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知道你在

铁灰色的天空逐渐亮起来。

沉睡一夜的大地开始呈现出温馨而又平静的辉煌图景。

城市里,万家灯火依次熄灭。

高架上钢铁洪流般的车辆缓缓前行,将城市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公路漂浮着雨后的尘埃,细小而有质感,道路逐渐变得拥堵起来。

不远处,还残留一丝暗橘的遥远天边,一架通体闪烁飞机从跑道掠起,滑向天空。

云衡被吵醒的时候,正是这座城市苏醒的时刻。

她睡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身上被武警的同志披了件外套,军绿色的,有军人独特的硬汉气息与荷尔蒙味道。

云衡揉揉眼睛坐起来,头发松松垮垮着,眼皮还有些睁不开,素颜的脸蛋上有一两粒小雀斑,白得近乎透明。

她看见秦岭的病房里挤了一群白大褂,隐约听见什么‘专家会诊’之类的字眼,然后就看到病房门被推开,秦岭躺在病床被护士推出来。

云衡起身想要过去,忽然头晕目眩,连续的奔波与饥饿感此刻一同袭来,她不得不扶住椅子坐回去。

秦岭从云衡面前被人推走,身上插满管子,一群省医院的专家紧跟其后,一起去了CPU。

云衡安静看着他,看着他呼吸器上的雾气一层一层喷涌着,很安详,脸廓依旧俊朗,只是多了些许胡茬。

一群人离开,走廊彻底安静下来,云衡扶着墙站起来,看窗外的城市。

昏暗的路灯下,一夜暴雨的洗刷,整个城市泛着晶莹的水光。

向东方望去,那里是成片的金融大厦,它们冷漠地伫立着,遮挡住地平线那头的朝阳,即使太阳高高挂起,它们也要拼命挣扎一番,才能短暂地在崭露出自己本该温暖灿烂的模样。

漫天朝霞给人一种视线无限延伸的视觉冲击,仿佛所有往事发生在眼前,又仿佛虚幻在天边。

朝阳洒过来,落在她的肩头,仿佛一把开天利剑,要劈开她身上厚重的茧。

“云衡姐!”

走廊那头,六六声音传过来,他提着饭盒赶来,把守的武警认识他,并未阻拦。

“六六。”

云衡开口了,六六却原地怔住,他从未听过一个人如此声嘶力竭的讲话,那种声音像被抽干了力气,干枯、颓废,厉鬼一样。

六六低头走过来,没吭声。

漫长的沉默过后,云衡接过六六手上的饭盒,打开,鸡汤已经凉了。

她嘴皮和嗓子都是干枯沙哑的,笑说:“谢谢你,六六。”

六六很别扭地掰着手指头,说:“云衡姐,你不用和我说谢谢的。汤凉了,我拿去热热吧……”

云衡不给他,裸妆的脸颊白得发亮,唇色也淡:“不用热,我没那么矫情的。”

说完,她坐回长椅上,胡乱咬开一次性勺子上的塑料袋,埋头喝汤,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汤,六六眼疾手快的把饭盒跟勺子收好,说:“云衡姐,你好好休息吧,眼圈都熬黑了。”

云衡哪有心思管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子。

她扯嘴皮笑笑,起身离开,说:“我出去透透气。”

