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老唐
酒足饭饱,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卧室里。
路明非、芬格尔和康斯坦丁横躺在双人床上,老唐则在地下铺了防水布和被子,凑合住一晚。他已经订了四张第二天的灰狗巴士票,从纽约出发到旧金山,全程大约花费五天时间。
深夜,窗外透进来淡淡偏红的光,大城市的夜空都是这样,万家灯火映照天空中的大气,反射下来就是暗红色。
芬格尔入睡的极快,睡姿也不老实,老踢路明非屁股。
路明非索性坐起来,靠在墙上闭眼养神。在那些断壁残垣里,点上一堆温暖的篝火,他就能这样歇息一晚,相比之下,遮风避雨的房顶和柔软的床铺已经是舒适的环境。
“兄弟?”老唐小声说,“你也睡不着吗?”
路明非睁开眼,正对上黑暗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你上床来睡吧。”路明非起身下床。
“不是不是,我能习惯地铺啦,兄弟我做的工作也是风餐露宿的活儿。”老唐连忙拒绝,“我就是今天吃的有点多,平时都不吃夜宵的,不健康。我的意思是......开几盘?”
“好。”
老唐和路明非轻手轻脚地挪动位置,老唐将房间中的隔断拉开——一道深色的帘子。路明非抬头去看,帘子的轨道在天花板上,和医院病房床位间的隔断类似。那些轨道似乎和这个房子一样古老,钉子的花纹都在锈蚀中不可见。
“这房子以前是一个私人医生的,他在这里治病救人。”老唐注意到路明非的视线,为他解惑,“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哈哈。”
路明非没有说什么,坐在老唐旁边,看他打开了电脑,电脑的光被帘子遮蔽,不会影响到床上睡着的两人,简直像隔出一个小小的网吧包间。
“老唐,你在这里待多久了?”趁着游戏在加载,路明非问。
本来准备开导“病人”的老唐被抢了话头,迟疑了片刻后如实相告,“高中辍学之后就在这里住了,你知道的,兄弟我无父无母,全靠自己。”
他言语间带着些许云淡风轻的自豪。
“你就没试过回去找你的亲人吗?”路明非又问。
“试过,因为工作原因去过中国,但是这无异于大海......”老唐顿住了,似乎一下没想起那个成语。
“大海捞针。”路明非淡淡地说。
“对对对,大海捞针。”老唐一拍额头,“我学中文学的晚,这些典故什么的记得不清楚。”
“你就一点没有小时候的印象了吗?”路明非紧盯着他的表情和眼神。
“记事的时候就在孤儿院了。”老唐摇了摇头,“我也想过有没有一对男女,在世界上的另一個角落到处找我,但是这么多年了,一封属于我的信都没寄过来过。”
他没有注意到路明非的右手垂下,椅子下是漆黑的手提箱——刚刚趁着黑暗拿过来的。
他只是觉得路明非对他的身世这么在意,估计是“精神问题”发作。很多时候心理出问题的人向你倾诉,其实是想找共鸣。这种时候,不能僵硬地劝导,而是要顺着对方的思路给予鼓励。
“兄弟,跟你说个我从没告诉别人的事。”老唐酝酿了一下,试着露出“饱经风霜”的笑容,但他偏喜相的面孔严肃时让人觉得人畜无害,笑起来则带着傻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工作了这么久,还是住在这个破旧的街区,平时日常开销都紧巴巴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路明非摇头。
“因为我定期捐钱给小时候收留我那家孤儿院,我的账户涉及一些不清不楚的国际转账,所以是匿名的。”老唐说到这里不禁有些怅然,眼中倒映着屏幕中的光,像蒙上一层迷离的雾气,“没人要我干这些,也没人知道,一个自己都吃不饱饭的人要当蒙面英雄,是不是有些可笑?”
“不,对于那些接受你帮助的孩子来说,怎么会可笑?你自己也在那里生活过,应当最明白。”路明非摇头。
这下老唐倒是被整不会了,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在反被路明非开导。他看了眼电脑光芒照耀下满脸平淡的路明非,深感装逼装不过现在的“神神叨叨”的路明非,于是索性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
“其实我是想和伱说,兄弟,咱们这些人确实是生下来就挺废的,确实比不上那些家庭好或者有天赋的人。但是,怎么说呢,我,你兄弟,很早就想通了!咱们这种人就算再卑微,再无能,还是活着对不对?只要活着就有咱们的人生,也许工作不稳定,也许住在黑暗狭窄的出租屋,也许吃了上顿没下顿,也许永远不能站在世界中央光芒四射。但那又怎么样呢,谁到头来不是两眼一闭挖个坑?我们经历的只是过程,一段可能只是毫无意义的过程,所以管他的呢,我们还能打《星际争霸》,我们还能一起坐灰狗游美国,我们还能当匿名的好汉,太他妈拉风了,哪天兄弟我暴毙了世界上还有人铭记我的善行,在他的想象里我英俊潇洒高大威猛!”
老唐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都大喘气了,眼神里满是舒畅,也许这些话他本要带进棺材里,今晚不知怎么就向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少年倾诉起来了。
“这是一种颓废的价值观。”路明非评价,“没什么是注定的,如果你想光芒四射,你应该努力。”
“合着我说半天净是自我感动了。”老唐翻了个白眼,“我也是半夜脑袋抽风了,跟你说这些,兄弟你这种人啊,还得是用游戏来治愈你!”
路明非靠着椅背,双手抱胸,“你玩吧,我看着就行。”
“那就好好看着,你兄弟我用人生换来的技术。”老唐进入游戏后,神色立马振奋起来。
在那无数个夜晚里,老唐也许就是憋着这些话,在纽约角落里的陈旧楼房中,煎熬着也享受着他默默无闻独属自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