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记忆里的那一跪
尖叫声后,云衡看到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场景。
清水村里的狗全都吠起来,原本漆黑的街道被一盏灯笼点亮,渐渐变成两盏、三盏,越来越多的村民从家里跑出来,朝村长家围过去。
这些村民手里举着粪叉棍棒,高高舞着,不时喊着‘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之类的话。
云衡愣了半天,直到右手被从吊脚楼跳落的秦岭抓住才反应过来,两个人疯狂朝院门冲去。
两人冲上街道的时候,另一边已经有大批村民追过来,喊打喊杀。
空气湿漉漉的,仿佛有层看不见的小水珠漂浮着,鼻尖是绿竹与山药的味道。
秦岭带着云衡往山道跑,刚要上山,听见头顶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有几个男人拨开树枝举着猎枪下来。
两人立即绕道往山道旁荒僻的田埂走,田埂的位置有些矮,似乎曾经是一片鱼塘。
云衡下去有些费劲,脚踩着石头一步一步往下挪,秦岭看看两米多高,直接跳下去,然后直起身托住云衡腿根,把她揽下来。
两人沿着田埂使劲往远处跑,身后距离几十米远的男人们举着猎枪追下来,扎西叔叔看着秦岭他们逃跑的方向,冲几人点了点头。
男人们分批跳下田埂,往不同的方向追过去。
越往田埂里跑,土质越疏松,脚下不时会踩到些碎石头和烂树根,云衡中途绊了几跤,都被秦岭一把拉住。
两人踉踉跄跄跑出了田埂,身后不远处火光大亮,隐隐约约能看见许多人举着火把追赶,中间夹杂着几声狗叫。
这个夜晚,整个盲山都被火光照亮,整座清水村都陷入一片慌乱中。
姜波他们正在后山山道上摸索,突然发现村子混乱起来,紧跟着山顶也响起男人们的喧嚣。
他闭眼听了会儿动静,急忙带Ryan、石头跟六六隐入树后,屏住呼吸。
半分钟后,蜿蜒的山道下来七八个持枪男人,手里举着火把,排成一队火龙往山下赶。
等男人们走远,六六小声道:“姜哥,该不会是队长他们暴露了吧?”
姜波往山下看一眼,点点头:“看村里这架势,秦队长不好脱身,几乎整座村的人都追出来了。”
六六说:“那怎么办,队长手里就一把枪,刚才下去的七八个男人个个有枪,咱们得去帮忙啊。”
石头嘘了声:“先别慌,姜波,你打算怎么做?”
姜波想了想,问身旁的Ryan:“东西带了吗?”
Ryan疑惑:“什么东西?”
姜波说:“TGP计划你自己偷偷研制的震撼弹。”
Ryan恍然大悟:“哦!东西带着了,身上有两颗,车里还有剩余的……”
田埂的尽头是一片乱石堆成的山丘,山丘高低起伏,岩石也坑坑洼洼,看上去像一座座小坟。
火光余亮照到这边,秦岭带着云衡翻过一个山丘,视野里灰蒙蒙一片,像是笼了层青烟。
路到尽头,就真的到了头。
前面赫然是一片悬崖,秦岭一把拉住云衡,一块石头从上面摔落,过了很久,下面才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云衡傻眼了:“怎么会这样?”
秦岭也没了话说,他看看身后逐渐包围过来的火光,拉着云衡沿悬崖往左走,走出几步,山丘后面一声踩碎石头的碎响,几个男人举着猎枪站出来。
“云衡姑娘,好巧啊。”扎西叔叔的枪托顶在肩膀上,黑洞洞枪口瞄着两人。
云衡脸一白,忙拉着秦岭往回跑,朝右边走了没几步,山丘后面同样蹦出来几人,几条猎枪对准他们。
秦岭瞬间把云衡推进一个山丘的矮洞底下,同时从腰间摸出手枪,扎西叔叔反应迅速,立即从原地闪开。
但仍是没有秦岭拔枪开枪速度快,子弹打进扎西叔叔的大腿,山丘背面传出一声惨嚎。
男人们立即闪避进周围山丘的斜坡上,秦岭也滚进矮洞里。
与云衡的视线刚一对上,外面噼里啪啦响起枪声,猎枪的弹丸疯狂打在地面、山岩上,两人头顶的石屑哗哗往下掉。
对方乱打一气,一轮枪击过后,地面到处是触目惊心的弹孔,秦岭露个头看一眼,借着模糊火光发现距离最近的山丘藏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道秦岭跟云衡躲在包围圈哪个山丘底下,枪口瞄着另一个方向,半边身子都暴露在秦岭视野里。
他抬手一枪,直接打断对方的手腕,猎枪脱手从山丘滚下来,第二轮枪击响起来。
攻势越来越凶猛,村里男人们疯狂的填弹、开枪,报复他们。
秦岭又摸黑蒙了两枪,其中一枪像是打在猎枪枪管上,猎枪直接爆膛,将持枪男人半边手掌都炸飞了。
枪声渐熄,村里男人们畏惧秦岭的枪法,往后退开十几米远,有人背着受伤同伴去村里找人包扎。
秦岭擦擦额头的汗,看云衡一眼,对方也是惊魂甫定,一双漂亮眼睛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秦岭把相机从兜里摸出来给她:“照片我给你删掉了,我没仔细看,放心。”
云衡脸红了红,嘀咕说:“那这里面是什么?”