换了衣服,云衡倚在医院门口的常青树旁抽烟,细长的烟在她指尖款款燃烧,深吸一口,火光大闪,烟卷噌噌往上燎。

站了有一会儿,云衡觉得腿发麻,打算回医院去看看秦岭手术怎么样了。

等电梯时,身边跟着医生,白大褂白口罩,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却没有佩戴铭牌。

鼻尖是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云衡拧紧了眉毛等电梯门打开,无意中瞥了医生一眼。

医生漆黑的眼瞳一瞬闪过亮光,很快恢复镇定,并没有与她对视。

云衡在记忆深处搜索这双眼睛。

突然间,云衡扭头去抓医生,医生早有防备,一把将她推开,拔脚往医院大门跑。

云衡登时红起眼睛,她疯狂追着医生,此时正是探病高峰期,两个人一前一后横冲直撞,医生身手更加敏捷,连续几个翻滚从人群中闪过,跑出了大门。

云衡腿脚也不慢,但是被撞翻的人拦了几次,她拨开这些人的手,追出大门时,医生已经脱去白大褂翻过铁栅栏离开。

她跟过去,一把抓住栏杆往那边跳,医生一边回头一边看云衡,表情从容淡定,眼神里透着戏谑。

前面是一条深巷,深巷两边是濒临拆迁的烂尾楼,狭窄的地形上空是纵横交叉的一截截竹竿电线,上面凌乱搭着衣物或床单,有点像旧时的香港中山小区。

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医生在前面飞快奔跑,云衡在后边追,新百伦被昨夜积压在水洼的雨水湿透,她咬紧了牙,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逃出自己视线。

医生是假的,他是无名,GPS组织逃脱掉的高级头目。

秦岭他们伤成这样,都是无名一手造成,云衡怎能不恨他,不追他。

两个人在巷子里追逐穿梭,杂物很多,三轮车,手推车,废纸箱,旧电视机,两人的距离在逐渐拉大。

无名在前方身形一闪,躲进一幢烂尾楼内,防盗门唰的拉上,人不见了。

云衡找棍子把防盗门撬开,想也没想,直奔顶楼追上去。

顶楼的铁门半掩着,云衡抽棍子直接抡开,无名正倚在对面烂尾楼上抽烟,身后是一排排或蓝或白的床单被罩晾着。

日头越拉越高,云衡摸出手机给六六发了短信,塞回腰间,朝对面冲过去。

来到顶楼边缘的时候,云衡却止了脚步,两幢楼间隔近五米,她探头往下看,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底下的景物晃得眼花。

无名左手抄兜,右手夹烟悠悠抽着,远远望着她,很是不屑地笑出一声。

云衡舔舔牙齿,向后退出去十多米,手里的棍子猛地向天上丢出去,一瞬之间,脚掌猛踏地面,水洼被拧个旋子,她飞快跑了出去。

十多米助跑,新百伦踩在顶楼边缘彩瓦钢的时候,蹲身、曲足、起跳,云衡身子高高跃出去。

她发出野兽般的吼叫,那一瞬阳光包围着她,好似大片佛光洒下。

一道完美的弧线,一次生死度外的进击,她眼中放出凶戾的光。

终于,云衡滚落在平地上,落地瞬间,她的手臂拾起砸下来的棍子,狠狠地抬眼看无名,无名丢掉手中烟头,掀起身后的白床单闪身进去。

大片大片的床单被罩遮挡视线,云衡拎着棍子掺杂其中,敏锐地捕捉着每一点动静。

脚步声出现在左边,云衡挥着棍子朝那道影子砸去,却扑个空,掀开床单的时候,几米远的地方蓝色被罩抖动,人已跑远。

云衡红着眼睛追,跑了几米,忽然心跳如鼓,她举起棍子挡在身前,却被轰然砸来的一根粗壮晾衣竿撞飞。

胸口像被堵住,云衡扑在地上,又迅速地滚到一边,扯下一片床单掩着。

窸窸窣窣的脚步过来,无名走向这边,没见着人,似乎有些疑惑,下一秒,回了头。

一张白色床单从头顶盖下去,像是铺天盖地的画布,他脑袋被蒙住,云衡一脚踹他裆部,又抄棍子砸过来。

无名被打得猝不及防,身子东倒西歪的撞翻好几排竹竿,几十条床单被罩铺在地上,烂尾楼顶面积窄小的平地上,这些五颜六色的布匹像幅抽象派画作。

无名被裹在床单里,云衡追着他砸,一下狠过一下,无名终于知道眼前这女人有多疯狂。

终于,无名滚到一个塑料桶旁,塑料桶砸到他身上,伸手一摸,粗粝的粉末,是洗衣粉。

云衡追过来时,无名拼命撕开身上的床单,忍住下肢老二的剧痛,将洗衣粉桶猛一掷,泼到对方身上。

洋洋洒洒的粉末从半空撒落,云衡下意识抬胳膊挡在眼睛前面,这一瞬的分神,无名跳起身往顶楼边缘跑,直接跳了下去。

云衡强睁眼睛看他,急忙追过去,原来烂尾楼每一层都有向外凸出的阳台,这种老式阳台极为少见,但上下间隔不大,两个阳台之间还有空调的外装机,用铁栅栏固定着,人如果踩着下去并不是难事。

