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准太子妃(二)

太子的婚事,是在大都崇国寺事变前三日的夜里定下的。

那夜甄缙换了朝服匆匆进宫,大都皇宫玉德殿上,不只有忽必烈和南必皇后,当然还有阿合马。

旧年冬月,太子于中书省前痛殴阿合马一事过后,阿合马一党的御史纷纷上奏,却都被阿合马按下了。然而忽必烈心如明镜,只是不加斥责,反而比往年赏了更多奇珍异宝给太子府以示安抚,崔斌一案终究是没能昭雪。

不久,南必皇后便劝谏道,太子既已行冠礼,当择定一门亲事,充盈太子宫室绵延子嗣方是正理,忽必烈深以为然。

南必皇后和阿合马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意,京城之中宗室贵女虽不在少数,出挑者更是芸芸,然而这位太子妃的择定,意不在这个位置本身,而是需起一条牵制东宫的臂膀。

阿合马筹谋多日,方举荐一人。

忽必烈多日来正为太子妃人选大感头痛,看到阿合马奏折上的那个名字立时眼前一亮,大为肯定。

阿合马所推举的太子妃人选,正是弘吉剌氏阔阔真。

阔阔真虽有郡主封号,然而其祖上并无显赫军功,且远离皇权中心。因忽必烈先察必皇后出自弘吉剌氏,阔阔真之先祖父曾为察必皇后父亲的近侍,故而元朝开国之初受了封诰。

阔阔真的父亲承袭祖辈荫封,原本留在草原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年内忽然调任中书省郎中,居正五品衔,那自是阿合马的意思。

阿合马初为察必皇后父亲的家奴之时,曾与阔阔真先祖父颇有些交情,他心知阔阔真以弘吉剌氏的出身,当不致令太子心生抵触,而忽必烈十分敬慕爱重这位已经仙逝的察必皇后,对其族人自然是青眼有加。

他亦知这位阔阔真性情开朗,不善心计,做不得东宫的贤内助,实是不足为患。阔阔真久在草原,如今既进了京,少不得便需要人替她打点,南必皇后当然义不容辞。

如此一来,只需将随嫁太子妃入东宫的亲卫陪侍安排得周全,将来想要监视牵制东宫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太子当场便拒了婚。

忽必烈一时震怒无常,南必皇后脸上亦是略有些挂不住,倒是阿合马一如往常,镇定自若。

太子府的守卫严密,可谓密不透风,阿合马自然是无法得知太子府中竟藏着一位佳人。不过太子拒婚的那一刻,他便猜到太子已意有所属,并且这一猜测很快就在崇国寺前得到了印证。

这一招,阿合马没走错。

赐婚的上谕已下达,皇命所至,纵然甄缙千万个不愿意,也终究是违逆不了的。

太子殿下若是妥协,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执意拒婚,圣心不悦倒也罢了,左不过拖延时日另择人选,而此人选定然不会摆脱南必皇后与阿合马的掌控,甚至更易掌控。

然而更令阿合马得意的是:太子有了心上人,那便意味着,他有了软肋。

只不过他没想到,太子心中之人竟是一个他眼中再低贱不过的汉人。

这可不是上天送他的大礼么?与这一大大的惊喜相比,当日崇国寺行刺不成、自己亲子被贬之挫,都算不得什么。

一时大都朝中风言风语四起,都说太子殿下为一个汉人女子迷了心窍,沉沦美色不理政事,甚至要将大元江山拱手相送。

说故事的人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些话传到宫里,忽必烈虽对汉女之事略有疑心,却对江山相送之语云云付之一笑,喝令臣子不得造谣生事。

这些流言蜚语,甄缙是不在乎的,毕竟人事可为,人心却难解。他只是疑惑:当日崇国寺前澄儿与玉无泽密会一事,究竟是谁泄漏出去的?

这些朝堂党争之中掺杂的污言秽语,自然是姜澄儿未能料知的了。

她自见到阔阔真郡主之后,常自落寞,因她知晓眼前这位蒙古女子,将来会入主东宫,会为太子生下继位大统的元成宗。这是历史,亦是不可解的。

江南入夏,雨意缠绵。

张弘范自在临安府驻下,半月以来竟未有北渡长江的迹象。

几番打探,才知他这次停留,是为了迎娶小娘子,日子定在了五月廿一。

夏历五月,已近夏至,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候。

姜澄儿的卧房廊下便有这样一株,栀子花香气馥郁,夜间清凉之时阵阵花香溢进房中,最是闲适不过了。

她于斯有感,提笔写下:新月牵风影,暗香入画庭。

甄缙笑道:“好字好字。皇宫别院常取玉兰、牡丹、桂花、海棠为景,再者也是水仙、梅花之品,竟未料到你独为它所衷。”

姜澄儿道:“它虽粗粗大大,香气热烈,不为文雅人所取,然而世间百色,岂真有谁比谁差的?”

甄缙道:“正是如此。我随父汗北征西伯利亚时,曾见到一种形似铃铛色含深蓝的花,听当地人说,那不过是冬日里用来腌制咸菜的桔梗草罢了,可我却独独喜爱它的温柔神秘。”

姜澄儿目光停在他的宝蓝锦袍上,打趣道:“温柔神秘用来形容花品,倒也别致。”

五月廿一之期转眼即至,姜澄儿与甄缙则是各存了小心思。

姜澄儿自忖林照诡谲机变,纵使玉虚盟人才不济,他当不至于轻易为人所擒。更何况当日张弘范大军是由西南而来,林照此前仍在扬州,故而所押逆犯当另有他人,甚至,大有可能便是南诏派门人。

既可能关系到陆警予,姜澄儿不愿令甄缙为难,便计划趁张弘范迎娶小娘子之日混入将军行营,查出逆犯羁押所在,至于救得出救不出,则不是她可预知的了。

万事终须一试,好歹探出此人名姓,也不算一无所获。

出嫁的小娘子据传是扬州人氏,家道中落流连乡野,张弘范部下见她容姿清丽,欲献美人讨好于他,谁知美人志气不减,决不肯轻易许身,定要张府择了吉日三书六礼迎娶过门方可允诺。

也不知张弘范是否是近日玉虚盟逆党一案的差事办得过分顺心,对这等不着调的要求竟大手一挥,允了。

小娘子出嫁前被安顿在临安府最大的一间客栈内,里里外外数百兵力层层把守,只有少许媵侍丫头可早晚出入,为新嫁娘置办所需。

姜澄儿心想,这小娘子既流连乡野,自然无依无靠,更勿提贴身丫头了,待嫁期间身边服侍的人自然都是新来的。她清眸一转,便有了法子。

张府的迎嫁队伍入夜方至,在那之前,新嫁娘需在房中梳洗打扮好,盖上红头纱等候。

姜澄儿因要瞒住甄缙,稍稍来迟了一步,待扮作丫鬟进入新嫁娘房中时,只见她早已盖上红盖头正襟端坐于榻上。其时房内只余一个梳洗丫鬟,其余的皆去准备新人行上头礼所需的龙凤烛、清香、莲子红枣等物。

姜澄儿低着头,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侍立于新嫁娘一侧。

半晌,却隐约听见立于另一侧的梳洗丫鬟微微惊呼,她略抬起头,亦是轻轻惊呼一声,旋即掩住口,往新嫁娘一瞥,见她并无察觉,才略略舒了口气。原来站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却是早已启程前赴昆仑的玉无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