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归山
孤峰傲立万山围，
半壁丹崖半翠微。
真武当年修炼处，
仙台自在白云飞。
武当山，天下第九福地，高险幽深，飞云荡雾，磅礴处势若游龙走天际，灵秀处美似玉女舞纤姿，当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时值六月，草木葳蕤，漫山遍野的松柏挺立，竹影扶疏，一片郁郁葱葱。不时有天风浩荡，吹拂而来，掀起了层层叠叠、跌宕起伏的碧色波涛。
半山腰，登山石径。
六个小小的身影有说有笑，慢悠悠往上走。
正是陈北落和苏樱等人。
话说那天之后，他们在宜昌好好耍了两天后便扬帆启程，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终于到达武当。
白子逸等人固然是开心，小鱼儿更是激动万分，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原来在船上的这段日子里，他除了吃饭睡觉外，剩下的时间几乎成为了陈北落的私人保姆。
当然，他是被迫的。
这对小鱼儿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开始的时候，他自然不会乖乖就范，不过在尝了陈北落几记所谓爱的铁拳之后，他不得不老实了下来。
于是乎，小鱼儿的噩梦正式开始。
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成了他的日常生活，这本来也没什么(放屁，他小鱼儿大爷什么时候如此伺候过别人)，哪知道陈北落竟然还提出了一大堆更过分的要求。
比如——
陈北落：“我说小鱼儿兄弟，你这衣服洗得不行啊，不仅洗得不干净，还有些皱巴巴的，就这样穿出去的话不是破坏我清微剑仙的光辉形象吗？”
小鱼儿嘴角一抽：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然，他只敢在心中反驳几句。
陈北落：“来来来，我教你一个办法。下次洗的时候记得要用上震劲，这样衣服就不会有污渍残留了，而晾的时候要用上扯劲，这样一来衣服就不会有褶皱了。”
小鱼儿：……
又比如——
陈北落：“我说小鱼儿兄弟，这饭怎么煮得有些烧焦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小鱼儿白眼一翻：我倒是想。
陈北落：“嗯，这次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下次煮饭的时候，记得用一层真气将砂锅裹住，这样米饭就不会再变焦了。”
“还有啊，烧火的时候不准用烧火棍，要用掌风来加大火力，知道吗？”
小鱼儿：……
再比如——
陈北落：“我说小鱼儿兄弟，你会煮茶吗，又苦又涩，简直浪费了我的极品大红袍啊。”
小鱼儿额头青筋暴跳：不喜欢就别喝！
陈北落：“好吧，我也知道有些为难你了，毕竟你打小在恶人谷长大，从未得到过什么文化的熏陶。”
小鱼儿：呵呵！
陈北落：“这样吧，我传授你一点小技巧，煮茶的时候运起真气，然后根据茶叶的情况随时调整火候的大小就可以了。比如……”
小鱼儿：……
这还仅仅是陈氏之要的冰山一角而已。
小鱼儿对天发誓，这短短七天时间绝对是他自出生以来最难熬的，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好在陈北落还算是有点良心，每当他感觉身体被掏空的时候，总会送上亲切的问候(指点他武道修炼的窍门)，让他挺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呼！
小鱼儿尽情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吸一口山间清凉的空气，淡淡凉意直入肺腑，真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整个人仿佛都轻了几分。
阳光透过树枝，温柔而闲散地倾泄了下来，洒落一地光影斑驳。
徐徐山风拂面，送来了丝丝缕缕草木清香。
自由真好。
小鱼儿由衷感叹道。
陈北落遥望武当山巅雾霭缭绕，烟锁玉黛，神情微妙难言。
陈北落在武当山时，武当山是武当山。
他不在武当山时，武当山还是武当山。
变的是，人和事；不变的是，山和水。
陈北落两世加起来，在武当山生活了二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但是他却选择一步一步走上武当山，一步一步走回紫霄宫。
慢慢走！
陈北落每一步落下，心湖都微微翻腾，飞出五光十色的泡沫，他没有收拢这些发散的思绪，而是任由心念的触角自然流淌，无边蔓延。
阳光白云，鸟语花香，欢声笑语，四维六合内所有的一切俱都在陈北落心湖中呈现。
这不同于以往的神念入微，烛照天地，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北落唇角逸出一缕微笑，细细品味这种玄秘。
咚！咚！咚！
忽然，陈北落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巨响，如雷鸣滚滚，又仿佛天神敲响了手中的战鼓。
陈北落微微凝神，立即知晓这震天鼓声竟然是来自他脚下的大地，这竟然是武当山的脉搏之声。
有趣！
实在有趣得很！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山脉本身竟然也是一种生命。
常常仰望星空，却忘了脚下的大地。
陈北落凝神静气，细细感受。
