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四章 黄道周下

“哼,不过是卖直,沽名钓誉罢了!”崇祯冷笑道:“这厮三日一本,五日一章,都是在攻讦杨先生,说他增加练饷之策会流毒天下,民怨沸腾,说杨先生是祸国奸臣,请诛之以谢天下。可朕问他可有筹饷练兵之法,平定流贼东事?他却说当今政事,祸在苛察聚敛。苛察繁则人人钳口,正气销沉;聚敛重则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非饷不足,兵不多,而是兵多虚冒,饷多中饱。但求认真实练,则兵无虚冒,切自足用。所以核实兵额,禁绝中饱,即可足兵足饷。若兵不实练,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措饷,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目前不是无饷练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认真做事的人。如得其人,则利归公家;不得其人,则利归私室。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尽知?左右近臣,有谁敢据实奏闻!因陛下天威莫测,使耿介者缄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诺诺,而小人则阿谀奉承。皇上左右之人,动不动就称颂陛下天纵英明,明察秋毫,而实在背后各自为私,遇事蒙混,将陛下孤立于上。行间每每掩败为胜,杀良冒功;到处人心涣散,不恨贼而恨兵;官以钱买,将以贿选。凡此种种,积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

黄道周是当时的文章大家,他出身不过是中等人家,对当时明朝的积弊见闻颇多,自己虽然拿不出什么切实有效的解决办法,但这篇奏章倒是写的字字珠玑,将当时崇祯身边各色人等描写的活灵活现。崇祯当时看了虽然愤懑不已,可印象反倒深刻了许多,竟然在王承恩面前背了一大段出来。王承恩是贫家出身,对当时大明的情况自然比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崇祯要强多了,听了不由得暗自点头,对黄道周的忠诚与胆识越敬佩,虽然刚刚在端门被黄道周抢白了一番,心中却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替他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想到这里,他笑道:“此人不过是书生之见,哪里知道皇爷您的良苦用心。不过他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还是优容其为上,不然传出去只怕为陛下圣德之累!”

“这个朕明白!”崇祯悻悻的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若是对像黄道周这样的名士加以刑罚,只怕自己在后世的史书会留下不好的名声,他还是很在乎这些的。王承恩见崇祯接受了自己的谏言,不由得松了口气,暗想:“黄先生乃当世贤臣,皇爷乃尧舜之君,定然会感动上天,让大明中兴的!”

杨嗣昌回到军机处,天已经全亮了。他昨天一晚上没睡,都在军机处里当值,从乾清宫里出来早已困倦欲死,腰酸背痛,找了个罗汉床合眼刚想休息一会,却听到有人低声道:“杨大人,杨大人!醒醒,醒醒,唐王有消息了!”

“什么?”杨嗣昌猛地惊醒了过来,眼前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官员,正关切的看着自己,他赶忙抹了一把脸,问道:“陈侍郎,快说有什么消息!”

“是,大人!”说话的这人正是兵部右侍郎陈新甲,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塘报,双手递给杨嗣昌:“是襄阳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唐王安然无恙,南阳城破时正好有一个兵部的员外郎叫徐鹤城的途经那儿出外公干,身边还有一小队护卫。那员外就领着那一小队人马护卫唐王夫妇突出城来,去了襄阳!”说到这里,他举手加额道:“当真是上天保佑,这位徐员外当真是有胆有识,待他回兵部述职时我一定要见见他!”

杨嗣昌的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他自然知道这位职方司的员外郎恐怕短时间内是不会回京师了,毕竟这官都是刘成用两千两银子通过自己这里买来的。莫不是这又是刘成的机谋?杨嗣昌想了想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刘成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如何能够远在山西却能管到流贼攻下南阳?应该是碰巧。

“大人,大人?”陈新甲看到杨嗣昌坐在罗汉床上,一言不,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倒像是中了邪一般,赶忙叫了两声,又伸手去扯对方的衣袖。与朝中满山满谷的进士、同进士出身不同,他不过是个举人出身,可谓是个异类。当初后金大军包围大凌河,他身为宁前兵备道,数万援兵云集,调配转运粮草、修理军械、修筑城墙堡垒,这些繁琐而又必不可少的活计陈新甲干的十分出色,本来若是明军解围成功,他一份转运补给之功是跑不脱的,可惜后金大军先击破援军,后筑长壕以包围大凌河,最后迫使祖大寿投降。身为宁前兵备道的他也因罪被免官,幸好他的才干得到了当时的辽东巡抚方一藻和监军太监马云程的赏识,上书朝廷让他戴罪立功,其后陈新甲转任宣府时,成为了当时巡视边关军事的杨嗣昌的下属,他的勤勉踏实颇得杨嗣昌的赏识,后来杨嗣昌当上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辅大臣的时候,也升迁其为兵部右侍郎。以区区一个举人出身,能够做到正三品的高官,这在大明三百年来也是屈指可数了。因此他对对自己有提拔之恩的杨嗣昌十分感激,做事越勤勉小心,杨嗣昌也对其越信任,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军机处的二把手。

“哦,哦!”杨嗣昌被惊醒了过来,赶忙掩饰道:“昨晚一夜没睡,方才竟然有些头昏!”

陈新甲赶忙肃容道:“大人千金之躯,国家安危系于一身,还是先回府中歇息,这里有下官看着便是!”

“也好!”杨嗣昌点了点头,他原本不过是强撑着,此时听说唐王已经无恙,那块大石头已经落了地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酥软如麻:“陈侍郎,那这份塘报你立刻派人送到圣上那儿去,我先回家里休息一会儿,若是有要紧事,你一定要派人通知我!”

