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尘
玉虚书苑坐落在东海仙霞岛的东峰之上,书苑由数座白色书阁式的建筑和长廊连接而成,长廊上皆结满淡紫泛白色的藤花,尽显清幽雅致。
七年前那一场变故之后,林一羽便率玉虚盟的部众重建了此岛。
一来是为了方便照拂旧人,二来也是防止内陆元兵追击,于危难之时可避难此岛。
玉虚盟的本部在闽中泉州,由于近年元兵气盛,故而玉虚盟只得暗中行抗元之事,积蓄实力,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大举反击。
玉虚盟宗主之侧分设紫微堂和天机堂左右两堂,其中以紫微堂为尊。
紫微堂堂主林照便是七年前贾清平与林一羽带回的阿照。
紫微堂主理盟内所有决策大事,各地分会的抗元部署、行事计划均须得报紫微堂阅览并听从其指派,是以紫微堂的堂主身份隐隐便有一盟宗主的接班人之意。
林照敏而好学,是以未及弱冠而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林一羽师承前朝名儒扬州书院的方文远老先生,七年来将其所学尽皆授予阿照,而武功方面,王善怜循贾清平遗愿,已将全真心法悉数教与他,故而他也颇得全真嫡传剑法的精髓。
林照年纪虽轻,性子却甚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办事又极果断,自接任紫微堂堂主以来,便是盟内的长老前辈见了他,也不敢像从前般以小儿般相待。
与他相反的,便是天机堂的堂主,玉无泽。
天机堂的堂主之位原本是玉无泽之父玉承子担任。
玉承子聪明机变,极善于在不为人所察之处培植人手搜集情报,玉虚盟数年来坚不可摧遍及华中华南的情报网便是由他一手建立。
可惜天妒英才,玉承子未及不惑之年遽然而逝。
幸得他的幼女玉无泽得其亲传,于风雨飘摇中将各地情报网一一接收重整,力保关乎玉虚盟生死机密的天机堂不被人趁虚而入,因此玉无泽年纪虽小,却也教盟内诸人心服口服,不敢有所轻怠。
玉无泽虽牢牢掌控着神鬼莫测的天机堂,性格却灿烂活泼,一向以笑颜示人,与林照却是截然相反。
林照与这位一起长大的小姑娘感情甚厚,在她面前好似亲兄长一般,因而常常好意出言提醒她:“笑太多了,不文雅。”
这天上午,小僮们领着甄缙等四人穿过几道长廊上了主厅堂。
林照与玉无泽二人早已在堂上坐着饮茶了,见他四人到来,便略带敷衍地微笑点了点头。
倒是玉无泽对陆念羽身后的小僮瞧了一眼,那小僮忙将陆念羽引至玉无泽身旁的座位示意其坐下。
陆念羽瞪了那小僮一眼,心想玉无泽毕竟算是主人家,当下有求于人,不便发作,只好散散慢慢地作了个揖便在她身旁坐下了。
甄缙环顾四周,见堂上布置古朴雅致,倚墙而立满目书籍,厅堂虽不大,却很通透。
伴随着兰花香气的阳光洒将进来,确像是世代书香人家的宅第。
他不禁心想:这玉虚盟的宗主,想来也是一位高品雅士。
林照轻轻放下茶杯,向身后弟子道:“将他们带上来吧。”
那弟子应诺而出,未几便有玉虚弟子提上来两名官兵模样的人。
林照缓道:“甄公子好眼力,不知认不认识堂下之人?”
甄缙定睛瞧去,正是大元的兵服。再一细看,其中一名的衣服袖口上用黄线绣着“张”字,心下更是疑惑:这官服分明是镇南大将军张弘范麾下所属,张将军营下与我素无往来,怎地他们也到了这岛上?
