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
一
她是苏宛如母校唯一的教授。
学校里别的老师都是大学毕业来的，只有她中专——82年毕业留校（瞧人家也是中专！）但她上了电大，考上在职研究生，又编书著书，评上了学校里有史以来第一个教授。
她非常漂亮——学校里的女老师漂亮的多着呢，但学问皆不如她。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少女（一如她的身材），别说五十岁，就是到八十，人家可能也会像十八岁时候那样说话。什么叫永葆青春呐！
苏宛如的女同学，个个对她崇拜得要死。
教授嘛，就是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教授回娘家，不是回娘家，是回妈家。
教授不烫头，不做头发，因为那样有社会气。
教授十八年前开始写书，跟苏宛如谈她写的书，也鼓励她写。
于是苏宛如就写科幻，天天投往《科幻世界》，但是三个月过去，毫无音信。
她急了，给编辑部打电话，编辑部说，他们每天收的稿子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
她不知是否坚持下去，就拿给教授看，教授迅速地瞥了一眼，翻了一页，说：
“你还给编辑打电话？你看你写的，你看《狮子王》……”
苏宛如放弃了。
年轻人是很容易受影响的，特别是来自其崇拜的人的影响。
08年教授的女儿考大学，苏宛如真心实意地说，老师，您女儿的妈是研究生，她一定考个清华北大。
可教授不屑地说，“不考那样的。”
苏宛如很吃惊，全中国最好的学校不考，那考什么学校？出国吗？
复读了一年，教授的女儿考了省经济学院。
苏宛如还真不知道，经管类是最好的大学。
教授去新加坡进修了三个月，
她回来告诉苏宛如，萌萌该去那儿读高中，人家给奖学金，不过大学毕业后要在新加坡服务三年。
孩子愿意考哪儿就考哪儿，想去哪儿工作就去哪儿工作，难道还有个“必须”？为了那点儿所谓奖学金？
忽然，平生第一回，苏宛如有了与教授不同的想法，虽然教授见多识广，教授的想法是最最明智的想法。
“不行不行，萌萌不去那儿。”
“你怕什么，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
“我认为中国就是最安全的国家。”
教授在笑，不说什么，好像在笑苏宛如的弱智。
当大人觉得小孩儿不可理喻的时候，一般都会那么宽容地笑。
新加坡既然那么安全那么好，我却对新加坡不感兴趣，我是否弱智？
弱智就弱智吧，反正我不让萌萌小小年纪就飘洋过海，去新加坡读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然后再为新加坡服务三年——对此，苏宛如很坚定。
“孩子的根在中国，我认为，她的母校应该在中国……”
“国立新加坡大学在世界上很牛的，比中国的清华北大还……”教授又笑了。
“如果有本事进得了国立新加坡，还能没本事进中国做好的大学？再说，孩子小小年纪出国，那我干嘛？”
“你也可以去呀。说不定开饭店。”
她说得轻松愉快，及其优雅——人家教授从来没有大难临头气急败坏怒气冲冲慌慌张张，人家永远那么从容，那么愉快，那么轻松，那么优雅——苏宛如这辈子就从来见过她皱过一下眉头。
女人眉头一皱，脸一拉长，就丑了，不信你试试。
但是苏宛如已经是成年人了。
她已经知道，她这辈子最不可能干的职业就是开饭店——顾客若投诉，她一定不耐烦地说，凑合着吃不行？
她这人还很爱国，她要让萌萌爱国。一个人若爱国，她的根就得扎在中国，她必须在中国受教育，在中国有校友！
不过，苏宛如仍然崇拜教授——她是苏宛如生活中唯一的教授，也是唯一出过国的——人家学问深，见识多！
终于那一天来了，萌萌考上大学了。
苏宛如很开心，告诉了教授——俺可不用下南洋！
萌萌大二的一天，教授给苏宛如打了个电话，说是给萌萌介绍了个导师。
那个家伙是萌萌那个学校里的博导，是计算机领域的大牛，教授和他一块儿做报告来着，在电梯里，她逮着这个机会，问人家是否愿意收一个学生，一个小孩儿。
人家说，可以啊。于是教授就赶紧给苏宛如打电话。
首先苏宛如很激动。教授时时刻刻都想着她的老学生，连同老学生的孩子！
可是，苏宛如虽然很感激教授，还是忍住了没告诉萌萌。
萌萌从没说她喜欢计算机之类的东西，凡她所学，大概她都不讨厌，也学得不差，但她志不在此。
如果，在那个大学里，只有计算机这一个专业，只有那一个大牛，萌萌除了这个大牛，就找不着导师，她一定叫萌萌抱住这个大牛的腿！
都十八岁了，上大学了，孩子的事儿孩子自己做主吧。
二
教授一如既往地想着苏宛如，想着萌萌。
那天是星期一，教授百忙之中打电话给她讲了个故事。
说有一个女孩，也是名牌大学的，现在美国全球500强，跟她妈关系不好，一年也不给她妈打电话。
教授接着教育苏宛如，咱得以她为反面教材，要注意培养孩子的感情。
忽然苏宛如注意到教授说“也是名牌大学的”，也就是说，她见过的名牌大学生都在某方面表现不好，比如情商？
是不是这个原因，教授的女儿才不考清华北大那样的，复读了一年，去经济学院？
这个，苏宛如没问，因为她知道，在55岁这个年龄，教授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她担心，一旦教授向她证明，名牌大学的孩子情商如何让如何让低，她再戴着这副眼镜去看名牌大学的学生，可能会发现他们真的个个情商低。
教授继续关切地问她在做什么，她很不自信地说，在……写东西。
“哟，那，我看看，我让他们看看，能不能改编成电视剧。”教授那无比悦耳的声音，会让任何人觉得，她说的有百分之百的有希望会成功。
