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实就虚3
第十一节
黄沙城位于天信草原和科底尔沙漠交接处。顾名思议,这里什么都不多,就是沙尘多。
又到了傍晚,夕阳斜照,把整个荒漠映得金光灿烂。寒风瑟瑟,卷起无数细小的沙粒在空中飞舞,刮得这座边境小城也有些模糊。
黄沙城名虽为城,其实叫镇还恰当些。小镇在和平时期,居民尚不足一千,战乱一起,镇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这座小镇连五百人口都不到,更显得苍凉万分。此地位置紧要,紧扼科第尔沙漠驿道出口,北汉占领此地后,派了一个千人队驻扎于此。一旦南汉北进,部队出了科第尔沙漠就被发现了。所以他们这个千人队名虽防御,其实最主要作用是预警。
千夫长陆世夫是北方大族陆家的旁系子孙,虽是旁系,但总归是陆家的人,陆世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这么个肥差。他很明白自己的职责,所以最近很是舒心。心中隐隐盼着这战事结束得越晚越好。
南北两汉隔着大江打得火热,这等消息,普通士兵自然沒资格知道,但以他的身份,却有所耳闻。虽然战报上语焉不详,但陆世夫却隐约猜出,朝廷吃了败仗。但他并不担心,反而有些欢喜。不管是南方胜了,还是北方赢了,双方交战十來天总是不争的事实,如此一來,南汉更沒精力北上,在西北三省战事沒结束之前,他这个黄沙城的土霸王还有得做。
等朝廷全部占了西北,自己呆在这里,也算做前线,还不用冒死攻城。一份功劳稳稳当当,怎么也跑不了。
太阳快落山了,一天又将平平淡淡的过去。他把报平安的信鸽放飞出去,回到小院落里,搬了一张躺椅,坐下來自斟自饮。桌上放了三个小碟子,还有一壶烧酒。虽然不是名吃,但这三碟小菜做得甚是精致,一碟茴香豆,一碟牛肉干,还有一碟是烟熏沙鸡。牛肉干是精挑细选,缕切成丝,调上姜醋,看上去便悦目之极。茴香豆更有嚼头,丢一颗在嘴里,再抿上一口酒,那滋味真是快活似神仙。这烟熏沙鸡是用柏树枝熏制而成,十分香美。刚吃到时张世夫还有些吃不惯,嫌弃烟味太重,但吃过几次却上了瘾,已是每餐必备,无此不欢。
他丢了一颗茴香豆在嘴里缓缓嚼着,再挑了一块沙鸡肉夹进嘴里。茴香加上一股淡淡熏香,反而综合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再灌一大口烧酒,那种辛辣之味混着这种异香,一路顺喉而下,全身也似有了一股淡淡的热流,这种奇妙的滋味,实比神仙还快活。
刚抿了一口酒,正想再挑块牛肉干解谗。门口亲兵突道:“大人,城守谢露方求见。”
谢露方不是军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以前的城守是何啸天任命的,老爱阴奉阳违,点都不听话。陆世夫把他果断“喀嚓”了,在当地另行选贤,如今的城守叫谢露方。
真是扫兴。陆世夫几乎要脱口说出“不见”二字,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道:“好吧,让他进來。”
亲兵应了声:“是。”不一会儿就带进來一个面相儒雅的老者。这老者站在门口,也不进门,躬身道:“草民见过陆将军。”
陆世夫把夹在筷子里的牛肉随手一丢,扔到了盘子里:“谢先生,今天这么晚了,找我有事么?”
占领西北以后,上至地方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对朝廷大多有些不感冒。陆世夫人虽在黄沙镇,但和其他同僚之间也有书信來往,对此也是略有耳闻。同僚们多有抱怨,说当地人眼里只有何啸天,根本沒把朝廷当回事。但谢露方的表现却让他大跌眼镜,不但把镇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帮他安抚民众,劝导镇民心向朝廷。
陆世夫不是傻子,也曾怀疑他是迷惑自己,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一个多月观察下來,发觉谢露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做事。他虽仍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要控制住军队,谅这家伙也翻不出大浪。如今有这么个苦力,反而乐得逍遥。
谢露方又行了一礼:“将军,城外來了好多难民,小老儿不敢私自做主,你拿个主意吧。”
“难民?”陆世夫怔了怔,旋即怒声道:“我不是早说过,不管多少难民,咱们一概闭门不纳么。”
西北本就贫瘠,战乱一起,造成民不聊生,到处都是游荡的难民。陆世夫早就下过封城令,对于外來人员,一律轰走,不准入内。
谢露方苦笑了一声:“将军的话,小老儿怎敢不听,只是难民太多,如果贸然去轰,我怕酿成大祸。”
“是么?”陆世夫站了起來。谢露方老成持重,绝不会大惊小怪。他虽对这个临时城守戒心甚重,但心底对谢露方却佩服得紧。眼见对方说得慎重,知道不是小事:“难民太多?到底有多少?”
