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釜底抽薪(4)

青城。

急雨后仍是烈日当空,庭中草木繁茂,投下片片浓荫。

清萝一手揉肩,一手拢起窗纱向外头张望,口中自语道:“总这么下,今秋又该是个凉秋了。。。。。。去这么久,也不知太太同姑娘说什么呢。”

转身回了绣架旁,坐下走了十几针,颈间又酸胀起来,停下针,指腹轻轻拂过绸面,不由得又叹,实在是块顶好的料子,轻软却厚密,丝光又柔又亮,犹如上好的南珠,色更是红艳的醉人,将她面上也映出淡淡一层红晕。喜帕迟迟不曾起针,清萝少不得代劳,虽不及玟秀,可清萝深知自己绣工不差,而如今一针一线格外小心,是生怕辜负了这料子。暗暗想着,能送这样料子的人,许该就是良人了吧?

府内已放下话来,陪嫁入京的,十之八九便是她了;想起前几日娘亲与哥哥来城内瞧她,同她说的那些私心话,越发惴惴难安——舍不得故土爷娘,可去也终是要去的。

侧脸望一望案头,铜镜内映出的脸孔白皙娟秀,恰如她的针线,虽也出众,只不过被玟秀那世人难及的绣艺比着——站在玟秀身旁,再美的女人也会黯然失色,难免沦为陪衬。

默默想着心事,只听廊上有人笑道:“姐姐一个人下什么神?靖州姑老爷府上两位姑娘提早到了,大伙都去瞧呢——”

清萝见是上房传话的丫鬟芸儿,便用素绢遮住喜帕,起身走出房去,“先还说过两日才到,只三姑娘六姑娘么?”

“要不怎么说提早了呢!”芸儿抿嘴笑道,“这回有两位三姑娘,除了姑老爷家的,还有京城卞家的三姑娘,跟了她兄弟来的。”

“京城卞家?”

见清萝拧眉,芸儿道:“姐姐糊涂了不是?吴家二房太太的侄女,同吴六姑娘是姑表姐妹——”

清萝笑着“嗳呦”一声,“六姑娘本就不是姑老爷房里的,瞧这绕的,叫人不糊涂也糊涂了。”

“先不说绕不绕的,老夫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说跟当初吴六姑娘一样可人疼,刚赶着要认下干亲呢!”芸儿笑道,“这会儿都在老夫人那儿等着赏东西,姐姐也快去吧。几位姑娘散了好些宫制的金银锞子,各色京果点心,每人还得一个掐金珐琅的戒子。”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清萝笑啐道,“把你们稀罕成这样!”她虽如此说,底下几个小丫鬟却笑道:“姐姐是要进京的人,自然不稀罕京城的东西,不如放我们去瞧瞧热闹吧?”

清萝便笑:“快去快回,一时半刻的姑娘回来,连个茶水也叫不着人!”

站在廊上目送众人说说笑笑的随芸儿去了,正要回身进屋,却见玟秀从房后绕了过来,同去的小丫鬟手中捧了只锦盒跟着。清萝忙迎了过去,“姑娘没往老夫人房中去么?将上房的芸儿过来,说姑老爷府上几位姑娘已经到了。”因见玟秀脸上淡淡的,边将她扶进房内,边笑道,“还说老夫人又要认干孙女呢——这锦盒是太太给的?”

玟秀轻点点头,吩咐道,“搁下去吧。”

那丫鬟将锦盒搁在案上,福了福退下不提。

清萝向隔间纱橱内端来一盏凉中带温的消暑汤,轻道:“姑娘不换身衫子么?”口中说着,悄眼望望锦盒,近看时只见盒口处绣着两条四爪云龙,锁扣亦是龙形,便知应是京中宸王府送来的。

玟秀也定定望着那盒子,“晚些见吧,母亲叫我先不必去了。”

“是呢,方才下了雨,这会儿暑气反倒比头晌还重。”打量玟秀的神色,清萝便将锦盒开了,内中竟是一幅画儿。画轴轻轻展开,先露出一顶玉冠,显见是幅男子的画像——清萝心口微微发紧,正要往下再展,却听一旁玟秀恹恹的道:“收了。改日再看吧。”

再如何暗自失望,清萝也只得重将画轴卷起收好,又服侍着玟秀除了外衫,扶到凉床上歇下。

似睡却非睡,玟秀回想方才母亲所言,她未来的夫婿——倘若她真能顺利嫁给他,不再节外生枝——竟又险些命丧埈川,更令她震惊之事,却是在遇袭坠江之时,一名女子紧跟着投水殉情。母亲对她说这些,无非是叫她日后提防此女擅宠。可母亲明明又说,这女子出身微贱,且恐怕此生也难以有孕。她只是不解母亲之意,何须同一个出身贱籍且无嗣的女子计较,岂不有损她的体面?

见玟秀未再有旁的吩咐,清萝仍去了绣架旁,接着绣那喜帕,针脚依旧精巧细密,心内却更觉空落落的,道不出哪里不对。

这时忽听玟秀轻叹道:“天晚些暑气散了,同我再拣几色丝线。昨日你挑的也不是不可,意思到底欠了些。”接下来话音一转,语气淡的仿佛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外头越是盛传,却未必是真。今日看来,许或竟是个重情之人呢。。。。。。”

没头没脑的几句,听得清萝心中一乱,再下针时只觉指尖刺痛,忍不住轻咝一声,生怕染了缎子,忙抽出手来放进口中吮净了血珠,遮掩着自嘲道:“这是怎么了,许久没扎过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