“那是自然,大人请放心!”陈新甲满口答应。杨嗣昌起身出了宫城,上了自己的轿子。说来也奇怪,方才他在军机处里困倦欲死,可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能够听到轿外传来低声的嘀咕,夹杂在骡马嘶鸣声与运送蔬菜柴火的大车轱辘声之间。杨嗣昌掀开轿窗帘幕的一角,向外面看去,他能够感觉到道路两旁人们向这顶华丽轿子投来的恶意目光。

“人们不喜欢我!”他心中暗想:好吧,这也难怪,京师的人们对朝堂上的大人们可从没有什么尊重,尤其是辅大臣,毕竟在他们的一生中见过太多辅大臣灰溜溜的乘着驴车离开这里,有的甚至被打入诏狱之中。更不要说自己这个辅刚刚上任不久就提出要在全国加征新税练兵的奏疏,没人会喜欢别人从自己的腰包里向外掏钱。

杨嗣昌放下窗帘,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但脑子里却停不下来:那个徐鹤城救了唐王当真与刘成无关吗?这会不会是刘成在暗中执行的另外一个计划呢?杨嗣昌心里清楚不借助刘成的力量,他是不可能实现平定东虏,中兴大明的宏愿,但他也知道刘成在背地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勾当。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将军就好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表面安静闲适,可水面下面的双脚却总是在拼命的划动。是的,刘成从没有拒绝过自己提出的要求,但在接受要求的同时,他也会提出一些听上去合乎情理的条件,当杨嗣昌静下来的时候经常问自己:到底是自己利用了刘成,还是自己被刘成所利用了呢?

“奸臣!”

“无耻之徒!”

骂声打断了杨嗣昌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里,他听见轿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骂声,也许是因为轿子外面的蒙古卫士的原因,骂声距离轿子还有一段距离,想到这里,杨嗣昌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这些蒙古卫士也是刘成送给自己的!

终于轿子停了下来,杨嗣昌从来没有觉得在轿子里面这么难熬,他飞快的钻进大门,看到厚实的橡木大门将自己和街上的人们隔开,杨嗣昌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杨青迎了上来,一边送上热毛巾供杨嗣昌擦脸,一边笑着问道:“是要先用膳还是——“

“先用膳吧!”面对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杨嗣昌立即觉得轻松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仆人退下,低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有几张拜帖。”杨青从杨嗣昌手中接过用完的热毛巾:“都放在少爷您的书房里了!”

“嗯!”杨嗣昌走进书房,从书桌上拿起拜帖,这是两个在外地为官的同年,还有一张却是翰林侍讲学士、经筵展书官黄道周的。他皱了皱眉头,感觉到后面隐藏着什么不祥的气味。他将拜帖放下,对杨青吩咐道:“青伯,这两张同年的帖子你让人各送一席酒菜和一百两银子、二十匹缎子过去,就说杨某忙于国事,无暇与年兄相聚,还请他们见谅!至于这位黄老爷嘛——”杨嗣昌犹豫了一下,此人显然就不能这样打了:“你亲自去一趟,就说我今晚亲自去府上拜会!”

“少爷,这位黄老爷派来的人说了,若是少爷您有空,他下午未时会亲自来府上拜会!”

“亲自来!”杨嗣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霾。

黄道周是个很守时的人,当天下午未时他便来到杨府。杨嗣昌亲自降阶迎接,两人来到书房中,杨青送上茶水便退下,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虽然杨嗣昌的官职比黄道周的要大得多,但黄道周乃是天下知名的学问大家,在浙江讲学期间培养了许多门生,在朝野间都有着极大地潜势力,因此杨嗣昌并不敢以官职压人,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石斋先生,您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以教文弱!”

“不敢!”黄道周的神色十分严肃:“杨公,幼平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今天早上的一件事情。”

“今早?”杨嗣昌闻言一愣,暗想难道对方说的是流贼攻陷南阳的事情?可黄道周是翰林侍讲学士,并非兵部或者御史,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些。他心中虽然想着事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不知先生说的何事?”

“圣上取消了今日的早朝,杨公你可知道?”黄道周肃容道。

“我昨日在军机处当值,忙了一宿,才刚刚回来,倒是不曾听说!”

黄道周看到杨嗣昌并不是太在意的样子,心中暗怒,他冷笑了一声:“杨公,圣上乃是英主,自登基以来,便励精图治,何尝缺过早朝?你不觉得这有些蹊跷吗?”

杨嗣昌笑道:“先生说的是,不过昨日河南那边有紧急军情,想必圣上批阅奏疏,睡得晚了些,才取消早朝的。我们做臣子的也得体谅一下圣上嘛!”

“杨公此言差矣!”黄道周反驳道:“兵事可问兵部,钱粮可问户部,刑名可问三法司,军政之事各有有司,圣天子选贤用能,便能垂拱而治,何须事必躬亲?杨公于宫中设军机处,军国大事尽付数十幸进之徒与刑余之人,百官不得与闻,这等做法,幼平不敢苟同!”

杨嗣昌皱了皱眉头,看来这黄道周是冲着军机处来的,只怕站在他身后的还有不少人,将这位名满天下的石斋先生顶在前面做炮灰。不过他不想与这位石斋先生争论什么,毕竟对方虽然钱粮兵马都不太行,可读圣贤书已经读到骨子里去了,就算自己是苏秦再世,张仪复生,想要说服对方也不太容易。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