“小老儿粗略算了算,怕有好几万人。”
“啥?!”
陆世夫如同中了一箭般跳了起來,瞪大眼道:“你说什么,好几万人?怎么來的?”
谢露方道:“是从南边來的,据他们说,都是平窑人。”
平窑是南平第二大城市,虽然人口不多,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陆世夫坐镇黄沙镇,自然知晓。前段时间,偶有难民从南方逃出,说起平窑的现状,都是大摇其头,整一个惨字了得。在陆世夫心里,这座城市现今不是生命绝迹,但也差不太多。现在猛然涌出这么多人,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番话把陆世夫的食兴连着酒意轰了个干干净净,他顺手从桌上抓起腰刀,吩咐道:“走,随我去看看再说。”
一出科第尔沙漠,蜿蜒盘旋的达雅雪山逶迤西去,离驿道越來越远,再也沒有原石可以开采。因着地理的关系,黄沙镇的城墙都是土墙垒成。由于镇子太小,故而只修了一南一北两个城门。城墙年久失修,上面坑坑洼洼,这里缺个口子,那边塌陷一截。刚到这个小镇的时候,许多人嫌走城门麻烦,直接从城墙缺口处进出。城防的简陋,由此可见一斑。陆世夫到來后,勉强修葺了一番,但也只是把缺口处增高了一点,再在镇上拆了几间难民闲置房,用条石把城门稍微垒了下,这才勉强有个城的样子。但土墙高不足五米,想要籍此抵御大规模敌人,那是想也别想。不过条件如此,也只能将就了。
黄沙镇并不大,长宽也就两里不到。几人紧赶慢赶,不一会儿就到了。还沒到城门口,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吵得厉害。几百个士兵在城门上挤成一团,一个黑瘦的将领在城楼上气急败坏的大吼:“统统散开,再不走老子就下令放箭了,到时候死活不论,可别怪沒提醒。”
陆世夫紧赶几步爬上城楼,拍了拍那将领肩膀道:“丰干城,你嚷嚷个什么,情况怎么样。”
丰干城是陆世夫副将,颇有些能力,这个千人队平时都是他在带。见是陆世夫,他指着城下道:“大人,你自己看吧。”
陆世夫伸长脖子一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怕有近三万之众。这些人拖儿带女,衣衫褴褛,大多满脸菜色。前方,十几个略显强壮的人正仰着脖子大声叫骂着:“呔,快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和你们拼了。”
怪不得丰干城火气这么大。这些难民也太嚣张了点。陆世夫本想喝骂几句,但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只得忍住怒气大声道:“我们也沒富余的粮食,各位倘若真想活命,还是另想他法。这个城,可是万万不会开的。”
开玩笑,这些难民长途跋涉,更是穷凶极恶。真要一股脑的涌进黄沙镇,无疑是一场灾难。陆世夫除非脑子进水,否则是不可能答应的。
下方吵闹声停了一停,一个面相普通的汉子站出來大声道:“楼上的可是陆将军?陆将军把黄沙镇治理得井井有条,又多次打退沙匪的袭击,正是文武双全。草民身在平窑,也时常听人提及,今日得见,果然英武不凡。”
把黄沙镇治理得井井有条的不是他陆世夫,而是谢露方。至于指挥打退沙匪袭击,则是副将丰干城干的,与他陆世夫半毛钱关系都沒。但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陆世夫是黄沙城主将,这些功绩自然也有他一份。听这难民如此夸他,他顿时有些飘飘然,连带语气也温和了几分:“咳咳,各位乡亲,非是本将绝情,我们确实也无富裕的粮食。否则,本将老早开仓赈济了。”
那个汉子想了想道:“既如此,草民也不强求,只求将军能让我们去镇上取点井水。如此可好?”
这里虽已不算沙漠,但仍是干旱,此时更是隆冬,更是水源奇缺。这几万难民刚从平窑城逃命出來,一路颠沛流离,恐怕也沒什么饮用水了。他们索要井水,也在情理之中。
放他们进城,这种傻事陆世夫才不会去做。但若放任不管,他也不大愿意。这倒不是说陆世夫善心大发,而是他心中也有个小九九。
刚才那汉子的一番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难民四散开來,自己“文武双全,能征善战”之名岂非不径而走?等回到朝廷,这些都是加官进爵的资本。如果现在帮他们一下,“文武双全,能征善战”之后恐怕还得多个“仁政为民”,如此一來,岂不大妙?可若放任这些难民不管,所有名誉泡汤不说,还得背个见死不救的恶名。
朝廷为了稳固统治,圣旨一道接着一道,要各地留守士兵加强军纪,尽力予民方便。以前遇见的难民,一般就几人或几十人,上百人的都很少见。这么点人,要赶就赶,就算死了也不用担什么责,但今时不同往昔。
毕竟,这可是几万的难民呐,不是小数目。众口烁金,他陆世夫也有些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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