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扭曲
长安,大梁皇宫,文渊阁。
阁内,安静地坐着几个满头白发的老朽,有的提笔书写文书,有的低头沉思,还有的皱着眉批阅奏折。
各人各自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这里,就是大梁的政务厅,也是嘉胜皇帝与一众朝中重臣商讨国事,运筹帷幄,治理天下的办公场所。
如此,这些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者,便也好似浑身沐浴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他们,皆是人臣的巅峰地位,凌驾于万千大梁官员之上。
动则天下震动,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万民的生死兴衰。
这些内阁大臣,被官家尊为大学士。通俗点来说,便是皇帝的帐下幕僚,为皇帝出谋划策,是皇帝治理天下,最为重要的左膀右臂。
但大学士,却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名号。
大梁是新朝,大学士实则是虚职,并无实权。单论品级,不过正五品之官位,何德何能能凌驾于朝中百官之上。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领着其他的重要职位,或是掌管一部,或是身居相位,更高的,身上还顶着三公的尊号。
所以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之日,按照品级建制依次排列的官员站位,其实并不是真的三公在前,其次左右相,然后六部尚书,最后大学士。
人没有这么多,大多是一个人身兼多个尊号,按照地位排列。
这些就是官场文人的规矩了,朝臣公认的重臣自然就站在最前。自觉不够资格的,也会自己退让一步,站在更为贵重的身后。
所以每次大朝,官员各自所居的位置,非常的微妙。也并不是百姓们心里所想的,真的就三公两丞,六尚书三孤六大学士这么多人,实则要少上很多。
大梁内阁的大学士,并不全制,只有四位。
大学士之名,不过是多一份圣眷的意思,相比这些重臣身上的其他重要的官位,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内阁里的重臣,自然就也不只四位了。
这些重臣个个身怀治国韬略,万世之才。对于一个朝代而言,能够拥有这样一群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欣慰感激的事情。
可对于嘉胜来说,却不然。他是真真对这些重臣头疼万分。
这原是不懂朝政之人的想法,要知道,极少有皇帝,能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把整个朝廷握在手里。
要真有皇帝能够完全的控制整个朝堂,文武百官皆心悦诚服,死命忠心,党派勋贵全部灭绝。
那么这个皇帝定然能够开启一个无比辉煌的万世王朝,剑指八方,万国来朝。
但这不过是历代皇帝的最高梦想。大臣有优劣才华之分,皇帝也有贤明昏庸之分。
能够做到这步的皇帝,天时,地利,人和,处处都关键。而且要皇帝自身有雄才大略,朝堂上有多个能派上大用的众臣,还要有那么一丢丢的运气。
并不是说嘉胜是个没有才能的皇帝。相反,嘉胜皇帝的勤于朝政、勤俭贤明,是朝中众臣都公认的。
这些都是后话,赵翰头疼,就头疼在这些重臣身上。
他们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牵挂,亦或者说他们分别都来自于不同的派系。
所牵扯的势力何其之深!这就是赵翰所不能也不好动作的地方。
三公之一当朝太师、皇帝右相、内阁首辅宋元则,在太上皇执政时便是内阁中堂,最受朝臣百姓推崇,实为德高望重,地位至高。
宋元则是太上皇所推崇的,权威高到但凡他有进谏的,赵翰只能老老实实地谦虚受教。
赵翰没有随意任命卸任这些重臣的底气,但凡他敢提出这个想法,朝中那些不要命的清流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
当朝太傅工部尚书大司空李文锋,兵部尚书大司马孙浩然等人系旧党魁首。
剩余吏部尚书刘策、大学士礼部尚书邢山河、刑部尚书王之鹤等人皆是态度暧昧,不站队,只忠于值守。
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后,又牵扯着什么样的势力。
但即便旧党坐拥两位尚书大员,也并不是内阁里最有话语权的党派。
最有话语权的,便是当朝左相,新党魁首林甫仪。这位内阁权臣的能力自然不可质疑,他是赵翰当政十几年来,所推出来最为重要的代言人。
新党如何势高,皆因新党是赵翰所扶持的,与旧党唱对台戏的派系。
