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柔然

苏幽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久，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潮水一般涌来的疼痛，淹没了他的所有感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股热流从额头流进全身灵穴，浑身关节的刺痛感也逐渐缓和，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正轻轻盖在额头上。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灰色的背影，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家主，于是立即想要起身，身体刚一动便浑身都疼，咬着牙强忍住才没吭声。

那股热流依旧在全身流窜，他勐地抬头，却看见头顶盘旋着一只火凤，张开烈焰腾腾的长喙，源源不断地喷出一股温暖纯阳的火气，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终于醒了，你叫苏幽是吧，旁边这两个小子，是苏夏的徒弟？”

苏幽一愣，家主却依然背对着他，他这时才发现家主的后背上有几道很长的伤口，现在已不再流血，血迹也仿佛蒸发掉了，只剩下很淡的痕迹。

他有些吃惊，但看家主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大碍，心里顿时有些忐忑。

苏郃虽然背对着他，却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孩子，别担心，我虽然老了，这点伤却也不碍什么事。”

苏幽稍稍宽心，望了望躺在旁边仍旧昏迷不醒的两个小鬼，担忧道：“家主，苏律、苏河他们怎么......”

“你放心，他们只是年纪还小，体质不如你，所以醒得慢些，但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条蛇......”苏幽回忆起之前的景象，忍不住有些后怕，于是抬头去望天空，他这一望，便愣住了。

原本碧绿的像一整块青玉的天空，现在就在他头顶上空，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浅色漩涡，那里的光幕比其他地方稀薄了许多，其中夹杂着流星般的杂色灵流，缓缓聚拢在漩涡的中心，看上去既美丽又令人恐惧。

“灵域怎么会变成这样？”苏幽诧然道。

苏郃也抬头望了一眼灵域上空的漩涡，忽然这个老人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望着苏幽道：“苏幽，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火凤会继续留在这里治疗你们。另外，有些事情要你替我跑一趟。”

苏幽已经看见家主手里捏着的东西，他心头诧异，嘴里道：“请家主吩咐。”

族长瞟了手里的东西一眼，冷冷道：“召集其他人，一起捕蛇！”他手中双指掐住的，赫然是一条通体透明的碧绿小蛇。

“这东西非常厉害，特别是对我们来说，你要叮嘱所有人千万小心，若是不慎被咬了，就让赤凤化毒，我会让赤凤一直跟着你。”

说完，苏郃双指勐地一用力，那条小蛇嘶叫了一声，瞬间化作一团绿色液体，被手上火光一卷，便化作白烟消失无踪了。

苏郃踏步便顺着斜坡下的羊肠小径，继续走自己没走完的路。苏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那个方向，难道是去见......”

念及于此，他抬头望着天空那诡异的漩涡，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忧虑。

苏郃走过羊肠小径，又走了一大段路，一路上的风声和林涛渐渐隐没，山坡下的林海广袤而美丽，拐过许多岔路之后，周围渐渐寂静无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

林子越来越深了，先前明显刮过大风，地上铺满了新落的绿叶。

苏颌缓缓走着，偶尔踩上枯叶，便听见“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知何时起，周围便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这股香气自然而清新，让人忍不住想起满山遍野开满鲜花的场景。

苏郃停在了一道碧绿的光幕面前。周围已是开阔的平地，身前却横亘着这样一道封锁线，就像是一个缩小版的球形灵域，和天上那个大的相互呼应。

光幕的前面，竖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石碑，下面半截插进了土里，露出地面的部分斜指向天际，石碑是赤红色的，上面龙飞凤舞刻着几个大字：

“擅闯者死！”

苏郃漫不尽心地看了那石碑一眼，脚下并不停留，继续朝光幕里走，他的身体刚一要碰上光幕，立即便出现一口裂隙让他安全通过。

一进入光幕，迎面而来的花香便更浓了。

走过一段开阔地带的路，苏郃便来到了一处幽深静谧的无名谷中，谷中果然遍地都是鲜花，簇拥着盛放，每一朵都是纯白的，没有丝毫杂色，因为山势的影响，谷顶只有一束黯淡的阳光，照进幽谷的深处。

苏郃深深呼吸，花香充溢他的胸膛，他仿佛已感觉到，自己衰老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朽木上开出了新的嫩芽。

这时候，遍地的落花无风自起，仿佛一场花雨，迎面砸向了苏颌。老人伸手遮住眼睛，无奈道：“柔然，别胡闹了。”

幽谷的深处，似乎传来了幽泉般清澈的女孩声音。

“古兰花的花语是什么？”

落花如雨，花香沁入魂魄。

苏郃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排遣的伤怀，幽幽道：“诀别。”

老人一步步走近，走入了摇曳怒发的古兰花深处，无名谷的深处，一束阳光照亮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跪坐着的女孩儿。她闭着眼睛，睫毛仿佛在阳光里颤动，那仿佛正在沉睡的模样显得乖巧又恬静，看过她一眼的人，都忍不住会想，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这般恬静的人儿来。

