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良伴
只听得甄缙口中缓缓吐出“西山后苑”几个字,陆念羽大为震惊,示意他不要再说。
他四周探看了一番,方又低声道:“我先前那样说,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哪里就敢真的踏进去半只脚了?你难道没听那林堂主说,误入了禁地可是要受烈火油烹之刑的!咱们当下只能徐缓图之,不可随意行事。”
甄缙道:“我既这样说,当不是玩笑。”
陆念羽沉吟了半晌,问道:“你可是探听到了什么?”
甄缙点了点头,道:“太易太初年纪小玩心重,四处走走看看不易引人注意。我便令他们以赏玩岛上奇花为名在西山后苑附近探看。
“那个地方地处幽深,虽只两道木门,防卫却是密不透风,只有午膳和晚膳时分有三两个侍女进出,便是那院落四周十里之内,也不见有人走动。”
“可是这与我们有何相干?最多不过是藏些我们不需要的地图秘籍、各地的联络机要罢了。”陆念羽不以为意。
甄缙摇摇头,继续道:“你不知道,那院落的守卫虽着男子装扮,但俱是女儿身。我早前在与玉堂主会面的书阁内,见到一副佳人肖像。那画中女子白带飘飘持剑立于海畔,画的一侧正是西山之景。”
“所以你猜想那画中女子便是西山后苑的主人?”
陆念羽恍然大悟,又道,“而你又认为,那女子便是贾家世子的遗孀,前朝王将军膝下爱女?”
甄缙微微点头,道:“此事不便将你们卷入,你跟太易太初无须再介入太深。”
陆念羽抚掌大笑,道:“我们一路来的,难道还能脱得了干系?”
甄缙突然嘘的一声,携着陆念羽的手纵身跃上了大树,隐于枝叶之中。
只见这客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身后领着七八个弟子。
那男子咳了一声,大声道:“请问甄公子在吗?”
半晌无人应答,他细细辨听了一下左右几间厢房的动静,确定无人之后,便转身向众弟子道:“进去吧。”
那七八名弟子应声分头进了几间厢房,约半盏茶的时分便都出来了。
其中一人躬身向那男子道:“朱旗主,都布置好了。”
那被称为朱旗主的男子嗯了一声,便带弟子们离开了。
甄缙又等了一会儿,侧耳倾听确认他们已走远之后,便携了念羽一齐跃下。
陆念羽道:“不知他们弄什么名堂,既还待我们是客,便不该如此鬼鬼祟祟行事。”
当下两人进入各房间查看有无异样,一番搜索之后却无任何发现。
陆念羽心下疑惑,道:“明明见那几个人进来许久,偷偷摸摸不知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甄缙一时也无头绪,便道:“虽无异样,但事事仍须小心,夜间我们轮流守夜便是。”
这时太易太初也已回到客院,又将各处见闻说与他二人听,四人计议了一番,甄缙皱眉道:“林堂主先前提醒我们不可进入禁地,却分明是认定了我会去那里。如今情势,我非得去探查一番不可了,他却也料得不错。”
太易道:“不可,林照此人深不可测,怕是早已布下了埋伏。”
陆念羽也忙附和,认为此计不可。
甄缙笑道:“不用担心,我今夜先去那附近探查,又不是进入院中,便是被人发现,责怪我深夜惊扰,也不会拿我怎样。”
陆念羽抢道:“那我同你一起也有个照应。”
甄缙摇头道:“我此去只为探看周围地形防卫,你一同去反而容易引人发觉。”
陆念羽心想不错,他四人此行并未准备夜行衣,夜间行动极不便利。