新党在相当的程度上,是代表了赵翰的意志,林甫仪又是赵翰的心腹,新党自然日益势大。
不过此时这文渊阁里坐着的,全都是些不沾人间烟火的中立大臣,前面所言的那些大臣,天天有忙不完的公务,都在自己各自的办公场所忙的不可开交。除却每日来上一趟,非嘉胜召见,大多不会在这里久留。
宁国府,贾珍上院的一间小厢房。
厢房之内其实桌椅柜架,样样齐全,且华贵异常,又不失雅致。
再添上墙上极为不俗的挂画,与小几上冒着袅袅烟笼的白玉香炉,更是不同凡响。
屋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浑身都是被殴打留下的包扎痕迹,一看就是伤了元气的模样。
此人,便是宁国府袭爵人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亲子,贾蓉。
贾蓉目光呆滞地望着厢房的吊顶,形容枯槁。
虽然这间厢房的陈设布置,极为富丽堂皇,旁人看来,定会觉着贾珍待他的这个亲子,真真不薄。
但此时贾蓉的心里却丝毫没有一分对贾珍的感激,反而,恨之入骨。
“这间屋子给你住,但屋里的东西,你不能动一丝一毫。若是有缺了少了,打坏了弄丢了的,你拿命也赔不起。”
旁人只道到底是宁国府的宅子,真真富丽堂皇,却不能发觉这屋子的异常之处,除却几件尚且还算体面的衣裳,还有一些洗漱的抹布木盆,屋内竟再没有半点生活用品。
贾蓉,是没有下人的。说出去别人恐怕只会当他是在扯臊,但确确实实,宁国府名正言顺的下一代爵位继承人,贾蓉,从来都没有过长随丫鬟。
贾蓉甚至对小厮这个名头,极其畏惧。
两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一件众所周知的笑谈。东府的小蓉大爷,在内宅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甚至荣府里的主子们,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但凡出了什么丁点的小事,贾珍都能大动干戈,狠狠地打上贾蓉一顿。平日里骂上几句,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但她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老子教育儿子,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们都只以为,贾蓉也是不懂事的,不然哪会平白的就要打他。
只有东府上院里的下人丫鬟们,才知道贾蓉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不单贾珍辱骂殴打贾蓉,就连珍大爷的干儿子贾蔷,也能随意地欺辱贾蓉。
小事便是唾沫啐脸,大事则是一顿毒打。
贾珍丝毫没有把自己这个儿子当人,甚至在贾珍的带领下,连那些下人小厮,也敢啐贾蓉一脸,还得意洋洋,丝毫没有心虚。
贾蓉如今一听到那几个小厮的名字,都能让他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他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长大的。
人人都道他胆小懦弱,是最好欺负的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贾蓉常挨贾珍的打,宁府里的人大都习以为常了,因为贾蓉从来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就像这回,贾蓉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了,宁府里的下人们也只是觉着贾蓉这次是被打狠了,爬不起来,并没有多想的。
但这一回,贾蓉是真的被打惨了,他现在只觉着浑身都像是被用刀剁碎了,然后又拼接在一起,身上各处都好像在哀怨呻吟。
那原是好几个小厮同贾珍一齐动手的,只把他打的几近死去几回了。
身上的疼痛,却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楚。
贾蓉原以为,只要自己娶亲成了家,父亲贾珍便会待自己宽容上几分。
但被他亲眼见到贾珍在自己新房前纠缠秦可卿,以及十几日前贾家诸多爷们的喝酒聚会,贾珍同自己提出的那个无耻至极的要求。
样样让贾蓉咬牙切齿,心生死志,恨不得同贾珍一齐粉身碎骨。
门外却传来了几声轻细的脚步声,还有一阵略显克制的敲门声。
站在门外的,便是贾蓉的媳妇秦可卿。
秦可卿从来都没有机会同贾蓉单独碰过面,因为贾蓉被贾珍拘在身边,从来不曾与她同住过,自然也不允许私自见面。
但这次,秦可卿听闻贾蓉实在是被打惨了,竟躺在床上十几日不能下地,心里万分担忧,逃出空隙,跑来偷偷探望贾蓉。
秦可卿心中却是另一番凄苦,哪家会有这样的媳妇,嫁到婆家快两年了,居然没和自己的夫君圆房,守活寡啊!
