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五章 争执
“先生,这军机处乃是圣上为了处理紧急军情才临时设立的,你我都是当臣子的,还是莫要非议君父的好!”杨嗣昌正想着把对方敷衍过去,却被黄道周当头打断:“君父有过,臣当直谏,不听有死而已。』『杨文弱,你这么做可是逢君之恶,后世史书上可是要入奸臣传的!”
“石斋先生也言重了吧,眼下外有东虏,内有流贼,若无在下每日在宫内忙碌,只怕石斋先生也没法整日里坐而论道,养气论性/吧?”被黄道周当面打脸,杨嗣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话语中也多了几分机锋。
黄道周平日谁不是对他恭恭敬敬的,何尝听过杨嗣昌方才那等夹枪暗棒的话语,顿时大怒,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杨嗣昌的鼻子喝道:“你——,你——!”说不出话来。
杨嗣昌本以为可以把黄道周给气走,却没想到对方站在那儿僵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下来,脸上的怒色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杨文弱,我今日来是想和你好生谈谈,不是与你吵架的!”
杨嗣昌见没有把这道学先生给气走,心中清楚今天的事情是没法轻易了了,脸上冷冷的说:“石斋先生说笑了,在下又何尝想与你吵架?只是先生以文弱为奸臣,那文弱又有什么好说的?”
黄道周强压下胸中的怒气:“这是我的激愤之言,杨公无需放在心上。只是这国事本应公诸于朝堂之上,以百官共议。而你建军机处之后,国家大事与阉奴议于密室之中,百官有司不过坐食画诺而已,这些阉奴于内宫操练兵马,把持国事,隔绝中外,只恐党锢、甘露之祸复现于今日矣!”说到最后,黄道周已经是声色俱厉,与呵斥无异。
杨嗣昌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去,他也知道黄道周为何如此激愤。在绝大部分历史教科书上都写着我国古代的政治制度是专/制君主制,皇帝掌握着最高权力。这句话实际上只说了一半:的确在我国古代的巨大部分时间里,皇帝掌握着最高权力,但掌握着最高权力的是皇帝这个职位,而皇帝这个人往往未必可以独断专行。这句看起来自相矛盾的话确实包含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的。按照中国古代的政治哲学,皇帝受命于天,是帝国的神圣性的来源,从理论上讲所有官吏的权力都是来源于皇帝的授权。因此皇帝永远是正确的,只需要向上天负责,因此历史上有“桐叶封弟”之说,周公将错就错的将周王以圭形桐叶为凭借将叔虞封于唐第,这也是为了维护周天子言行神圣性。但政治哲学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不管政治宣传如何,高踞于皇位之上的永远是凡人,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问题必然会犯错,而皇权又会放大天子的错误,造成巨大的危害甚至会摧毁皇权本身。幸好古代中国政治制度是十分早熟的,早在隋唐时期就出现了谏官与封驳制度来限制皇权,以避免出现“贤明之主,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的局面。因此在中国古代,人们在承认君主专\制制度和皇帝掌握最高权力的同时,还认为皇帝本人不可以独断专行,他必须听取贤德之士的谏言,与他们一同分享权力,并认为虚心纳谏是皇帝的至高美德。正是这两种看上去颇为矛盾的逻辑,才使得古代中国在相当落后的经济技术水平下却能够长时间维持着一个疆域极其广阔的庞大帝国,并使得华夏文明长时间位于世界各民族的前列。
但这一逻辑并不是没有代价的,除了极少数拥有巨大威望的开国君主,其余的大部分皇帝的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调节朝堂上不同派别臣子的党争上了,这无形之中就造成了巨大的内耗,降低了行政效率。而解决这一弊病的通常办法就是选拔得力的亲信在内朝之中建立一个“微型政府”,以其来逐渐取代外朝的部分功能,汉代的尚书台、唐代的翰林院、宋代的二府、明的内阁、司礼监、清的军机处无不是如此。而这一做法在外朝官员看来便是破坏了原有的秩序,隔绝了他们与皇帝的联系,无异于是奸佞小人。考虑到崇祯最近又恢复了内操,不少敏感的士人不由得想起了东汉典领禁军起党锢之祸的十常侍;安史之乱后掌握神策军更换天子如儿戏的李辅国、鱼朝恩、仇士良们。而主持建立军机处,与王承恩、曹化淳、胡可鉴们关系不错的杨嗣昌也就成了士人败类,阉党余孽了。
“石斋先生,那你觉得应当如何做呢?”杨嗣昌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听起来倒像是出自另外一个人之口。黄道周见对方态度松动,顿时大喜:“杨公,今日之事最要紧的是向圣上直谏,请求废除内操,禁止阉人掌兵。并取消军机处,选贤用能,共商国事!”
“哎!”杨嗣昌叹了口气,其实他方才心里是有过一瞬间考虑过向黄道周做出让步的,毕竟此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在士林中名望极高,他若能站在自己一边,对于自己中兴大明的计划大有裨益。而听到这里,他已经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这位石斋先生也许在学问上震古烁今,可对于实务可谓是一窍不通,不说别的,光是废除内操一项,就只会激起天子的反感——天子恢复内操的原因正是对外廷群臣的不信任,才训练内廷的太监作为贴身武力,自己作为外臣之劝谏废除内操岂不是适得其反?至于取消军机处那更是胡扯淡了,这等于是让他的计划前功尽弃。不过考虑到黄道周的身份,杨嗣昌还是强笑道:“选贤用能乃文弱的本职,石斋先生可列出一张举荐名单出来,文弱自当斟酌。只是取消军机处之事是否可以暂缓,待到战事结束,国家中兴之后,再取消不迟!”
