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昨日之非

那日玉无泽夜闯混沌庄之时,朱夕楚并非是因失眠而在院中散心,实则是在探看混沌庄内各处机要所在,故而对于玉无泽无意发出的轻微声响甚为敏感,才生出了一番误会。

朱夕楚虽认出对方是玉虚盟同门之人,但因自己所谋之事知之者甚少,即便在同盟弟子面前也不宜露出痕迹,又因有南诏派弟子在旁,不便相认,故而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其实习武之人,无论步行身法都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自她进庄以来陆警予一直在闭关清修,故而她日常走动便不怎么收敛谨慎,一路上凝息吐气、健步如飞。

她心想,今夜一乱,南诏派门人的注意力势必都在玉无泽那厢,倒正是去掌门院中查探的好时机,便脚不沾地转而向陆警予所在内院奔去。

陆警予到底功力长她十年之久,数丈之外便即知悉来人气息、内力如何。

因此朱夕楚还未潜入内院,陆警予便笑吟吟地站在了她面前。

朱夕楚心下大惊,神情却勉力保持如常,行礼道:“小女澄儿,见过陆掌门,这些日子多蒙陆掌门关照,心中常自挂念,没想到今日才可得见。”

陆警予此时已猜到她不是姜澄儿,却仍是笑吟吟道:“夜里凉,姑娘若是有兴致,不妨来与我下棋罢。”

朱夕楚一怔,心想倒不如顺水推舟,瞧瞧这陆掌门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立刻便点头道:“澄儿乐意之至。”

待两人进了外室,棋局还未过半,便有弟子来报说陆念羽与客人一齐不见了,陆警予立刻面露惊慌之色,向朱夕楚道:“澄儿姑娘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若是姑娘乏了,今夜便在我院中安歇罢。”

不待朱夕楚点头,陆警予便同那位弟子奔出院去。

朱夕楚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屏息凝气,慎之又慎地在院外四处查探了一番,确认陆警予已走得远了,不得便归,便开始推敲起这间内院的乾坤来。

她素谙机关之术,不需片刻便找到了掌门卧房之内的暗格所在。

她一时心中大喜,将玉玺包好放入怀中,心想此处不便逗留,当立刻离开混沌庄。

却没想到刚出院外,便被南诏派弟子团团围住,陆掌门站在正中冷眼瞧着她,素手一拂,南诏派秘香是何等厉害之物,朱夕楚立时便晕了过去。

待她睁开眼时,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

陆警予正在堂上捧着一本《昆仑秘草十讲》翻阅着,见她悠悠醒转怒目瞪视着自己,便道:“这等卑劣航脏之事,是你一人所为么?”

朱夕楚冷笑一声,道:“我行事不堪,却也及不上陆掌门的好手段。”

“哦?”陆警予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说说看。”

朱夕楚心想:堂主心中与她颇有嫌隙,可见此人行事必心狠手辣,如今大业未成,我可不能功亏一篑,坏了堂主多日来的筹谋。

便道:“当年贾家世子一事,不就是陆掌门的大手笔么?”

此时陆掌门刚端起茶杯的手不禁一颤,热茶泼洒出来,烫到了手背。

陆警予心中一紧,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姜家上下数十条人命,今日我若不令你以命相抵,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

朱夕楚似笑非笑,冷冷道:“公道?那请问陆掌门欠我师父的公道,如何来抵?”

陆警予霍然起身,喝道:“王...王善怜,她是你什么人?”

朱夕楚昂首道:“她是我师父。”

陆警予颤声道:“不可能,你休要巧舌如簧,算计人心!”又道:“我知你不过想保命而已,可今日无论如何,你是出不了我混沌庄的。”

朱夕楚道:“当日陆掌门以业火丹救我师父一命,我师父多年来一直感激在心。她不与你计较那件事,可是七年来她日日都活在对夫君的思念之中,从未有过片刻笑颜,我看着师父如此自苦,自然恨在心中,势要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你不是偷藏玉玺么?哼,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此事,叫你日日不得安宁!”

陆警予思及当日之事,一阵难受翻腾上来。

那日贾清平自刎之后,她方才明白:国仇家恨,并非一人之命可以相抵的,要他一命,不过是增了自己一条罪业而已,心中的痛楚,实则并未减轻分毫。

当她想要弥补的时候,王善怜拒绝了她的一切好意,只说:“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什么仇怨,便就此揭开,不要再提了。至于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便也随今日一齐,散了罢。”

她每每想至此,便不免心如刀绞,可是忏悔无门,这种痛楚又有谁能体会?

