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快剑三的剑(上)

火光忽明忽暗。

求不得的身影忽长忽短。

病无药身上的色彩在阴影中几乎看不出颜色。

这条通往后洞的道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月,也许已经升起。

可是白石看不见。

萧落木也看不见。

但他的脸早已恢复了血色。

所以萧落木的声音和以往一样轻快而从容。

“你怎么知道骰盅里一点也没有?”

白石笑了笑:“很简单。”

“哦?”

“因为我根本不会赌。所以我不会被他奇异的手法所吸引,因为在我眼里那手法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萧落木叹了口气:“看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复杂,而是简单;不是陌生,而是熟悉。”

白石笑道:“对于你,也许是。”

萧落木摇了摇头:“不。对于所有人都是。”

他接着又道:“不过,这次得多谢你保住了我的手。”

白石也摇了摇头:“保住朋友的手并不是我的本事。”

“哦?”

白石的笑和煦得仿佛春日的阳光:“你以后会发现,我还很擅长保住朋友的命。”

“朋友?”

“你说过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所以你为了救这个朋友,居然敢骗我?”病无药森然的声音突然传进了白石的耳朵。

白石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为什么?”病无药突然停住,转过头望着白石,眼里放出两道寒光。

白石没来得及说话,萧落木却打断了病无药:“因为那个剑客不想让我死。而我,不想让他死。这个理由难道不够?”

病无药的眼睛又望向了萧落木:“那他又怎么知道,你不想让他死?”

“你难道没有听到?”萧落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白石和萧落木相视大笑。

在他们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在迅速地蔓延。

突然求不得的声音回响在甬道里:“希望你们出来之后,还能够笑的这么开心。”

白石收起了笑容,望向了求不得的身前。

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

紫色的门。

紫得仿佛落日下的晚霞。

求不得接着刚刚的话道:“如果,你们还能出来的话。”

白石皱了皱眉。

萧落木却仔细地端详着门扇上的每一条花纹。

求不得缓缓把手搭上了大门。

他的脸上,竟然有着前所未有的谨慎与专注。

就仿佛,在门后的,是一只择人而食的巨兽。

又或是嗜血如命的恶魔。

求不得双手猛地一推。

沉重的门声响起。

好暖。

在这十月深秋,这洞内的暖意居然让白石的胸口沁出了微汗。

而在这暖流之中,白石居然还闻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望了萧落木一眼。

萧落木却异常坚决,抬步迈了进去。

白石紧随其后,却愣住了。

门后不是地狱。

而是天堂。

不见边际的瑶池中一汪琼浆,散发着淡紫色的雾气,充满了整个洞窟,和紫色的帷幕混在一起,仿佛从天上垂下,又仿佛从地里涌出,却全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白石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那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幔帐。

好滑。

好软。

宛若少女的肌肤,没有半点瑕疵,让白石的手不忍离开。

萧落木也伸出一个指头,白皙的手指在那抹淡紫上轻轻游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淡淡道:“这样极品的丝绸,连我也是第一次见。”

白石放开了幔帐,缓缓蹲在了池边。

池水中有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他仔细地嗅了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这池水...全是‘大梦难觉’。”

“没错。”

这是病无药的声音。

然而却依依稀稀,几不可闻。

白石猛然抬头。

病无药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池中。

她的胴体在紫色的仙气中折射出各种婀娜的身姿,宛若瑶池中的仙女,诱惑却不带一丝情欲。

萧落木却笑了:“居然想到用这种办法困住那个人,真不愧是生亦欢。”

求不得淡淡道:“不是生亦欢,而是病无药。”

“哦?”

“这样一来,只有病无药自己能够见到他了。”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

他仿佛看到,病无药身上的色彩在渐渐地变淡,她的头上,也渐渐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而那漫天的紫雾,也逐渐变得透明,再也阻挡不了任何人的视线。

萧落木叹道:“想不到不但‘大梦难觉’能解病无药的毒,反之亦然。”

白石却没有搭话。

他的眼直勾勾地向前望着。

不是望着病无药。

而是望着瑶池尽头的一个身影。

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颀长而又健硕的身躯披着紫金交织的长袍,慵懒地斜卧在一张极具奢华的玉榻上,古典的脸庞棱角分明,使得他的神情威严而祥和,就好像是这洞中仙境的神。纵然是最耀眼而华丽的孔雀,在他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男人藏在金色长发下的那双碧绿眼眸凝望着萧落木和白石,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不知为何,白石的目光仿佛被他那深邃的眼神紧紧地吸住,无法挪动。

然而男人却笑了。

男人微微的翘起了一边的嘴角。

白石的心猛然一跳。

那笑容……

迫人敬畏,无法直视!

这是什么样的笑容?