“杨公!”黄道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天下事当以天下人任之,岂能就区区几十人躲在宫中,鬼鬼祟祟能成事的?你这么做就等于和天下士大夫为敌,国事不败坏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大明中兴?”
听黄道周话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杨嗣昌这颗心已经全凉了,他也懒得再多费唇舌,站起身来对黄道周深深长揖:“石斋先生,我昨天在宫里一夜没睡,已经是疲惫之极,晚上还要去宫里当值,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便告退了!”说罢掉头就走。
“你——!”黄道周见杨嗣昌这么掉头就走,不由得吃了一惊,正要上前拉扯,却看到杨嗣昌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石斋先生,杨某这条路,是一定要走到底的。你若是觉得不对,待到杨某这条路走不通了,再走你的路不迟。可你现在若是要挡杨某的路,就莫怪杨某不念旧情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你,你,你——!”黄道周看着杨嗣昌离去的背影,脸上又青又白,半响说不出话来。
信阳,贤山。
已经是深夜了,上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在信阳西南大约数十里远的群山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头上,三面是悬崖峭壁,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径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庙已经荒废,如今驻扎着一队人马,控制着三岔路口。显然,在若干年前,这座大庙的前边原有一条山街,几十户居民,三四家饭铺,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脚地方,并且隔日逢集,买卖油盐杂货。因为多年的战乱,如今这山街完全成了废墟,瓦砾成堆,荒草满地。大庙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士兵们有的住在破烂的大雄宝殿中,有的住在山门下边,有的住在帐篷中。此刻,十几个帐篷已经拆掉,打成捆子,准备驮走。将士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风的地方烤火。战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着豆料。鞍韂放在马的旁边,随时可以上鞍。火头军分在几处做饭。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烧,大锅上冒着烟雾。
山寨的大厅里,点着一堆篝火,在夜风的吹拂下,火光摇动,将围拢在火堆旁人们的影子洒到墙壁上,显得分外可怖。
李自成溅起一根铁钎,拨动了两下火堆,让屋内更加明亮些,对身旁的诸将道:“今天请大伙来,是要商量一下咱们下一步的方向,大伙有什么想法都只管说,只要是对咱们闯字营有利的,就按他说的做!”李自成说完后,见众人还有些犹豫,便笑道:“大伙儿也别不好意思,咱们这也不是祭拜祖先,还讲个老少尊卑,谁先想清楚就先说,不分先后!”
经由李自成的鼓励,气氛轻松了不少,吴汝义低咳了一声,道:“既然闯王哥这么说,俺也就献献丑了,照俺的意思,就应该快马加鞭,一路往东,乘着洪承畴去对付曹操和张敬轩的机会,快些杀到淮南去,攻下几座城镇,把咱们闯王的大旗举得高高的,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们闯王才是义军之!”
“不错!”
“正是!”
“应该向东!”
袁宗第将杯中残酒一口喝干,大声笑道:“不错,先拿下凤阳,一把火把皇陵给烧了,然后截断漕运,那些姓朱的不是说自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吗?老子就要看看把他们的祖坟刨了会不会有个雷劈下来!”
吴汝义的言在篝火旁的人们中引起了一片热烈的赞同声,在众将中产生这种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不久前轻而易举攻陷南阳让闯营中产生了一种乐观的情绪——即便像南阳这样城高沟深,有藩王坐镇的大城也轻而易举的落入了他们的手中,像淮河以南那些城防要薄弱得多的小城又有什么难以拿下的呢?而且刚刚品尝过得城市里的舒适生活和抢掠到的巨额财富都刺激了众人的贪欲,许多人的眼前都闪现出光滑的丝绸、大锭大锭的金银、漂亮的女人了。
对于众人的响应,李自成并没有过早的表露出自己的态度,而是转过头向坐在身子右侧的李过问道:“补之,你觉得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李过身上,原本闹哄哄的大厅立即平静了下来。显然所有人都很重视李过的意见,这并非因为他是李自成的侄儿,至少不全是。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青年是以自己的勇毅和谋略来赢得众人的尊敬的,即使像袁宗第这样勇冠三军的骁将也对其十分敬佩,他时常说别看补之平日里文静的就好像一个大姑娘,可打起仗来就是一头活生生的老虎,谁也挡不住他!
李过犹豫了一下,依照他的习惯,除非是已经在心里有了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随便表达意见的。但叔父既然问道自己头上,自己总不会闭口不言,他想了想答道:“叔父,大伙多是陕西人,几乎这辈子都没过过淮河,对于南边的风土人情、地理形势都不了解。这行军打仗不知地理的少有不吃败仗的,以侄儿所见,我们还是先听听宋先生的意见比较好!”
“也好!”李自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宋献策,笑道:“宋先生,你也来说说吧!”
由于身材矮小的缘故,宋献策几乎笼罩在李自成的影子里,其实他方才虽然没有说话,但一直都在认真的倾听、观察着闯营诸将的表现,揣测着众人的心思。他知道与官军不同的是,闯营虽然比大部分农民军的组织要严密的多,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大小杆子的混合体这一范畴。各个大小头领都有只听命于自己的队伍。因此在很多时候李自成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必须获得部下的支持,自己虽然已经获得李自成的信任,但若想让方略得以执行,也必须考虑将领们的态度。当他听到李自成向自己问时,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向李自成长揖为礼,沉声道:“将军,当今天下,朱明虽号称正统,但东虏割据关外,流民四起,朝廷外不能讨平东虏,使金瓯无缺;内不能抑强扶弱,使百姓安居,瓦解之势已露端倪。我听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将军欲建万世之基,须得先深植根本!”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