如今,她的弟子出现在自己眼前。

而这一切纠葛,只因自己当日一言,令甄缙、陆念羽前赴钱塘姜家,无意间造成一番机缘,使得甄缙、姜澄儿二人情根暗种,这才有了后来被有心之人利用、姜家满门被害一事。

钱塘姜家数十条人命,虽是朱夕楚所为,又何尝不是因自己而起呢?

想到这里,陆警予痛苦地闭上眼浑身不住颤抖,夜深阒寂,寒意渐生,然而最孤冷的,莫过于人心。

许久,她才轻声唤了弟子给朱夕楚解开绳缚,道:“你去罢。”

朱夕楚见她眉眼间甚是凄苦,神情恍惚,心下又生一计。

她略略放松了手足,款款走上前端起茶杯递与陆警予道:“无论如何陆掌门今日放我一条生路,我也应当谢你一句。然而家师之怨未解,我身为弟子,便也不愿开口说这个谢字。今唯以此茶代替,我与陆掌门此结,便就此作罢。”

陆警予此时正自沉浸在回忆之中,思及年幼之时随王家姐姐一同上家学,后又一齐入宫在公主身边侍读的时光,那是她人生当中极罕有而又极短暂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彼时双亲仍在,又有兄长宠溺,可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忧思在心,一时无暇思索,便随手接过朱夕楚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

茶味甚苦,却比不上她心中的苦。

朱夕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正欲退身出去,陆警予猛然惊道:“业火丹!”

原来朱夕楚趁她不备,将袖中业火丹研磨成的粉末倾倒在茶中,业火丹之苦,尤甚于世间最浓烈的茶。

然而等陆警予发觉之时,业火丹毒已侵入脏腑。

她一时不防,跌倒在地,此时朱夕楚已回身飞出院外,眨眼间便奔得远远的了。

业火丹原为南诏派前任掌门翠峰山人所研制,乃摧金煅火之剧毒,与天湖派的絮云针之毒相克。

数十年之前,南诏派与天湖派同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不分伯仲。

为防天湖派以絮云针偷袭,翠峰山人便耗费十年,竭尽毕生所学终于研制出了业火丹。

业火丹本性甚烈,若不是用于克制絮云针之毒,则必酿成大祸。

因此他并未将秘方交给任何传人,至他离世之时,世上只余六枚,三枚在陆警予手中,另外三枚在其座下大弟子玉承子手中。

陆警予入门之时,玉承子早已出师离去,故而她只知其名,未见其人。

至于朱夕楚手中为何会有业火丹,便不知其如何得来的了。

陆警予昔日以业火丹为交换,令贾清平自刎剑下,酿成多年之恨事,如今反被业火之毒所害,不由得叹道:天道循环,命之所至。

又不由得哀道:兄长,我辜负了你的嘱托,今后,怕是不能再照顾念羽了,只盼他此生平安,如他所愿逍遥一世。

此时业火之毒渐渐蔓延,她知二十四个时辰之后自己便不能再说话,四肢双颊更会布满紫斑甚为可怖,自己内力深厚可抵挡一时火毒上侵,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不能被念羽瞧出端倪,当即便命人去叫了陆念羽来到内院。

陆念羽刚受玉无泽所托,听到姑姑叫他,立刻便揣了月光花过去。

他一进门便扑到陆警予身前,捧着月光花道:“姑姑,我有位朋友生了怪病,全身发热还会起紫色斑点,声音也没了,很是可怜,姑姑可否帮帮她?”

陆警予刚运完气压制了体内火毒,听到陆念羽此言,不禁一愣:难道还有人中了业火丹毒?

便问道:“你那位朋友?”

陆念羽嗫嚅着,道:“她不愿说名字,但确是孩儿一位极紧要的朋友。”

又道:“姑姑素来教我们要有侠义之心,眼下我这位朋友被人害得如此痛苦,生不如死,若是姑姑见到,断然不会袖手旁观罢。”

陆警予心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瞥见他手中捧着的月光花,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陆念羽道:“孩儿日前到了仙霞岛,见此花可喜,便偷摘了来。又听人说此花只在月下开放,甚是阴毒,故而想着或许能解那位朋友的毒,只是不知如何用在药中,便来请教姑姑。”

他见姑姑皱眉思索,似是有所犹疑,便伏在她膝下,道:“姑姑知之甚广,定会有法子罢?”

陆警予苦笑一声,道:“将这球茎碾碎了,和着花蕊,用五更露水煎了服下便可。”

陆念羽大喜道:“当真?竟如此巧么?姑姑可真有法子!”