这又是什么样的人?

白石忍不住瞟了一眼萧落木。

萧落木的呼吸居然也有一丝急促。

可是他的头依然高高昂起,傲然望向那个男人。

他分明的看到,在那男人长袍下的腰间,隐约有一把剑。

一把长剑。

煜煜生辉的长剑。

不,那煜煜生辉的,也许只是剑鞘罢了。

又不知何时,病无药竟然伏在了男人的脚边。

像一只兔子。

一只最温顺的兔子。

病无药的眼中含情脉脉,仰起头来望着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些许疲惫。

他轻轻抚着病无药的头:“怎么今天带那么多人来看我?”

病无药的声音温柔而羞涩,像将嫁的少女。

“三郎,”她伸出一个指头轻巧的指向萧落木,“他说他是你在找的人;他还说,你也是他在找的人。”

“哦?”男人仿佛颇有兴致,抬起眼皮,望向了萧落木。

不,他没有望向萧落木。

至少,他没有望向白石熟知的那个萧落木。

因为,萧落木的表情变得异常的凝重。

却又隐含着蓄势待发的亢奋。

萧落木捕捉着男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仿佛在解读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讯息。

终于,萧落木开口了:“想不到被困在这里,你还如此逍遥。”

“反正我也出不去,这里既有美酒,又有美女,我又何不安心享受呢?”男人笑着伸了个懒腰,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充满着魄力:“你说,你是我在找的人?”

“你在找的人是谁,那是你的事。”萧落木淡淡道,“我只在意,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男人笑道:“那么,我又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不知道。”萧落木摇了摇头,“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那要取决于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对萧落木的无礼似乎毫不在意。

“你有没有听说过‘快剑三’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萧落木的脸上却写满了意外与失望:“你就是那个让太湖三百水盗一夜之间消失的快剑三?”

快剑三笑了,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一般:“你知道的看来不少。”

萧落木继续道:“我不但知道的不少,而且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快剑三挑了挑眉毛:“哦?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萧落木思忖了片刻,“有人说快剑三之所以叫快剑三,是因为他出手杀人,刚好三剑,不多也不少;又有人说快剑三之所以叫快剑三,是因为他的剑法排行天下第三。”

快剑三眯起了眼睛:“能知道这么多的,在江湖上也绝对不是普通人物。”

萧落木傲然一笑:“我萧落木如果是普通人物,又怎么敢一个人面对‘人间八苦’?”

快剑三不禁叹道:“像你这么特别的人,要找的人一定更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萧落木的的眼神逐渐飘忽,仿佛沉浸在了极其精彩的往事之中:“绝对是。”

快剑三笑道:“既然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做那个你要找的人。”

萧落木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奇异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会怎么样?”

“哦?会怎样?”

萧落木笑的愈加诡秘:“我会杀了你。”

“为什么?”

“为了我自己。”

快剑三哈哈大笑,口中却说道:“那看来我还是不要和你扯上瓜葛比较好。”

萧落木又摇了摇头:“你错了。如果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还是会死。”

“哦?又为什么?”

“为了生亦欢,”萧落木眼中露出了杀意,“这,才是我和他真正的交易。”

病无药却大叫起来:“不可能,生亦欢不可能让你杀了三郎!”

“不,他会的。”萧落木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就是生亦欢最后的遗愿。如果你的三郎今天不死,迟早有一天,你就会因他而死。”

病无药冷笑道:“我这么爱三郎,即使他不爱我,也绝不会伤害我。”

“正是因为你太爱他,而他却偏偏不爱你。”萧落木淡淡道,“爱的多一些的人,也总是会死的早一点。”

病无药笑了,笑得歇斯底里。

她望着萧落木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生亦欢的确是个白痴,而你,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

“哦?”

“三个时辰早已经过了,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病无药狠狠地咬着牙。

“生亦欢曾经告诉过我,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所以呢?”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在自己最爱的男人面前杀人。”萧落木轻笑着望向快剑三,眼中没有丝毫畏惧,“更何况,你也绝不是一个需要女人替你出手的男人,是不是?”

快剑三笑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病无药光滑而缤纷的脊背,那双充满魔力的手仿佛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杀气。

“既然无论如何我都要死,那我更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不知道。”萧落木依然摇了摇头。

这次意外的人轮到了快剑三:“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

“快剑三只不过是一个代号。你可以叫快剑三,我也可以叫快剑三。”萧落木还在摇着头,“我想要找的人,可以叫快剑三;我不想找的人,还是可以叫快剑三。”

快剑三皱起了眉:“那可又怎么办呢?”

萧落木却不紧不慢:“那也很简单。”

“哦?”

萧落木缓缓掏出一块手帕:“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萧落木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你介不介意,把你的剑借给我看一看?”

