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0章 春馆密谈

五月的洛阳,正是暑气喧腾之时。

酉时刚过,长街上的暑热尚未散尽,但是洛阳城里最繁华的铜雀街已是灯火通明。蛰伏一天后,出来消暑的人潮,挤满了十里长街。

洛阳城里的达官显贵,名士清流,出没于繁街酒巷,流连于勾栏瓦肆,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卫瓘借着暮色,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只是他行色匆匆,愁眉不展,与周遭寻花问柳的众人大相径庭。

卫瓘三步一回头,密切的注视着四周的动静。他身边一个侍卫和府兵都没有,也与往常出行的做派大异。

铜雀街两侧酒家、妓院鳞次栉比,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官妓正在廊下招揽客户。

卫瓘素来不喜花柳,加上年岁已高,夫妇和随,故而对这些浓妆艳抹的妖冶女子并不感冒。

他小心翼翼的避让着喝得醉醺醺的禁军和府兵,又厌恶的摆着手拒绝那些纠缠不休的鸨母,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朱栏画栋,彩壁辉煌的阁楼前。

卫瓘又看了一下牌匾,确认是河洛春没错,这才满腹狐疑的拾级而入。

他想不通自己这戎马一生老友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非要挑这沾惹是非的烟花之地与自己相见呢?

“大人眼生的很,有相知的姑娘吗?需不需要我给大人物色一个?清倌?红倌?是上雅间还是直接拉铺?”

见有新客至,一个身材微丰,面敷白粉,尤有几分姿色的坐堂老鸨立时堆笑迎了上来,牵住卫瓘的袖子呱呱说个不停。

卫瓘通身穿着富贵,那老鸨的态度自然也格外亲热。

“我约了人,在蕉叶阁。”卫瓘颇有些不适,扫开那鸨母的手,戒备的说道。

“原来就是您啊,真是失礼了。快随我来,那位大人早候着了。”那鸨母说着,忙收敛形态,恭谨的一施礼,在前引路。

卫瓘也不理论,随着那鸨母往楼上走去。一路上,只见各色才子佳人卿卿我我,举止放诞,有的甚至在阴暗转角处就开始交股叠舌起来。

卫瓘老脸通红,板着脸一声不吭的走着,他觉得自己与这里糟杂迷乱的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登上了三层楼之后,那风韵犹存的老鸨终于在一间雅致偏僻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了,大人请吧。那位大人等候多时了。”那鸨母说着,谦卑的退至一旁。

“有劳了。”卫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鸨母。他虽没来过青楼几次,但这规矩还是懂的。

“哎呀,大人,这许多,鄙人无功不受禄。”那鸨母讶异着推辞道。

“拿着吧,不要叫人来打扰我们就好。”卫瓘冷冽的说道。

“大人放心,我保证一个苍蝇都不放进来。”那鸨母千恩万谢的笑着去了。

卫瓘推门而入,只见这阁房里珠帘翠屏,馨香满室,陈设华美。一老者正与两名容颜不俗的清倌浅斟慢酌。

这老者鬓发斑白,穿着华贵,举止高雅,年岁与卫瓘相仿,一派名门士族的风范。

“玄冲公,你倒好兴致,在这高乐,害我提心吊胆一通好找。想不到你临老入花丛,倒是越活越风流了。只是不知我那贤淑的师姐知道你这行径,会做何感想。”卫瓘看到那老者,终于放下心来,戏谑着说道。

原来这老者正是司徒王浑,其女王沐云嫁与卫瓘三子卫恒,和卫瓘是儿女亲家。两人在军中的时候就有同袍情谊,再加上这一层关系,在朝中自然更是同气连枝。

“哈哈,伯玉兄,取笑了,别来无恙啊。”王浑听见卫瓘嘲弄,这才赶紧激动的站了起来。“来这河洛春,我可是向夫人报备过的。”

王浑携住卫瓘,拉他入座,乘机在卫瓘耳边轻语道:“城中耳目众多,各处皆有不便,还是夫人想出来这个法子,让我们在春倌会面,外人必不得知。”

“哈哈哈哈,师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冰雪聪明,这主意真是绝了!”卫瓘倾倒。“我道老亲翁如今怎么胆子变大了,原是奉了圣旨的。”

“不敢不敢,我如今就算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资本了。”王浑自嘲的捋着花白的胡子。

“你呀你呀,有贼心没贼胆,哈哈哈哈。”卫瓘笑绝,戒备之心顿扫。

“伯玉兄,我家芸儿她近来精神好点了吗?我家夫人总为她悬心不已。”

寒暄过后,王浑收敛起笑意,迫不及待的问出了最关切的问题。

“芸儿这孩子心眼实,自那件事打击后就一直精神不振,可惜当时没能找着孩子的尸体,让她死了这条心,已经十二年了,听恒儿说他近来还每每做梦惊醒,口呼玠儿的名字不止,着实也让人怜惜。”

卫瓘说道此处,也忧虑的蹙起眉头叹道:“若是玄冲公关切,不妨让芸儿回家归宁,小住几日,也好让师姐放心,我回头就让恒儿准备……”

“不必、不必,伯玉兄,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坎总得她自己迈过去。”王浑忙打断卫瓘,压低声音道:

“况且你也知我家宅近来也不得安宁,妖孽之事频出,尚儿出事后,济儿幸被陆士衡所救,但最近又有些魂不守舍,怕是狐妖复出。对了,亲翁,这次怎不见陆机随你一同归来,我听说他在军中出事了?”

卫瓘沉默不语的端起酒杯点了点头,又左右示意了一下。

王浑领意,沉声对那两名华服艳冠的清倌说道:“我与贵客清谈,叫你们来助兴,怎么还在这傻坐着,还不把新练的舞曲操上一首。”

那两名青楼女子听着,忙惶恐起身,施礼赔罪后,一人操筝轻歌,一人挥袖曼舞起来。

这两人一个声如出谷黄莺,一个舞如鹤行九天,踏歌而舞,倒也赏心悦目。

“玄冲公,这……”卫瓘仍有些不放心。

“无妨,若是都赶出去了,反倒令人起疑,就令她们在这歌舞,就是隔墙有耳,也不怕了。”王浑罢手安抚卫瓘道。

“陆机这次确实没能同我一同归来,当时为了让大军顺利撤走,他独力留下来阻挡匈奴叛军,照理说以他的本事全身而退应该不成问题,但我却一直没能等到他,朝中此时又催的急,无奈老夫只得先行奉诏折返,可怜失衡他……”

卫瓘以手覆面,慨然长叹道。

“伯玉兄不必过优,陆机身负绝学,天人莫测,定能化险为夷。此时估计只是困陷某处,我们派人细加寻访就是。”王浑忙安慰他道: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照伯玉兄所言,匈奴叛军应是占了上风,为何却没有乘胜南攻?据我所知,雁门一战后,匈奴人反而溃是退三千里,已遁逃回漠南深处了,朝野上下无不激叹伯玉兄你军功卓卓呢!”

“唉,说来惭愧,此事并非鄙人之功,鄙人也只是猜测……”卫瓘忙将声音压得更低,神情里满是惶恐。

“你我兄弟之间,伯玉兄但说无妨。”见一向挥洒自如的卫瓘如此惊惧,王浑自知事态严重,也紧张的咽了口口水。

“我猜是漠北异动,鬼方重现天下了!”

卫瓘声音沉颤,一字一字如钢针般扎在王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