倒是甄缙平素常着宝蓝色缎面袍子,到了夜间也不如何显眼。
当天夜里,太易太初二人在外行走了一天已十分疲惫,便早早睡下了。
陆念羽精神尚可,守夜的责任于是落在了他身上。
他记挂着白天所见朱旗主一行人的异状,紧张了半夜,但眼看着到了二更天也无玉虚盟弟子闯入加害,便稍稍宽心。
约莫过了半刻,他伏在太易太初二人的房门上探听鼻息,听得他二人睡得正熟,便一跃上了房顶,欣赏起夜色来。
他从小便喜欢在房顶躺着看天,在他心里,那是最自在的一方天地,谁也不会打扰他。
他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经历世事已不少。
幼年时,他随着父亲东躲西藏,颠沛流离,见尽世间残酷。
他虽不明白为何自己要躲躲藏藏不能见天日,但小小心灵当中也知道世人皆苦,因此从不向父亲抱怨。
后来父亲将他带到南诏派陆掌门面前,告诉他陆掌门是自己亲妹,也就是他的姑姑,郑重叮嘱他以后要听姑姑的话,好好跟着姑姑学习药理将来济世救人,此后父亲便一去不返。
陆掌门不久便为他改了名字唤作念羽,他在姑姑的护佑下终于平安长大,不再受流连之苦。
然而他心里却一直记挂着父亲的生死安危,因而这两年常在江湖行走,除了遵循他父亲嘱托救济世人之外,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消息。
在他眼中,姑姑是极严肃正直之人,虽对他关怀备至,却不苟言笑,眉眼间尽是他窥探不到的心事。
他亦从不多问。
在他的心中,早已将世人之苦当作自己的苦处一般,心怀仁爱,于自己的欢喜哀愁浑不在意。
他亦当自己没有欢喜哀愁一般,因而甄缙虽比他年长四五岁,却远不如他明澈通透。
夜风带来一缕兰花清香,令人似醉非醉。
他此刻心中空明,只觉这海岛上的夜色别具一番雄阔惬意。
过了一阵儿,手臂些微酸麻,他一侧头,蓦地看见数丈之外,亦有一个人影躺在屋脊之上。
他远远瞧去,那长带轻飘,体态婀娜,分明是个女子。
那三四进院落之外,正是他日间在地图上看到的天机堂所在。
他立时明白过来,那夜色乘风的女子自是玉无泽了。
他叹了口气,于这深夜之中兀自赏月的缘由,除了像他这般心无所念之外,便是无数心事萦锁心间,无法成眠了。
说来这玉无泽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身为统领一方数千部众的天机堂堂主,在外人看来当是心机深沉难以揣测之人。
可他二人初遇之时,玉无泽行为却如此大出意料,分明是个心怀坦荡行事可爱的有趣人物。
陆念羽不禁回想起那日玉无泽一袭青衣从人群中款款走出,以折扇为指轻点自己鼻尖的情状。
那如画眉眼间笑意盈盈,说话却十分不拘礼节,让人不禁莞尔。
念及此,他不禁心神一动,脸瞬时红了,幸而玉无泽此时离得远远的,瞧不见自己如此窘状。
他不禁又向玉无泽的方向望去,却陡然间与她目光相接,玉无泽显然也已发现了他。
两人相隔虽远,心神却似闪电般延伸触碰在一起。
陆念羽忙扭过头,不敢再瞧,可一时也不想就即回房,在这深沉夜色裹着的温润气息中,似乎只希望与对方这样遥遥远远地互相陪伴着。
只听得窸窣声响,玉无泽轻点屋脊踏步而来,眨眼间便轻飘飘地立在了陆念羽身前。
陆念羽轻轻一揖,心里却觉与对方比之从前亲近了不少。
玉无泽也回了礼,便大方坐下了。
良久,两人都未说话,却都不觉得尴尬。
又过了许久,陆念羽开口道:“玉姑娘心中可是有难解之事?”
玉无泽笑道:“我心中之事,难道陆公子可解?”
