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快剑三的剑(下)

那种想呕的感觉白石已经逐渐地习惯。

自从今夜开始。

他相信今后他再也不会呕了。

因为在这半个晚上让他想呕的事情已经实在太多。

可是他还是呕了出来。

连着他的心,连着他的肝,更连着他的胃,一起呕了出来。

至少,他以为他可以。

白石很想闭上他的眼睛。

也许这样,他的胃就可以停止那可怕的无规律的颤动。

因为只要闭上了眼睛,他就不会看见那副令他一生难忘的景象。

尸山。

和血海。

前洞已成了坟场。

一个时辰前还在冷嘲热讽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尸体。

新鲜的尸体。

五阴盛苍白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生灵的气息,俯在地上,流出的血将白石的脚踝淹没。

豪情万丈的怨憎会,早已被切成了八块,魁梧庞大的身躯散落在地,就连一具尸体也算不上。

而形若枯骨的爱别离,也真的成了一具枯骨,而且是头身分离的枯骨。

唯一剩下的生气,就是重伤的求不得,颓坐在被鲜血浸透的石壁边,捂着自己被切断的右手,望着死去的同伴,眼里尽是绝望。

白石相信,就连世上最坚强的守墓人,也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清醒的呆上十秒。

如果非要在这里呆上十秒,那么只有两种结局。

一是疯。

二是死。

然而白石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

也许他已未必清醒。

可是他却舍不得闭上眼睛。

因为在这尸山血海中,还有一个完整的活人。

而且是个女人。

叶子。

叶子的轻功不快也不慢,使得白石一路上刚好能嗅到叶子身后残影留下的气味。

直到那股淡淡的香气被血腥掩盖。

而叶子现在正坐在尸体之间。

坐的那样淡然。

仿佛每一具尸体,都只不过是瓶中的一束花。

或是墙上的一幅画。

仅此而已。

令白石不可思议的是,叶子坐在这杀戮的地狱里,却是那么的美。

宛若地狱之花。

美得让人叹息。

也让人窒息。

美得让白石舍不得闭上眼睛。

叶子却笑了。

“你追我追到这里,是想杀我,还是想要我?”

白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浓重的血腥呛得他无法呼吸。

可是至少他停止了喉头的颤抖。

“你真的是叶子?”

叶子偏着头,玩味的眼神饶有兴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她脸上的笑,天真却又魅惑。

白石又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叶子没有回答。

她却轻轻地站起身来,走到白石的身边。

白石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叶子伸出一只手。

她手上细细的血管,仿佛叶子的脉络,却更显得那只手白得刺眼。

叶子轻轻抚着白石的脸。

她的声音空洞又虚无:“叶子能飞多远?”

“叶子生于树枝,死于树下,怎么能飞呢?”

叶子叹了口气,她的手顺着白石的下颌不断地游移。

“那落叶呢?”

“风有多远,落叶就能飘多远。”

叶子的眉头微蹙,她的手上下玩弄着白石的喉头。

“那风呢?”

“风?风总有停的时候。”

叶子的瞳孔,已然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她的五根水仙般的指头,骤然缩紧。

白石仿佛听到一声碎裂的声音。

可是他没有动。

他知道死亡就在眼前。

可是他还是无法动弹。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

可是他不想动。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死亡是一件不那么可怕的事情。

甚至,死亡本身,可以美得让人舍不得闭上眼睛。

不只是眼睛,还有他的皮肤,也在享受着死亡的每一刹那。

如果说这就是死亡,如同叶子的手指一样,微微的发凉,却又柔软得如同梦境,那么他宁愿永生沉醉在这濒死的快感里。

然而,这快感无论如何也不能永恒。

甚至说连一刹那也无法奢求。

因为死,真的是一件很快的事。

快到犹如快剑三的剑,刺进叶子的肩头。

叶子依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她的脸上也依然没有半分的痛苦。

白石只知道,当他清醒时,快剑三已然挡在他身前:“多陪了病无药片刻,来迟了实在抱歉。”

紧接着他凝视着叶子叹了口气:“想不到我的双剑都杀不死你。”

叶子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快剑三又道:“那我也别无选择了。”

他转过头望着白石:“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叫做快剑三?”