秦岭道:“村长运毒的铁证,为以防万一,还是先拍下来。”
云衡说:“你给我干什么呀,你给警察,给黎数啊。”
秦岭摸摸她的头,看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认真说:“咱们两个不能都被困在这里,必须得有一个人出去送情报。”
云衡一瞬间明白了,她揪住秦岭的袖子:“要走也是你走,你身手比我好,没我拖累着,想出去是很轻松的事情。”
秦岭眼神黯了黯,又抬起头:“不行。”
“为什么?我一个人跑不出去的!还不如把希望寄托给你。”
秦岭说:“如果咱们两个一定要活一个,那个人只能是你。你相信我,能帮你拖住他们,五分……十分钟怎么样,我给你拖住他们十分钟,你就使劲跑,不要回头。”
云衡直直看着他,半晌,嘴角弯下来,脸颊瘪着说:“你一个人,他们全村一百多号人,怎么可能拖得住十分钟,你会死的。”
秦岭摸着她的脸,安慰说:“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啊,你只管跑,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说完,他把相机往云衡兜里一塞,把拉链拉上,“云衡,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证据交出去。”
云衡死死盯着他,最后,从牙缝挤出来一句:“秦岭,你一定要好好的。”
闪电划过夜空,将整座山崖照亮,随后,就再也没暗下来。
山崖被火光照亮了。
数不清的火把将这片山崖包围起来,秦岭勉强看清山崖底下的面貌,崖间有嶙峋的怪石、衰败的柳木,崖底还有澎湃的水流声。
透过火光的倒影,两人看到有数不清的人影站在山丘上,手中或举着棍子,或举着农叉,气氛很凝重。
人群让开一条路,村长从里面走出来,朝着山崖边的土丘喊:“云衡姑娘,听说你又来了,怎么不进屋坐坐,搞出这么大阵仗,最后还不是要见面?”
云衡想要出去,却被秦岭拉回来。
村长见山崖那边没有回应,又说道:“上次云衡姑娘在村里搞出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也给过你一点教训了,怎么还是不长记性,非要一而再、再而三来挑战我的底线呢?”
云衡仍是不说话,村长推推身旁的村民,说道:“你们过去把他们抓住。”
其中一名握枪的男人有些畏惧:“村长,里面的人手里有枪,不好对付啊。”
村长瞪他一眼,说道:“所有人一起过去,看他枪里能有多少子弹,他再能耐,能把你们全给杀了不成?”
见村民们有些畏畏缩缩,村长从后面踹他们:“你们给我上啊,他敢对你们开枪?这些人是过来毁我们好日子的,想让咱们过回以前的苦日子啊,咱们应该同仇敌忾,把这些图谋不轨的人抓起来才是,这么畏首畏尾,你们是不想过好日子啦?”
村民们于是举着棍叉缓缓向前靠近,矮洞里,秦岭按住云衡,声线硬冷:“我去把他们引开,你看准机会就跑。”
接着,秦岭从矮洞跳出来,一个人站在山丘上。
他手里握着枪,村民们往后退了两步。
村长在后边喊:“上啊,他不敢对你们开枪!”
