上,恨不得要杀了这孩子,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老子打你咋了,你妈不要你了,是老子把你拉扯大的,养活你还不如养活一条狗……”
“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在你身上十好几万都搭进去了,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你就这样报答老子,艹你妈的,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小杂种……”
雪夜惨淡的脸几乎透明,被父亲踹倒之后再爬起来,重新跪好给父亲打。
他的上半身随着父亲的动作左摇右摆,书包里的课本散落出来,洒了一地。
鼻血沥沥的滴在校服上,他表情漠然,更因为习惯了这样的经历所以没有眼泪,也没有求饶。
看到孩子不停流淌的鼻血,许是父亲意识到下手太重了,于是就换了相对温和的方式。
他拿起地上的课本朝儿子头上狂扇,还不许用手格挡。
“你再挡?再挡一下试试?艹你妈的,老子还治不了你……”
渐渐的,雪夜在父亲一轮接着一轮的打骂中麻木了。
父亲还在那里气急败坏的翻着旧账:“前几年给你要钱买复读机,
买回来也没看你学英语,
天天在房间里听音乐,
你看你买那些磁带,
老子给你钱就是让你买磁带的?
再让老子看见你听那些东西,信不信老子腿给你打断了?
你个小笔崽子,小时候一生病老子几千几千的给你花,
为了供你上学老子遭了多少罪,你他妈的说老子虐待你?
老子打死你,给你偿命行不行……”
悲伤在这里变缓变慢,一帧一帧的定格,慢慢流淌着所有逃不走的青春和年华。
连打带骂的场景持续了一个小时,父亲终于累了,酒劲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但他最后一脚却狠狠地揣在儿子的肚子上,直接踹翻,这才悻悻地回房间睡觉了。
雪夜想站起来,发现双腿已经没有知觉。
他缓了好久,才蹒跚地走进洗手间,忽然一阵腹痛,哇地大口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竟然是血。
他吐到肝肠寸断,呛出来的泪水和血一样咸,腥腥的味道沁满了鼻腔。
雪夜知道,自己某个器官正在内出血。
在隐隐作痛!
无论如何,自己也活不到天亮了。
但雪夜还是洗干净了脸上的血,用凉水不停地额头,把鼻血也止住了。
然后,他忍着正在失去温度的疼痛,把散落在地上的课本捡回书包,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回房间。
这是一个不大但很干净的房间。
墙壁上没有一张海报,都是他从小学到初一的奖状,从优秀学生到三好学生、
还有一张全盟小学生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银牌和获奖证书。
书架上半部分摆放着英语和数学题册,下半部分全是音乐磁带。
一张干干净净的床占了一半空间,床头柜上有一部步步高复读机。
就是这些东西,还有来自亲人的伤害,几乎填充了这孩子全部的世界。
你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么?
在别人看来很遥远,又近的地方响起来。
父亲愤怒的咒骂灌入耳里,犹如雷鸣,像震裂苍穹的闪电,你本能的捂住耳朵。
你有过这样的疼痛么?
父亲宽厚的手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只疼一下,半边脸颊就变得麻木了,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你有过这样的恐惧么?
父亲把你摁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跺你,坚硬的拳头在你身上爆发出沉默的力量,一边打一边骂,把你从小到大犯过的错全都翻一遍旧账,你害怕并相信他想杀了你,周围却没有一个好心人来救你,而你只能抱着脑袋装死。
你有过这样的耻辱么?
你跪在地上,父亲将你踢翻,再让你重新跪好给他踢,你疼得直掉眼泪,他让你把眼泪憋回去,就那么一直跪着,跪到感觉不到腿的知觉,他让你把最心爱的东西全都烧掉,让你亲手把衣服、mp3扔进火炉,你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心爱化为灰烬。
你经历过这样的黑夜么?
父亲终于打累了,开始絮叨做人的道理,以此来证明打你是对的,你就活该被打,然后他就睡觉去了。
遍体鳞伤的你忍着疼痛爬起来,鼻血流进嘴里,有点咸有点腥,你躲进洗手间清洗血迹,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把那些被父亲散落的课本,一样一样的捡回书包,然后在天亮前完成作业。
因为不管黑夜如何寒冷孤寂,阳光和朝霞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你有过这样的绝望么?
你看到那些孤儿院的孩子都会觉得比你幸福,你看到新闻天天都在讲关爱谁谁谁,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你。
你这样的恨过一个人么?
你害怕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怕得要死,他喝醉酒的时候连狗都不敢回家,可是你却不得不依靠他,不得不提心吊胆的看他脸色,当你对他的害怕超过极限,恐惧化为骨血之恨,你希望他被车撞死,喝酒喝死,你在梦里梦到过他的坟墓,而你在梦中大声欢笑。
可是现实里,你仍然是个可怜的悲小孩,在生活中过着惨无人寰的生存,在学校里学会做一个孤独的孩子。
你将一次一次的死去,以此证明,生命是流动着荆棘的河流,将是无穷无尽的。
……
雪夜不再理会流淌的鼻血,翻开老师布置的语文作业题。
作业要求以朱自清《背影》为参照,写出一篇关于父亲的回忆性散文,要突出父亲对儿女的关心,不少于六百字。
盯着这篇课题,雪夜攥着钢笔,鼻端凝出一滴血落在纸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道: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你相信么!
当这个孩子彻底绝望的时候,那么他将愤恨得无所畏惧!
他就想这样带着无尽的恨意死去,在黑暗中涅槃重生,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反正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只有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然后,雪夜攥着尖锐的钢笔,对着自己的颈动脉,狠狠扎了进去。
一下、两下……
他疯狂的扎,拼命地捅……
血,
在动脉压力下喷射出来。
满墙的血。
满地的血。
到处都是血。
他死时表情竟然在笑。
笑得那样快意。
那样洒脱。
那样乖戾。
又那么决绝!
绝望,就是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翅膀,扑向火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