白石摇了摇头,他背上的冷汗早已把长衫浸透。

快剑三接着道:“既不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三剑,也不是因为我杀人只用三剑,而是因为……”

快剑三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张口。

不能张口的只有哑巴和死人。

快剑三虽然不喜欢说话,可他也绝不是哑巴。

白石明白,快剑三更不可能是死人。

所以快剑三只能是第三种人。

嘴里咬着剑的人!

快剑三的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剑!

他周身的剑气,又比之前更盛一倍!

快剑三的眼睛死死盯着叶子。

他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是杀气。

而是霸气。

就连叶子仿佛也不敢直视。

不但不敢直视,叶子的周身居然开始发抖。

簌簌发抖。

她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难道快剑三的第三把剑,真的让这地狱的魔女也无法承受?

就连她那虚无的瞳孔中,居然也第一次露出了某种情感。

那究竟是什么?

白石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很想知道。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快剑三的剑已出手。

当快剑三只有一把剑的时候,白石已觉得他的剑法天下罕有;当快剑三的左手也握住剑的时候,白石才明白快剑三之前的剑法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当快剑三有三把剑的时候,白石已经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快剑三出剑的速度,因为白石早已看不清他究竟是何时出的剑,又是如何出的剑,甚至他是否已经出剑。如果说世上还有一把剑的速度能够快过快剑三的第三把剑,那么就只可能是他的第四把剑。

白石不知道快剑三究竟有没有第四把剑,可是他知道,他自己绝对躲不过这样的一剑,就像叶子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剑法中还能活下来。

叶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恐惧,从她的瞳孔中喷涌而出,无法阻挡,甚至将她的叫声也一起湮没。

可是快剑三的脸色却变了。

死人,是不会叫的。

特别是死在他这样快的剑法下,更是连发出死前的呻吟也来不及。

所以叶子还没有死。

快三剑的三把剑,居然没有染上一滴血。

快三剑的剑的确够快。

可是他自己明白,他的速度还远远做不到剑过无血。

而且他的双眼早已看得分明。

他的剑,被人紧紧地捏在一只手中!

三柄剑!

一只手!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够抓住他的剑?

有!

绝对有!

至少,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可以!

这个黑衣男人的脸离他只有半尺,可是不知为什么,快剑三却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他的周身仿佛围绕着一层看不见的气流,就连空间也为之扭曲!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就那样凭空地出现在叶子身前,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为她挡下了这至快的三剑!

然而叶子的尖叫没有停止!

反而愈加刺耳!

那绝望的声音,不知传得究竟多远,究竟多快,就连远方的山林,似乎也传来了狼嚎般的应和!

白石的耳膜似乎也已不能承受。

他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想要把那穿透他手掌的音波驱赶!

他咬着牙,抬起头来望着叶子。

他惊讶地看到,叶子脸上的惊悚,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出现而消失,反而愈加的蔓延!她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般,眼里充斥了无法抑制的恐惧,恐惧到她的身体也痉挛地扭曲!紧着她的身体仿佛被刺破的气球,在一瞬间逃命般缩进了山洞的角落,蜷曲着瑟瑟发抖!

快剑三的脸却微微有些发青。因为他发现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拔出手中的剑!

男人的脸色虽然无法看清,可是他的声音中却充满了讥笑:“速度还不错,可惜力量差了一点。”

快剑三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还有嘴。

剑又在一瞬间碎裂,化为齑粉。

快剑三的身影飞速地后退,可是男人的掌还是狠狠的印在了快剑三的胸口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快剑三狠狠地撞在了石壁上,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重新积攒着力气。

他勉强笑道:“世上能接下我第三把剑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男人看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只手仿佛铁铸的一般,没有半分伤痕。

男人没有再理会快剑三。

他扭头望向了白石。

不知为什么,虽然白石看不到,可是在男人望向他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了,那眼神中,唯一有的,就是死亡。