然后，他发现这听上去简单有力的脉搏声竟是由百千万亿种声音组成的，而这些声音则来自武当山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颗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土……
甚至来自于陈北落本身！
仿佛无论任何事物，只要到了武当山地界，都会在无声无息之间成为它的一部分。
颇有一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道韵。
原本以陈北落把握神气、圆满无漏的人仙极境，它是根本不可能从陈北落身上摄到任何气息的。
然而陈北落的元神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死死的，才导致了如今这种情况发生。
不过……
陈北落唇角忽然上翘，淡淡的笑意跃然脸上。
心念微微一动，将一缕神念送出体外，附在了大地脉搏震动的韵律之上，深刻感受脚下大地那蛰伏了亿万年的古老力量与情感。
“咦？”
白子逸等人忽然惊疑出声。
因为，他们发现陈北落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的他，是超逸绝尘、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的话，那么现在他的身上，则多了一种安忍不动如大地的厚重和顺，给人的感觉亲切了许多。
这自然是由于陈北落感悟大地脉搏的缘故。
厚德载物，上善若水。
当然，陈北落不仅仅是气质有了变化，只见他明明每一步走得都不快，但每一步跨出却是七八丈远。
他没有动用丝毫真气法力，以及发力技巧。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步子间的间隔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他轻轻一步跨出就是数十上百丈之远。
缩地成寸！
白子逸和小鱼儿几人正惊骇中，忽听陈北落悠然道：“清阳，师兄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和苏樱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白子逸等人大眼瞪小眼，久久回不过神来。
……
小清凉峰。
一座八角凉亭前，陈北落微笑道：“师傅，我回来了。”
陈庭钧放下手中的《指玄录》，看着面前神容清妙、长身玉立，好似芝兰玉树的大徒弟，淡淡道：“坐。”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这本是比喻德才兼备的子弟的，后亦用来赞美对方姿容举世无双，用在陈北落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简直就是为他而生，为他而著。
若是让天下的画家见到他，必然会欣喜不已，因为只要能将他的神态姿容描绘出万分之一，已必然是足以流芳百世的神品佳作。
陈北落轻轻应了声“是”，然后拉着苏樱坐在陈庭钧的对面。
烧水、烫壶、温杯、置茶、高冲、刮沫、低斟，陈北落刚刚坐下就主动泡起了茶，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教人赏心悦目。
霎时间，白气袅袅蒸腾，伴随着清香弥漫。
但见碧绿清澈的汤水涌动间，茶叶上下翻飞，其形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浑身遍布细细的茸毛，银白隐翠，色泽嫩绿，明亮诱人。
苏樱微微抿了一口，滋味鲜醇甘厚，有清幽花果香味缠绕，鲜爽生津，回味无穷。
好特别的碧螺春。
碧螺春，每年春分前后开采，谷雨前后结束，其中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明前茶品质最为名贵。
武当的碧螺春正是于春分至清明期间，由十五岁的美丽少女素手采摘，而且是产自吴县太湖洞庭山的碧螺峰。
彼时，陈庭钧和陈北落师徒两一边品茗，一边谈玄论道，颇为悠然自得。
亭子周围种植有大片的翠竹，清幽已极，恰逢一阵山风吹来，竹影婆娑，发出沙沙之声，皆作洞章。
苏樱侧耳倾听，神情恬淡宁静。
忽然，陈庭钧对她微笑道：“小姑娘可会弹琴么？”
苏樱道：“略知一二。”
陈庭钧道：“那不知是否可以弹奏一曲呢？”
苏樱道：“固所愿，不敢请尔。”
这时，身旁的陈北落已将古琴递了过来。
苏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
然后就看见她左手龙睛，右手凤目，按宫、商、角、徵、羽五音，削葱根般的纤纤玉指起落间，抹、挑、勾、剔、撇、托、剷、打，拨弄琴弦。
清音悠悠，如泉水叮咚，让人心中宁恬。
南华真人曾道：世有三籁，天籁、地籁和人籁，人籁乃是由丝竹管弦所奏，是一种人为的声音。
地籁是风吹过万物众窍穴所发之声。
天籁则是各物因其各己的自然状态而自鸣，是由于自身物性的作用，自然之理如此，是世间最美妙的声乐，人籁里有它，地籁里有它。
因为，它就是自然的本体，天地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离不开它。
苏樱的琴声是人籁，风吹竹林的沙沙声是地籁，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引动了冥冥之中的天籁。
美妙绝伦，使人酩酊。
陈庭钧和陈北落师徒两不禁闭上了双眼，陶醉在苏樱营造的仙乐世界里。
远山青，浮云渺。
江湖远处，琴音窸窣。
竹影半掩，翠露盈杯。
任悠闲，品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