林照又道:“数日前,我隐蔽极深的泉州总部被人纵火烧山,又有鄂南、湘北一带的弟子行动时遭到伏击,伤亡惨重,只知是贵属所为,却不知由何人下令,又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倒是有这两个胆子大的,跟着我们后撤的弟子一齐上了海,刚被擒住,你们就到了岛上,可真是巧了。”
甄缙听罢,又朝那二人望去,心想:张弘范自投靠我大元以来,除了向我父汗效忠以外,从未表露过其他党附的姿态,他这一向在长江以南镇压各地起义,跟玉虚盟自然为敌,想来这与阿合马没有干系,暂且不用担心。便道:“堂下之人身着兵服,自然是元朝所属,贵盟素以为敌,与我却无干系。”
林照冷笑一声,道:“你倒推得干净,你们蒙古人行事都这般无情吗?”
甄缙笑而不答,他见堂下两人嗓子似被什么堵住,咿咿呀呀却说不成句,神情甚是痛苦,想来受到了极大的煎熬,一时心下不忿玉虚盟弟子如此行事,却解救不得。
玉无泽忽道:“这两人不是普通士兵,是某个大官府上训练的死士。”
陆念羽惊呼一声,起身走到那两人前面,掰开其中一人的嘴。
原来这两人的舌头早已被割掉,无法言语。
玉无泽在他身后冷冷地道:“他们被发现行踪后,便立刻服毒自尽,我们却快一步擒住了他们,他们服毒不多,毒性自然不深,因此还能多熬住几天。只是他们不能言语,也盘问不出什么。不过...”
她转身斜睨着甄缙,继续道,“有人开不了口,自然就有人开得了。”
陆念羽急忙转向她道:“玉堂主神通广大,消息灵通,自然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大师兄他虽然是元朝...”
他那“太子”两个字还未出口,玉无泽忙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急忙改口道,“元朝..鞑子...的狗腿子,却从没做过伤害我们同胞的事,这些死士啊还有大官什么的,他更是一无所知啊。”
甄缙听他说自己是大元的狗腿子,登时哭笑不得,却也不能否认,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两位师弟略通些医理,或许可以救治一下...”
“救回来又如何?”玉无泽打断了他的话,“死士之所以为死士,便是他们自己求死不得,也会有别人来了断。”
“以后活不活得下去,自然是他们自己的事。见死不救,却是不该。”甄缙道。
“好一个见死不救,却不知甄公子昔日见到那千千万万枉死的汉人之时,心中有没有存如此善念呢?”玉无泽又道,“不过,我们四等汉民,岂有这个资格来当医治鞑子贵人的大夫呢?”说罢便摆手命弟子将那两人拖了出去。
林照虽在一旁饮茶不语,心中却掠过了百千思绪。
前日玉无泽告诉他南诏派的弟子上岛,其中还有一个蒙古人时,他心中便存了十分的戒心。
七年前贾清平大哥哥自刎于剑下的往事仍历历在目,多年来王善怜虽教他不可心存怨怼,但他内心仍是厌恶极了南诏一派。
七年后那女子的门人再度上岛,不知又要掀起什么风浪。
他轻轻唤了一声玉儿,低声向她道:“不妨先将这几人留下,但须得严防其行踪,待宗主回岛再做计议。”
玉无泽点点头,转身道:“各位远来是客,我们自当以礼相待。诸位不妨先在此间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甄缙和陆念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躬身道:“如此,多谢贵盟款待了。”
林照清咳了一声:“岛上风光甚好,只是奇花异草繁多,有毒之物亦不少。我盟向来不精医术,诸位还请各自珍重。”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甄缙一眼,道:“这西山后苑抚云阁,是本盟禁地,乱入者将受烈火油烹之刑,各位游览之时千万不可擅自闯入。”
他虽是交代堂上诸人,目光却只在甄缙一人身上。
甄缙心头不悦,却仍是和言答道:“多谢林堂主提醒。”
当下便有小僮来领了甄缙等人到了东厢客院用膳,并为他们准备了换洗的衣裳,各类用具虽不华贵但也一应俱全,另外还给了他们一份仙霞岛的图纸。
陆念羽拿着图纸仔细地瞧了瞧,疑惑道:“这西山后苑是个什么所在?我要是非得不小心踏进去半只脚,难道还真将我扔进油锅里炸了?”
太初道:“江湖上各门各派有名有姓的不都得弄一个禁地故弄玄虚吗?咱们混沌庄倒是没有,不过我觉得师父的卧房倒也可算得上禁地吧。”
陆念羽敲了一下太初的头,佯怒道:“没大没小的。”
太易这时突然惊呼:“哎呀!”