他的声音也仿佛经过了那气流的扭曲,奇异而又浑厚:“你,害怕了。”

白石狠狠地舔了舔嘴唇。

紧张的神经让他的口腔异常的干燥与苦涩。

然而一个声音轻轻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让我来。”

一只颤抖的手搭上了白石的肩头。

那是求不得的手。

剩下的那只手。

求不得不知何时,已然站在白石的身边。

他扭曲的脸仿佛还在因为肢体的断裂而抽搐,可是他的眼神中却写满了坚定。

白石望着求不得的残肢:“可是你......”

“你不要忘了,我是求不得。”

“哦?”

“我若求死,偏偏就不会死;我若求苟活,那一定活不下来。”求不得站在了白石的身前,坚决的话语不容置喙:“更何况他杀了我们人间八苦,就一定要死在人间八苦手中。”

男人哈哈大笑:“什么人间八苦,这个蠢货有勇无谋,轻易落入了‘丝刃杀阵’,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

他的左脚向前迈了一步,踩扁了怨憎会支离的残躯。

求不得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男人笑得愈发猖狂:“这个老鬼算是内功深厚,可惜那个废物一死,老鬼就方寸大乱,取他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的右脚向前迈了一步,踢开了爱别离破碎的头颅。

求不得的眼中喷出了血花。

男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这个还算识相,可是他以为他能逃得走?随便一掌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的双脚站在了五阴盛的尸体前,仿佛要将这唯一一具完整的尸体摧毁。

求不得的口中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在那一刻他的身影已经扑了上去。

可是白石似乎看见,在求不得疯狂的表情下,却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与得意。

仿佛,面前那可怕的男人只不过是一只兔子。

一只落入他陷阱的兔子。

然而,那也许只是白石的幻觉罢了。

或者,是求不得的幻觉。

因为在下一秒,男人的掌又印在了求不得的额头。

在求不得倒下去后,他的双眼也未能合上。

而那双眼中留下的,只有出离的不信与愤怒,仿佛被什么人深深地欺骗。

可是白石没有在意。

也无法在意。

因为男人的目光再一次穿透气流,灼烧着白石的脸。

男人没有说话。

似乎也没有动。

似乎。

仅仅是似乎。

突然白石的躯体直直向后飞去,重重撞在墙上。

白石半跪在地。

他已不再是呕,而是喷。

黄绿色的液体与已干涸的黑血混合在一起,再次浸湿了大地。

然而他拼命地抓住男人的手臂,不让他再向前一分一毫。

男人嘶哑着笑了:“力量倒还不错。”

突然,他的手腕一翻,掐住白石的咽喉,将他死死地卡在洞壁上:“不过一样要死。”

如果怨憎会的拳头算得上可怕,那么这个男人的手就已然是可怖。

他只不过出手三次。

已经倒下了三个人。

男人又笑了。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在白石的耳中愈来愈模糊。

可是他依然紧紧抓着男人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男人仿佛也有些意外。

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其实早就害怕了,对不对?早点投胎转世,就不用怕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白石没有说话。

他也无法说话。

它的喉中已无法再挤出一丝气体。

他的眼前也一片黑蒙。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丧失意识的那一刹那。

他的耳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就连地洞也随之震颤的怒吼。

是男人的怒吼。

白石喉咙上的压力刹那间消失无踪。

他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勉强喘息着抬起了沉重的头。

他居然看到了。

男人背后插满了银丝,血如泉涌。

而银丝的另一头,竟然在叶子手中。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男人救了叶子。

可是叶子却伤了男人。

白石不明白。

他也不想明白。

他只想,快点爬起来。

他想在男人的头上来上狠狠的一拳。

他起的的确够快。

可是他却没有出手。

因为,男人出手比他更快。

只不过,不是向白石。

而是向叶子。

男人翻身跃出,不顾银丝在他背上划得鲜血淋漓。

他的掌反手按上了叶子的额头。

叶子没有动。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

她煞白的脸上,大睁的双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男人却笑了。

男人背后撕裂的伤口张牙舞爪,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可是男人扭曲的声音竟然又有着一丝莫名的温柔:“你又不乖了。”

叶子仿佛受惊的小鸟。

又仿佛绝望的囚徒。

她僵硬的四肢不住地抽搐。

男人伸出一只手。

一只沾满血腥的手。

他轻轻地抚摸着叶子的脸,望着她痉挛的脸笑了。

“等我解决了他们,就带你走,好不好?”

