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心曾与(三)

甄缙在自己府中消沉了几日,旁的人一概不见,连着几天竟只开口对都拉图说了几个字,亦无外乎“嗯”、“你看着办”而已。

都拉图知太子此次当真是伤到了心尖儿,须得他自己慢慢消解,因此也十分识趣儿地不多做劝解。

上元佳节将至,元朝推行宵禁制度,上元节则是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特殊日子。

人们在上元夜里无须有所顾忌,大可出门游灯赏花,其时城中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玉龙飞舞,热闹非凡,更胜于白昼。

十五这天天色未晚,都拉图便来请太子殿下道:“主人,今年皇帝陛下在国中,着人起了万安寺、崇国寺、鼓楼各处的灯市,比往年更是热闹,主人不去转转么?”

甄缙正在摹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叫下人们去逛罢,你也不用陪我。”

都拉图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甄缙此刻才抬起头望向窗外,见余霞散绮,自是一日好光景。

往年的今日,他总会邀了念羽一齐上街游玩,念羽性子跳脱,常常一个转身便不知又被哪家的花灯吸引过去了。

此刻方知,热闹过的人,方能明了孤单何意。

他拿出那张信简,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真真?真真?你去哪儿啦?真真?金金?金兄?咦,你不会死了吧?还没到日子呢!

他苦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我尚安好,学神仙勿念。

对面立时回复道:尚?什么叫尚安好?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啦?我能帮得上吗?

甄缙轻叹一声,写道:生死之事,神仙难为。

对面隔了半晌才回道:对不起啊,我不想惹你伤心的,这种事,不太能看得开,我也不便劝你。

这是第一次,大神仙没有宽慰他,劝他放下。

甄缙心里明白,即便是对神仙来说,生死仍是天大的事,无可更改,无可避免,无可开解。

他轻叹一声,写道:今日上元佳节,学神仙所在之处可有花灯赏玩?

对方回道:有的,正所谓初一的火、十五的灯嘛,元宵节一向很热闹的,我正打算去看看花灯。你挂念的那个人,或许也希望你出去放松一下心神呢?故人若还在,说不定此刻便会与你一道携手同游了,你不妨当作身边有故人相伴,出去走走吧。

甄缙见到此言一愣,喃喃道:“澄儿,若你还在,可会与我同游么?”

他接连几日来哀思不绝,恍恍惚惚之间总觉澄儿便在身边,与他谈诗作对,看夜沉月凝。

不自觉地便提笔回道:正是,我这便与她一齐,带她去瞧瞧。

写罢便唤都拉图进来,道:“你若无事,便随我出去走走罢。”

都拉图道:“是!”又命数名亲卫在数丈之外随行,这才与甄缙一同往崇国寺行去。

元朝对百姓管制甚严,虽在上元夜放松了宵禁,却仍是严格限制了人们可以活动的场所。

只不过今年忽必烈在国中,有意要热闹热闹,便将花市和灯市的规模扩了好几倍,往年则是连烟火都不许放的。

蒙古人虽不将汉人放在眼中,但毕竟统治中原也已有数十年之久,像上元节这样的日子便也依了汉人习俗,不过是图个热闹而已。

走到灯市之中,耳中所闻凤箫声动,眼中所见玉壶光转,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哪里又知道此刻中原大地有多少汉人子民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呢?

都拉图左手扯了一个鹰状的花灯,笑道:“我们蒙古的女人是做不来这些的,这个鹰可真难看。”

甄缙瞥了一眼,见那鹰灯眼歪喙扁,倒是个四不像,不由得也笑了。

都拉图道:“主人,汉人的灯谜我可一个都没看懂过,主人可要去瞧瞧么?”

甄缙摇头道:“我也不会。”

两人走走停停,都拉图又扯了一个鱼形花灯道:“这个肯定是汉人女子做的了,精巧得很。我要了!”

甄缙正要笑他,却隐隐瞧见灯后走过来一个女子。

她只选了一盏样式最简单的月亮灯,举过头顶端详了一阵,兀自吟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而后又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似有若无。

这几个字一个一个敲打在甄缙耳畔心头,他登时一阵狂喜又一阵失望:这位女子,与澄儿好生相像。

他那日隔着珠帘轻纱朦朦胧胧瞧见澄儿的身影,彼时灯火阑珊,令人心醉神驰。

此时回想,登时惊醒:澄儿早已不在了。

他缓缓放下灯,那女子恰巧也偏过头望向他。

只见她以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美目流盼,甄缙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好似星夜的眸子,像揉了一团星碎,又如同玉宇无尘。

他痴痴地望着她的眼,唤道:“澄儿。”

这位像是从天而降的女子正是姜澄儿。

只是她万没想到于今夜与甄缙重逢,她心中实则并未期待过。

然而听到甄缙唤她,心中不免仍是一痛,只好微微摇头,立即转身离去。

甄缙心情甚为急切,便顾不得此人究竟是不是澄儿,立刻命都拉图将崇国寺大街前后封锁,不许人出去,亦不许人走动。

他好似发了狂一般,心中只默默念着:要找到,要找到她!

都拉图行动甚速,不到一刻便将姜澄儿带到了他的面前,甄缙这才稍稍宽慰。

这时街上的百姓尽皆惶然立于一旁,甄缙见扰了他们的兴致,不免心下有些愧疚,便对都拉图道:“每人十金,散了罢。”

离得近的人们听到原来非祸是福,立时欢天喜地,领赏而去,街上重又热闹起来。

姜澄儿自待在一旁不出声,甄缙走近温言道:“澄儿,是不是你?”

见她仍是不说话,便道:“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罢。”

姜澄儿仍是摇头不语。

其实并非姜澄儿有意失礼,只是她失语之症才刚痊可,尚未习惯与外人言语交流,而此刻事发突然,眼下玉无泽和许尤又不在她身边,自然略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甄缙亦不恼,一把拉起姜澄儿的手,也不管她奋力挣扎,只道自己心里真是十万分的欢喜,立刻便携了姜澄儿往隆福宫走去。

姜澄儿见挣脱不过,心中暗自急道:今夜一时兴起出来游玩,与许尤大哥走散之后至晚不归已是不该,没想到竟会与他相遇,这下可如何是好?

甄缙一时欣喜非常,并顾不得身边人作何感想,只道大神仙的本事当真大得很,竟将澄儿送回了自己身边。

他行走甚速,姜澄儿脚力也不差,竟能跟得上。

他一时不暇细想,其实姜澄儿数月来修习许尤所教的内功心法,已有小成,这点路程实不在话下。

不多时便回到了隆福宫,还未进府,甄缙便转身面向姜澄儿,用力将她揽在怀中,兀自感受着她的发丝,她的呼吸,她的温度。

良久,良久,方松开手臂,凝视着她的清眸,缓缓道:“澄儿,回家了。”

这时一阵清风送香,似有歌声遥遥传来,千回百折,娓娓诉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