村长说得没错,秦岭确实没打算对这些人开枪。
他把枪膛向下一拉,熟练地卸掉五四手枪,一堆金属零件散落在地上。
下一秒,他整个人变成一根紧绷的弦,脚底蓄力,身躯如狩猎的黑豹般瞬间突刺出去。
强悍的爆发力让周围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黑影飞快掠过去,紧接着听到村长一声哀嚎从人堆被踹飞,戳到后边草丛里。
村民顿时骚乱起来,纷纷挥舞棍叉冲上来,秦岭侧头躲过一击,抬腿扫到对方腰上,又矮下身子,避过从头顶抡过去的黑棍,一拳捣在对方脑袋上。
这些村民打架毫无章法,只一味舞着家伙乱打,秦岭从人堆里来去自如,游刃着身法一拳一拳的打在他们身上,每拳都闷得他们喘不上气来。
云衡从矮洞出去,看一眼混战的人群,正打算走,却与旁边鬼鬼祟祟的年轻村民对上眼睛。
那名年轻村民年纪比云衡还小,看到身边有一条落网之鱼顿时兴奋起来,举着棍子要打她。
云衡没有慌了阵脚,看准时机抓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拧,把棍子摔在地上。
年轻村民没等嚎出声,又被云衡一脚蹬在脸上,踢晕过去。
她拍拍手走开,走出三四步的距离,脑袋被冷冰冰的枪管抵住。
秦岭被村民距离三米远围成包围圈,他手里握着一根钢管,微微低头喘气。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村民被人拉开,秦岭提着钢管往左边走,左边包围圈的人就往后退,秦岭往右边走,右边包围圈的人就往后退。
火光照亮了秦岭整张脸,他忽然站住,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人。
两束火把映在眼睛里,秦岭一动不动,脊梁挺拔,笔直如树骨。
两名村民押住云衡,村长手里握枪顶她脑袋,恶狠狠道:“你打啊,你不是很能打吗,再动一个试试?”
云衡一双眼睛写满了歉意,她紧张地看着秦岭,不停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有听你的话、我尝试逃跑过了、我没跑成功、对不起……”
秦岭沉默看她,半晌,声音有些沙哑了:“没关系,云衡,我知道你尽力了。”
说完,他定定看着村长手里的枪,淡哂:“可以把枪放下了,我再能打,还能有子弹快?”
村长揉揉阵痛的小腹,骂道:“你他妈还真敢踹老子!你把家伙丢了,我不为难她。”
云衡使劲摇头:“别……”
话没说完,秦岭手一松,钢管啪嗒摔在地上。
村长朝几个村里人使眼色,村民们围上来。
秦岭回头看他们,漆黑冷淡的眸子吓得众人往后一退。
村长气得大喊:“谁打他一下,我给一千块钱!”
村长又瞪着秦岭:“你他妈要敢还手,我开枪打死她。”
一名村民壮着胆子从身后踹秦岭一脚,秦岭身子不动,只是一双眼睛陡然放出森寒的光。
村长说:“二蛋,明早去我那里领一千块钱!”
这话说完,很多村民都摩拳擦掌起来,慢慢往秦岭身边靠。
又是一脚踢过去,第二脚、第三脚……
秦岭一声不吭扛着,其他村民见这些人都有钱可拿,也跟着往前挤,争着抢着往秦岭身上踹。
不到半分钟光景,秦岭浑身都是脏兮兮的鞋印,自始至终他没哼一声,身板笔直站在那里,不屈不挠。
挨了二十多脚,他身子有些摇晃起来,把牙关咬得死死地,就是不肯倒下,即便身躯摇摇晃晃,也坚持抬起头俯视着这些村民。
云衡被村长把嘴捂住,拼命的挣扎想要逃脱出来,却只像条落入渔网的鱼,徒劳又无力地挣扎。
秦岭睁开眼睛看着这些村民,他们拼命往前挤,他们的眼中有光,那不是火光,是被欲望和贪婪激发出来的亮光。
这层光又仿佛被一团漆黑的雾笼罩着,黑雾使他们只能看到眼前微弱的光,而看不到深藏于心底的那点人性的善。
秦岭挨了四十多脚后,村长终于叫停了这群疯狂的人。
他冷冷看着秦岭,说道:“你骨头还挺硬,这都不倒?”
秦岭无声扫他一眼,满是鄙夷。
村长看他一身狼狈的样子,忽然掐紧了云衡的脖子,嘴角使劲往上勾起来:“小子,你挺在乎这个女人的嘛。”
秦岭目光骤然敛紧,瞪着他。
村长拿枪点点云衡脑袋,道:“我要你现在给我跪下,你不跪,我就杀了她。你跪,还是不跪?”
云衡眼睛一瞬间瞪大,她在村长手里疯狂挣扎,村长抓她死死的,忽然被咬了口。
捂在嘴上的手瞬间松开,云衡朝对面喊:“秦岭,我不许你跪,你不能跪啊!你他妈的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会跪的,不会跪的对不对……”
话还没说完,云衡就哑了口。
她眼睛一热,心像被人剜了刀,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仍固执的喃喃着:“不要跪,跪了,你的尊严就没有了,你守护了一辈子的信仰就丢了,秦岭,不可以认输的啊……”
对面,男人膝盖微弯,身体开始慢慢往下落。
咚的一声,膝盖压到地上,碾碎了几块砂砾,一同碎掉的,还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