叶子没有说话。

她没敢说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抽动越来越强烈。

直至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抓挠着自己的躯体,眼里只剩下了混沌与迷蒙。

男人站起了身,走向了白石。

一步。

一步。

又是一步。

白石别无他法。

他只有握紧了拳头。

“等等。”

男人的脚步停住了。

这是快剑三的声音。

男人转过了身。

快剑三嘴边的血丝已被拭去,仿佛安然无恙。他的脸色异常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揶揄:“你要不要试试我的第四把剑?”

男人冷笑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快剑三,不是快剑四。”

快剑三也笑了:“所以和我交过手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男人沉默了。

快剑三叹了口气:“你的武功的确很高,你的‘沆瀣一气’也臻于化境。但是你也没有把握接住我的剑,对不对?”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可是他周身的气流却更加的扭曲。他的气势在一瞬之间暴涨,填满了整个房间。就连白石的骨骼,仿佛也在这重压之下咯咯作响。

然而不知何时,快剑三的双手和嘴里又各出现了一把剑。

男人道:“你的第四把剑呢?”

快剑三的嘴巴没有动,可是声音却依旧从他的喉咙传出:“我的第四把剑,叫做无形剑。”

“无形剑?”

“没错,因为在它没出鞘之前,没有人看到过它的样子。”

“那它出鞘以后呢?”

“它一旦出鞘,就必定深深地插入你的身体,一样不会有人看见。”

男人嘎嘎地笑了,声音仿佛暗夜中的鸱枭:“我还是不相信你有第四把剑。”

“哦?”

“如果第四把剑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你又何必跟我多费唇舌?”

“我的这第四把剑太贵重,”快剑三淡淡道:“我实在舍不得让它染上你的血。”

男人又沉默了。

白石虽然无法看见,可是他仿佛感觉到,男人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犹豫。

空气,突然凝固一般的死寂。

那种感觉,就像是悬在喉边的利刃。

也许它会切入你的喉咙。

也许不会。

可是不管它会不会。

它总是在那里。

不曾离去。

打破寂静的,不是男人。

也不是快剑三。

更不是白石。

而是来自天边的狼嚎。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逐渐逼近。

白石仿佛感到了男人身上的一丝焦躁。

终于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向门外走去。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撼动着整座山,仿佛要将它踏得粉碎。

就这样,男人逐渐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如同一只威严而迅捷的猎豹,绝尘而去。

白石已然倚在墙边,不住地喘息,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努力地调整着呼吸:“你其实根本没有第四剑,对不对?”

快剑三随意地把剑插进了长袍:“你说呢?”

白石笑得很费力:“我记得你说过,被别人碰过的东西,你绝不再用。”

“所以呢?”

“像你这样洒脱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一把剑有多贵重?”

快剑三叹了口气:“你的脑子看起来比你的武功好用很多。”

白石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普通捕快。就凭你能吓走他,我就远远不如你。”

快剑三没有说话。他只是径自向门外走去。

白石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的手猛然抓住快剑三的衣襟:“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场凶杀唯一的幸存者,我一定要带你回到衙门。”

快剑三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嘲笑。

这让人无法直视的眼神,代表了终结。

白石突然感到颈部传来了一股巨大的冲击。

他的灵魂伴随着那种无法抗拒的眩晕破体而出,在这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房间里旋转飞舞。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莫名浮现了一张张的脸。

一张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这些脸白石似曾相识,却又实在记不起来。

可是,为什么这些脸里,好像总是少了些什么?

白石很疑惑。

真的很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