“不敢,只是觉得心中有事,说出来便会痛快些。”
陆念羽温言道,“你年纪还小,却掌握着一方命脉,心里自然有许多为难之处又无人倾解,想来是十分辛苦的。”
玉无泽噗嗤一笑,道:“难道你的年纪便比我大许多?只是你自由惯了,不似我这般每行一事都须多般顾虑。不过,各人有各命,我也不羡慕你。”
陆念羽点点头,似在肯定她的话,颇感觉这两日此间为客的诸多拘束之处似都放开了,便又像先前那般舒舒服服地躺下。
他环手作枕,仍与玉无泽说道:“我虽与你相识不久,不过你尽可信得过我,你若是有什么难以消解排遣的心事,我听了自然不会同他人多言。只盼你以后心上忧愁思虑可消去一分,我心里也便欢喜一分。”
玉无泽原本抱膝坐在他身侧,听到他最后那句话,不禁心中一动,一时不稳便要摔下屋顶。
陆念羽忙探身伸手扶在她腰间,待她重又坐稳后忙将手臂抽回。
那少女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脸更红了几分。
玉无泽亦是窘迫,她所接触的盟内弟子虽尤以男子居多,却只一心思虑报国大计,于男女之事从无他念。
那日陆念羽上岛,她虽见了欢喜,却也只是少女天性,调皮而已,今夜却是心中激荡,良久无法平息。
半晌,她小声道:“其实你师兄...”
忽然听得东厢房吱呀一声,有人出来。
陆念羽暗叫不好,此刻正是甄缙日间所说去探查西山后苑禁地的时辰,他与玉无泽耽了这半天,竟给忘了,若是叫玉无泽发现甄缙行踪,定招来祸患。
一时无暇多想,不待玉无泽说完话,一把将她搂过,将她的脸紧紧埋在自己胸口。
事发突然,玉无泽瞬时愣了。
原本以她的功力要在这时奋力推开陆念羽并不难,可她只觉心口突突直跳,双手全无力气,更没有想到要挣脱。
小时候,她常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间埋头撒娇,那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日子,不觉竟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玉无泽此刻只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环顾自己,自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定自在的力量。
她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好像回到了那些暖洋洋的不用算计人心的日子。
陆念羽原本只顾着甄缙顺利脱身,全没想到自己已逾越了界限,待得他瞧见甄缙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时,才蓦地发现自己正紧紧怀抱着一位少女,心跳登时紧了,竟忘了放开她。
玉无泽听到对方心跳加快,也即反应过来,稍稍挣脱了一下,从他怀中钻出,说不出话来。
陆念羽怔怔地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有意冒犯姑娘,我只是...”
玉无泽肩头微耸,陆念羽心想:我真是笨极了,竟对她这样无礼,她这下哭了可如何是好?我从没哄过女孩子,以往小师弟们练功时被我责备哭了,拿些好吃的给他们便好了,可是玉姑娘并不是那些傻小子一般样人,我这下可如何是好?
突然他心念一动,忙从怀中掏出日间在长廊中折下的花藤,三两下便折成了一支颇有样式的藤簪,簪头还有一朵淡紫白花微微颤动,在月色下甚是好看。
他将这藤簪轻轻为玉无泽别上,又轻声言道:“天下头饰发簪再过华贵艳丽,你也不见得便会放在眼里。我见你平素打扮总是素净得很,便以这花藤赠你,多一些灵动色彩,还望你不要嫌弃。”
玉无泽轻抚鬓头,莞尔一笑。
只见她月光下更显得肌肤胜雪,娇憨可爱,那藤条簪花更添一份自然天工之美,鬓间乌发飘然吹动,陆念羽不禁看得呆了。
玉无泽道:“先前我原本想说,你师兄他...我们玉虚盟行的便是抗元大事,对你师兄不免有些敌意。其他人不知道你师兄当朝太子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擅动。”
“那你呢?”
被问到心事,玉无泽不由得一怔,道:“我,我还没想好。我知道,你师兄为人是极好的,可是,他毕竟是...”
陆念羽道:“你不必忧心,这件事我们会自己解决的。你若是告诉林照实情,我们也不会怪你。只是你自己,还是放宽心些。”
玉无泽沉吟不答。
突然间,西边火光冲天,有盟中弟子大声鼓噪,似是在抓捕贼人。
他二人忙望去,正是西山后苑抚云阁。
陆念羽大叫:“不好!师兄!”
玉无泽当即明白过来,满腹疑惑道:“你,你们...”
陆念羽不待她继续说,当即翻身跃下去喊太易太初二人,却无回应。
他心急之下连声拍门,仍无应答,房门也似从里面锁住,他附耳倾听,房内全无声息。他不禁暗叫糟糕,向西山后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