其余三人齐齐望向他,只听他叫道:“忘记试毒了!”
陆念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便是人家放了毒又如何?这四周大海汪洋,没舟没船的,与其逃出去淹死倒不如在这儿吃得饱饱的再死。”
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小声道:“不过,我瞧那个玉堂主还好,不会害我们。我今天一激动,眼看就要说出大师兄的身份了,是她拼命瞪我硬是给我把话吞回去了。想来她还没跟其他人说大师兄的身份,只说了是异族人,不然咱们这时恐怕早在喝孟婆汤咯。”
太初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你先前说大师兄是狗腿子,我还疑惑呢。”
陆念羽气得跳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余下三人哈哈大笑,便不再提了。
傍晚前,玉堂主又差人来请甄缙过去,陆念羽也想跟去却被拦住了,说堂主跟甄公子有要事相商,旁人不可打扰。
这下可好,急得念羽在屋子里跳来跳去,拿起书抱着椅子就啃,太易太初倒是去庄子外面玩得开心。
甄缙被引至一间书阁,似是玉虚盟的藏书楼。
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第三个人的声息。
只听得书阁深处传来玉堂主的声音:“甄公子此番来寻访贾家世子,可是为了传国玉玺而来?”
甄缙大惊,道:“确有要事盼贾前辈解答,与玉玺无关。我大元国祚传承,并不以玉玺为信物。”
玉堂主又道:“我自知你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你的来意。你在我面前不必隐瞒,我此刻也不会叫紫微堂来拿你。只是想提醒甄公子一句,我玉虚天机堂的本事,是洞察天机悉知世事,可不能小瞧了。”
甄缙道:“今日堂上之事,在此谢过。只是不知堂主为何要替我隐瞒?”
问完良久未有回音,甄缙便向里走了几步,又听到玉无泽说道:“我始终不解的是,你既知岛上情形莫测艰险未知,为何不带护卫如此轻敌?”
甄缙苦笑了一声,心道:我以江湖人身份行走,哪里料得到这地处偏远的海岛上会冒出来一个天机堂?便道:“我既身陷于此,生死自然在玉堂主一念之间。虽不敢说天下事皆由我而起,但行烧杀屠掠之事的,确是我族人,我便万死也难辞其咎。我此行便是为了这天下不再生灵涂炭不再多起杀孽,还望玉堂主成全。”
玉无泽沉默了半晌,道:“你的来去我做不了主,只是你要寻访之人,是再也见不到了。”
“啊...”甄缙明白她话中之意,一时心慌意乱。
此番冒险是为了查问玉玺的下落,可是这唯一的线索突然断了,而自己眼看着就要被困在此。
“你不妨再稍待几日,此事本也不急在一时,我也不便多言。”
玉无泽心中实则甚为苦恼,她从小便知蒙古人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可是当有一天敌族的太子就这样明明白白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通晓世事,知道这位太子心念仁善,素与汉人交好,将来便是他登了大位,天下的情形比之如今自然会缓和不少。
因此她没有立刻告诉林照甄缙的真实身份,她知道以林照的性子,怕是立时便要给甄缙一个痛快。
她心里只盼林一羽快些回岛,她好将心中所思所虑一一倾诉。
在她心中,除了父亲,林一羽便是这世间最睿智机敏的大哥哥,便没有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玉无泽扬了扬手,书阁的门应势而开,不多时便有小僮进阁来,领了甄缙回到东厢客房。
这时陆念羽正无聊地躺着院中望着天边晚霞,见甄缙完好无损地回来,开心得跳起来便问:“如何?可是有什么消息?”
甄缙摇了摇头,叹道:“原来贾家世子七年前便过世了。”
“啊...”陆念羽与他初听到这消息时同样的反应,呆立在原处,良久方道:“身处在大海之中,实无把握可以逃出。如此,我们如今在这里唯一的结果,便是成为玉虚盟与朝廷对抗的人质了。”
甄缙思索了一番,突然道:“与其坐以待毙,将生死交与他人,不如冒险一试,绝境求生。”
“如何绝境求生?”
“西山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