“不不不，不行不行。”苏宛如赶紧说。
她绝对不敢让教授看——中国十八年前已经丢了一个科幻作家，再说，她没打谱写影视剧，她只是信笔写来——充其量罢了。。
教授此刻想起另一个学生，上学的时候跟她苏宛如似的，不好好学，毕了业才知道奋斗，念完本科就三十岁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考研，问教授。
“我跟她说，你考公务员吧。她就考了，考上了。这不，挺好的。”教授说。
“她既然想考，为什么问别人？自己考就是了。”苏宛如说。
“她呀，她都三十了。”教授说。
可是，考研已经没有四十岁那样的年龄限制了么，任何人不是都能可以考吗，教授自己不是四十二岁考上的吗？难道，从三十岁考到四十岁，还考不上？钱理群教授三十九岁考上的北大！
忽然苏宛如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觉得，如果继续跟教授聊下去，她会失去所有的自信，因为，她三十岁才开始上的大学……
三
那天，教授打过电话来。
“宛如呀，我收到一个请帖，要我去参加一个会议，在你家那儿——金河，对不对？金河绯竹绿园。”
“哦，绯竹绿园是个很棒的地方，可以玩可以住宿可以开会。我们去那儿玩，门票是50元呢。”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一想，很多年没跟你见面了，我们聊一夜也好，我再看看你家乡什么样……”
“哦！我们金河很美呀！老师您可能没见过，我们这儿有很多很多旅游胜地，有个滴翠幽谷，有个古桥双月，有个清泉玉林——那儿很多泉，不输济南72泉！哦，多着呢，还有孔子的足迹，‘逝者如斯夫’，还有孔子弟子的庙，哎呀，名胜古迹很多很多……”
苏宛如恨不能一下子变成导游，热情洋溢地背导游解说词！
这份对家乡的了解与热爱，嘿，可是一个文化人最基本的素养！
教授笑着打断她，“好，咱们就说定了，我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苏宛如盘算开了，她不会开车，可以找老朋友傅师傅的车，哪怕是一个中午哩，也可以带老师去离绯竹绿园附近的桃花湖去玩玩，算是尽一下地主之谊。
大金河与小金河，如果老师没时间去看，她应在路上能看见，
然后，苏宛如去了城里最贵的理发店做了头发——她可不想显得比老师还老！
苏宛如等啊等，那一天终于来了。
9月23号晚六点，教授抵达绯竹绿园，电话里说：
“宛如吗，今天晚上要不你别来了，我担心你怎么回去。”
“咦，老师，要是规定不让留宿，我可以订一个房间，您看那儿还有吗？”
“房间已经没有了，没有了。”
“那，老师明天我几点接您出来玩玩呢？”
“明天，明天我哪儿也不去。”
“老师您不是想看看我的家乡金河什么样吗？”
“哦，不，我就待在这儿，那儿也不去。”教授的语气非常坚定。
“那，好吧。那，老师您先吃饭吧，吃完饭您抽出点儿时间来，咱们在微信里聊。”
“好嘞。那么，再见！”
教授很愉快地挂上了电话。
等到晚九点，教授发过来微信邀请，苏宛如接受了。
千言万语，别说毕业那么久，光这十来年里的变化有多大呀！一时从何说起！
教授先询问她的家庭情况，父母在吗，兄弟姊妹几个。
苏宛如如实回答，“我奶奶去年走了，我爷爷九十岁，身体很康健，昨天还跳绳。”
“嗯，宛如很幸福啊。”
“这个，还行吧，”苏宛如笑笑，“这个时代，人人很幸福吧。”
“宛如，你毕业了么？你有毕业证么？”
苏宛如很吃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提那电子学校的毕业证干什么？我没用着那东西啊。
“我毕业了么？老师您不知道？我没有啊。我以为，嘿嘿，像我这样的学渣，老师您知道的。”
“好了，你也别那么痛苦了。”教授安慰她。
苏宛如感到有点诧异，感觉哪儿不大对劲。
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下一代都上大学去了，我还为当年没毕业痛苦？
她想说，她后来拿到了英语专业的本科毕业证，又学了汉语言文学，但是教授没问，她就没说。
于是她们聊起了她当年那个班的同学和老师，当年那些老师都成领导了。
苏宛如很开心，“这自然的，他们当年都和您似的，正年轻呢！您现在都成教授了！”
现在政治老师当了校长，班主任当上了与招生办主任，那个上课不怎么使劲儿讲，成天开开心心的漂亮女老师去了机房，南开毕业的数学老师现在负责校刊……教授一个一个地说着，忽然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表，说，“10点了，我得去拿*。”
明天白天什么时候拿*不行啊，为什么晚上10点拿呢？苏宛如想说，没说。
反正晚上10点钟不宜再打电话，结束就结束了吧。
“好嘞，老师您拿去吧。明天您不出来，我找您去。”
“不，明天的报告，你听不懂。”
“那，中午呢？我中午到，跟您见个面儿吧！”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晚上，教授说话算话，打过来了，说：
“宛如，明天上午我就没有报告了，咱们可以见面聊聊。”
第三天一早，教授打过电话来，说“宛如，我们这已吃完早饭了，正在出发回济南。”
“您不是说，上午没事吗？”
“对呀，因为都没事了，报告做完了，我们这一车就先走了。我也得走啊。你看，我还给你带来了漂亮的西湖书签，我没法给你了，只好拿回去了啊。”
“那，老师，那再见了。”
教授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