秦可卿其实还年幼,也就十六七的岁数,心里着实对未来丝毫看不到希望,终日浑浑噩噩地度日。
房门也没关着,秦可卿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便自顾着进了门。
屋内一男一女四目相对,百般滋味在心中翻腾,再难言说。
这竟然是他们夫妻两,头一次独自相会。
秦可卿只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中热泪盈眶,又见贾蓉浑身是伤,不知那日到底挨了怎样的毒打,竟被打成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心痛难忍。
声音颤动,颤抖着伸出了手“蓉郎,公公如何这么狠心,何至于把你打成这样。”
与秦可卿的万般委屈截然相反,贾蓉眼见着秦可卿到来,竟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蓉眼看着自己的媳妇,两眼瞪得浑圆,心里只觉作呕欲吐。
他一看到秦可卿,心里就想到贾珍拉扯秦可卿的模样,心里恨得欲死。
就连秦可卿的国色天香貌美如花,此时也变得**肮脏,不堪入目。
秦可卿颤抖着上来,想看看贾蓉的伤势,却被贾蓉挣扎着一把打开了手。
“你来做甚,快滚,快滚出去,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再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秦可卿被吓得一抖,泪水流个不停。“蓉郎”
贾蓉几乎是怒吼着喊出来的。“下流娼妇,你当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畜生的勾当吗。他让你来作甚,难道还要来再羞辱我一回才肯罢休。”
秦可卿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伸手抹着脸上的眼泪,泪珠却一串接着一串的涌出眼睛。“奴从嫁到汝家,从来都是守身如玉。公公虽然强逼,但奴家从来没有从过啊。”
贾蓉哪里肯听,挣扎着竟要起身去赶,大哭着怒吼。“你滚啊,你给我滚啊!”可身上伤势未痊,差点摔下床。
秦可卿见贾蓉险些摔倒,着急地上前去扶,却又被贾蓉挣扎着推开。
秦可卿既担忧贾蓉扯着伤口,又碍于贾蓉不愿她靠近,只能眼中含泪,委屈万分地跑出了厢房。
只留着贾蓉一个人,浑身气的发抖,独自坐在床上。
身上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刺痛,贾蓉却是一脸死寂的模样,无力地瘫软在床上,双眼里全是孤寂。
即便以前挨过多少贾珍的毒打,受过多少屈辱,贾蓉都只是默默忍受着,他早就已经认命了。
但从贾蓉欣喜万分地迎来自己的新娘,那之后两年里的经历,让贾蓉头一回彻彻底底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天既然要这么折磨我,又何苦让我来到这世上。”
贾蓉面上秫秫地落下泪来,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散尽了,痴痴地躺着。
闭上眼睛想睡,可心里却偏偏如何都不能寻得清净。
看着床榻正对的窗户,是贾珍那张贾蓉恨不得碎尸万段的脸看着头顶金碧辉煌的大梁,还是贾珍那张脸即便闭上眼,脑海里却还是贾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痛苦、绝望、死志、悲惨、愤怒、怨恨、无奈还有无数的不甘,在贾蓉的脑海里勾起天雷地火,如同火山爆发。
但贾蓉却依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表情冷淡。
空气似乎凝固了,突兀的,贾蓉突然桀桀笑了起来,继而又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大笑。
很难想象一个丢了半条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如同妖魔却又洪亮的笑声。
但如果有人能看见贾蓉此时面上的扭曲与变态,就不会觉得违和了。
这样的笑声,本来就应该来自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