她正在笑，嘴角荡漾着春日般暖人的笑意。

苏颌走近了女孩儿的身边，眼里充满了慈爱和怜惜之情，他看见女孩儿的脸色特别苍白，忍不住关切道：“孩子，你没事吧？”

女孩儿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她正手捧着一堆碎花，如雪的花瓣在阳光下仿佛正在融化。

“你不该这么逞强，维持灵域已经对你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荷，迎敌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苏颌已经看见那捧花瓣里沾着的血迹，不由得眉头紧蹙。

柔然却轻轻摇头，嘟着嘴道：“逞强的不是我，是爷爷你。你明明知道，那把弓不可以连用两次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苏颌笑了两声，柔声道“孩子，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的。”

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那个女孩儿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苏颌也仿佛并不奇怪，只是他盯着柔然看了许久，忽然叹息道：“对不起，柔然......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一定很苦。”

柔然却摇了摇头。

苏颌继续道：“我曾经发誓要治好你的眼睛，可我却没有做到，现在我也无法许诺给你自由......”

柔然继续摇头，轻声却肯定道：“你不要这么说，爷爷......这不是你的过错，而且我知道，族人需要我......就像你说的，我是苏家的女祭，不是炽勒的。这条路虽然没得选择，但我心甘情愿保护大家。”

族长低低重复了一句“苏家的女祭”，道：“世人已经忘记我们的存在了，唯一对我们还有执念的，恐怕只剩那条大蛇了......”

“才这么短的时间，它为什么敢再来？上一次的伤这么快就恢复了？”

苏颌摇头，他也搞不明白，“是啊，这一次汐蛇之主的恢复速度太快了，而且我和它交手，发现了几个可疑的地方。”

“哦？”

“我发现它已经结出了第三颗灵茧，风之灵茧，可是以它三千年的修为，本来是远远不够的，汐蛇这一次的实力提升之快有些让人意外。”苏郃顿了顿，继续道，“另外，在你开启灵域裂隙的时候，汐蛇趁机喷进很多水灵，这些水灵化作数量惊人的碧绿小蛇，这种化蛇的把戏原本就应该在我击溃大蛇本体时消失，可结果不仅没有如此，反而最后这些小蛇统统逃开了。这些事情实在有些奇怪，我总感觉这一次的袭击没有这么简单。”

柔然面色一惊，道：“你是说，它还在窥视这里？”

“我不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它这一次至少得老实很长一段时间吧？不过本体虽然需要休眠，但它还有个化人分身白凛，我担心也许她会耍什么手段。”

“她能玩什么花招？没了本体的支持，她连在外面世界自保都很难吧？”柔然道。

“最大的问题是，”苏郃咬了咬牙，似乎想起了什么恼人的事情，“这种要紧的关头，那个臭小子还在外面晃悠，万一他回来的时候遇上了汐蛇怎么办？”

柔然哑然，她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想笑，“你是说苏夏哥哥？”

苏郃恼怒地点头，“本来我就是冲这件事来找你的，没想到半路......这事你也有份！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替他打开了那口井？”

柔然轻轻撇过了脑袋，原本恬静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少女的顽皮来，她含笑道：“苏夏哥哥说，你关了他一个月，不给吃不给喝，想要折磨死他。”

苏颌气结，沉声道：“臭小子，我明明是让他去石湖闭关，怎么传到你的耳朵里，就成了折磨他？”

柔然笑道：“恐怕不只是我的耳朵里，可能所有人都以为你在罚他。”

“好啊，等他回来，我还真就关死他！”苏颌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这个臭小子，贪玩胡闹，还背地造我的谣。”

柔然问道：“你真不是关他禁闭？”

“还能有假？”苏颌一瞪眼。

“可你为什么不给他吃饭？”

苏颌冷笑一声：“他已经到化境后期，早就能以火为食，横竖是饿不死的，他嘴里那么说，还不是嘴馋贪吃！再说你，居然私自打开溯灵井帮他跑路！你知不知道其中的风险？”

柔然沉默了下来，苏颌就继续瞪着她，两人僵持了好久，苏颌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这时柔然的嘴角才悄悄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柔然，我并不是要责怪你，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你知道溯源之井的另一头是什么地方吗？我们一族绝不能暴露在世人面前，我会派人抓那小子回来，希望他不要跑得太远。这一次就算了，我知道你也是小孩子脾气，但决不可再犯，知道了吗？”苏颌语重心长道。

柔然点了点头，有些悻悻然，轻轻哦了一声。

“溯灵井，溯灵井......”苏颌瞟了一眼谷内的深处，里面有一片水涧，汇聚到一片碧绿的湖里，湖的对岸的黑暗中，却闪烁着妖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