此时无名已经跳了两个阳台,正踩着某台空调的铁栅栏向上张望,云衡与他对视,对方冲她比中指。

云衡把住顶楼边缘也往下跳,身子落在阳台上,被啤酒瓶子绊了下,她慌忙扶稳,瞅准了位于两层阳台中间靠右的空调机,咬牙跳过去。

无名继续往下跳,两人都不敢往下看,只是很有默契地屏着气。

你追我赶,像成龙电影里的警匪大战。

终于,云衡跳到腿快断的时候,无名已经落地,他又朝云衡比个中指,拔脚朝巷子外冲去。

最后一个阳台云衡直接掠过,从几米高的空调机跃下,落地翻滚两下身子缓冲掉身体的惯力,她掐腰站起来,骂一句脏话,继续追无名。

出了巷子,云衡一眼捕捉到无名上了辆黑色无牌捷达车,车子停在马路对过的斑马线上,距她只有五米。

她冲过去的瞬间,汽车亮灯,无名戴上墨镜帽子,摇下半截窗户又朝她比个中指。

随后车子发动,引擎大响,箭一般冲出去。

马路上各种车辆呼啸而过,云衡看着前方路口的红灯已经倒计时,黑色捷达车驶出几十米远停在那里,静默着,像蓄势待发的兽。

她很清楚,一旦红灯变绿,自己再也不可能找到他。

云衡横穿马路,肩膀猛地被斜插马路的电瓶车撞一下,她没理会对方的破口大骂,继续奔跑。

黄线右边的车辆来不及减速,司机狂摁喇叭,云衡拔脚跳上前面一辆车,踩着车顶跃下车前盖,脚踩着一辆辆轿车的车顶飞跃。

一时间道路混乱,车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只差一秒,她眼睁睁看着交通灯变绿,黑车反光镜里那张挑衅的脸渐渐驶离视野。

云衡一脚踢在路灯上泄愤,又远远看见明黄色衣服的交警赶来,掉头就跑。

回到医院,秦岭的手术已经结束,她听见心脏起搏器的电流声,虽然人还活着,但不知何时会醒。

石头和阿曼的手术也很成功,身上打了石膏,都是皮外伤,养养就能康复。

医生允许云衡进去探望,她静默着进去,看着秦岭略显憔悴的脸,心就像被扔在雪地里滚一遭,又凉又痛。

她安安静静趴伏在秦岭病床前,听着病房里滴滴答答的仪器声,眼皮忽然沉重得要死,于是沉沉睡过去。

云衡在梦中睡得天昏地暗,打着轻微鼾声,她实在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她行走在苍茫一片的天地间,迷失方向,只漫无目的向前走。

她睁眼时,病床上坐着一个人,黑眸短发,蓝白条病号服,平淡如水。

他醒了。

秦岭默默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泛着光,干净纯粹,云衡仰起小脸望着,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窗外阳光明媚,没有一点杂质的天空像极了澄净的蓝宝石。

病房里一片虚白,她低哑地唤他:“秦岭?”

秦岭用力回握她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让她确定眼前的人真得没事。

云衡眼眶瞬间湿润,眼泪不争气的淌出来,他眼底也有波动,抬手拿衣袖轻轻给她擦拭眼泪。

他嗯了声,脸皮苍白笑着,带点轻哄:“哭什么?”

云衡一听这话,眼泪更是跟开了闸似的,拖着眼尾,像只委屈的小狐狸。

他抿唇半刻,说:“不哭了嗯。”

云衡破涕为笑,把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呜呜着:“讨厌,谁让你看我哭的。哭得跟孙子似的,都不好看了。”

秦岭无声笑笑,拿手蹭蹭她后脑勺,轻轻缓缓。

他沙哑着嗓子,语调干涩:“云衡,又见面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