陆警予却摇摇头,正色道:“业火丹之毒,只有天湖派絮云针之毒可与之相克,其他的,不过是暂时压制罢了,终究无法尽解。何况这花虽为絮云针配料,然而具体药理未明,我也只知一二,或有不可测之毒性,也未可知。”

陆念羽道:“业火丹?原来这便是业火丹之毒。可哑女怎会...竟有人用业火丹害她...”

业火丹之毒性他亦有所耳闻,此刻回想起见到哑女的一番景象,一时颇觉世上人心歹毒竟至如此,不自觉地摇头叹息起来。

此时毒气又渐上涌,陆警予只得勉力支撑着站起来,携了陆念羽进到卧房,取出玉玺,道:“念羽,今夜过去,你便去寻你那位朋友罢。”

陆念羽接过包袱,不知其中为何物,不解道:“姑姑,我去了自然还是要回来的,怎的忽然如此郑重?”

陆警予道:“这件事原本想等你再大些再说的,可今日之后,南诏派亦不知该何去何从,姑姑此刻便不得不与你明言了。”

她背身过去,不让陆念羽见到自己脸上痛苦的神色,继续道:“你的爹爹是我兄长,亦是南宋朝中丞相陆秀夫的长子。而你,便是陆国公府的世子。”

陆念羽闻言大惊,跌坐椅上,脸上尽是惊疑之色。

陆警予道:“当年卫王殿下投海自尽之后,尸体漂浮在海上,被张弘范那贼子的手下打捞上来,你手中那六方玉玺因此落到了他手中,我当年便是派人从张弘范府中将玉玺夺来的。

“后来我又设计成为了你大师兄的恩人,七年间虽见你二人同袍情深,心中不忍,但身为汉人,须以家国大事为重,绝不可为了一时义气置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大计于不顾。我本筹划着待你大师兄继位以后,搅乱他的朝局,使他自保不暇,到时义军揭竿而起,以天子九玺为信物,收回我们汉人的河山。可是,”

她神色一黯,继续道,“如今蒙古军声势浩浩,丝毫不减当年,我心中亦明白此计未必能行,然而万事均需一试,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去见你冤死的祖父!”

陆念羽此时心中震动,一时无法接受,脑中好似要爆炸一般。

陆警予平复了些许,这才转过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我知你心中所愿,并非权力富贵,过去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谋划罢了,与你无关。今后,姑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你好好保管这玉玺,来日将它交托给可与之人。姑姑相信,总有一天,故国河山,会回到我们汉人手中。”

其实她步步为营,多年来只为这一个目的,思虑未曾有片刻懈怠,大业未成又如何甘心?

然而如今自己身中剧毒,朱夕楚一离去宝玺之事便会泄露,混沌庄当真再无宁日。

眼下已无回天之力,她亦不愿将这重担强迫陆念羽接下,便再不愿放手也只能如此了。

她亦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到日日夜夜所期盼的那一天了。

陆念羽扑通一声跪倒,低声嘶道:“姑姑,姑姑,你要舍我而去么?”

又道:“不!姑姑定是遇到难处了,念羽可以为姑姑去办,哪怕艰险重重,念羽也要为姑姑办到!”

突然间,陆警予支撑不住,陆念羽忙起身扶住她,手按在她脉间一探,不由得大惊失色,道:“脉象如此混乱,这是为何?姑姑,姑姑,怎么会这样子?姑姑!”

陆警予此刻强迫自己精神集中,将内力集于两指,用力在陆念羽胸前檀中穴一点,陆念羽立刻便晕了过去。

她将念羽扶倒在床上,唤了平素侍奉在念羽身侧的小僮名唤知期的弟子进来,将他送往扬州城郊一农家安置。

又写了一张字条,上书:今姑姑去也,南诏派亦不复存在,万勿执念找寻。你爹爹当日离去,后无音讯,生死未明,曾有人言于西域昆仑山见过他,若你挂念,可赴昆仑一探。愿念羽孩儿,万千珍重。

写罢将纸条轻轻放入陆念羽怀中,方才依依不舍目送他离去。

接着,她便命门下众人分头撤回衡山旧部,只留了太易太初等五人跟在身边,又吩咐下去火烧混沌庄。

然而火焰刚起,毒气便即攻心,太易太初忙扶住她,她摇摇头,十分虚弱地说道:“来不及了,走罢。”

她六人刚走不久,朱夕楚便带人赶来,见庄内空无一人,将火势扑灭了,又将庄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一无所获,便也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