快剑三一脸淡然:“我的剑可不是轻易能看的。”

萧落木却一声轻笑:“我的手也不是轻易会出的。”

快剑三抚弄着自己下颌的短须:“凡是见到我的剑的人,都活不到第二天。”

萧落木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别的烦恼都没有,就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快剑三点了点头。

他仿佛很满意。

然而在下一刻,屋内的空气瞬间飞速的流转。

因为,他的声音如同他的剑一样快。

“那我就满足你。”

“锵啷!”

声音低沉而又干枯。

快剑三的身影已然出现在萧落木眼前,宛若翱翔天际的雄鹰。

他的剑离萧落木的眉心不到三寸。

可是萧落木的双指已然挟住了快剑三的剑尖。

“好剑。”萧落木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快剑三道:“的确是好剑。”

萧落木又道:“好剑法。”

快剑三眉毛一挑:“你见过?”

萧落木摇了摇头:“没见过,所以是好剑法。”

快剑三也望向萧落木的手指:“似乎你的指法要更好。”

萧落木道:“那是因为你的剑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快。”

快剑三也道:“你的手指却比我想象中的要硬一点。”

萧落木抬起了眼皮,盯着快剑三的脸。他的声音似乎充满了讥讽:“我记得你说过,凡是见过你的剑的人,都活不到明天。”

快剑三再次仰天大笑。

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怒容。

他轻轻地放开了手。

剑柄还在不住的颤抖。

快剑三望着萧落木:“但是,这把剑已经不再是我的了。”

“哦?”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剑,我就送给你了。你已经有了这个资格。”

萧落木却也笑了:“不用了。看一眼,就足够了。”

快剑三向后退了几步,坐上了玉榻:“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用了。”

萧落木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这么好的一把剑,真是可惜了。”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从剑柄到剑身,一点一点,慢慢的龟裂,粉碎。

白石望着地上的粉末赞叹一声:“好内功。”

萧落木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了头,不知望着何方。

萧落木依然只是淡淡笑着。

笑得那样的淡。

那样的飘渺。

飘渺得逐渐透明。

白石的笑容却逐渐僵硬。

他突然觉得,在刚刚那一瞬间,仿佛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萧落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病无药。

“我突然有一件事情很想不通。”

病无药也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残忍:“什么事?”

“假如有个人突然手脚冰冷,这是怎么回事?”

萧落木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病无药笑道:“也许他中了毒。”

萧落木仿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他又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很慢,很慢。

病无药想了想:“如果手脚冰冷,也许是中了‘丹鹤顶上红’?”

萧落木紧紧皱起了眉头:“说的也是。可是他不但手脚发冷,似乎双眼也有些昏花。”

他向前迈出了第三步,却微微有些蹒跚。

病无药摇了摇头:“那一定不是‘丹鹤顶上红’,或许是‘断脉蜈蚣散’?”

萧落木叹了口气:“如果是‘断脉蜈蚣散’,那么他的心跳却加快了三倍,这又怎么解释呢?”

萧落木踏出了第四步,满面通红。

病无药冷笑道:“那你说是什么毒?”

萧落木却只是淡淡的道:“是什么毒已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病无药道:“在他出剑的那一刹那,我的手指轻轻弹了几下,你没有注意么?”

萧落木点了点头:“很好,很好。怪不得你身上有六种颜色略微变浅了。”

病无药叹了口气:“能瞒过你这么好的眼力,也算是我的运气了。”

萧落木微微笑了笑:“可是你的运气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哦?”

萧落木轻轻扶着额头:“你没有注意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倒下么?”

病无药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你……”

萧落木又道:“这‘乐极生悲’虽然无药可解,然而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病无药的瞳孔不禁一缩:“什么缺陷?”

萧落木淡淡道:“对于内功到了我这样境界的人来说,它发作得实在是太慢了。”

话音未落,萧落木的身影已然跃起!

他那修长的手指刮起一阵凌厉的风,直直地点向病无药的咽喉!

可是病无药没有躲。

她来不及躲。

根本来不及!

如果说快剑三的剑法有如展翅的雄鹰,那么萧落木的手指便仿佛划破天际的流星!

可是就算萧落木的手指并没有那么快,病无药也不会躲。

她没必要躲。

根本没必要!

因为在下一秒,萧落木的身体已然重重地摔在地下。

病无药的笑在这充满暖意的大屋内却显得如此的狰狞:“致命的缺陷不在我的毒,而是在你。”

白石猛然向前,想要扶起萧落木。可是萧落木的身子仿佛铅铸的一般,怎样挣扎都无法爬起。

病无药接着道:“你错就错在你太过自信。我下的毒根本不是‘乐极生悲’,而是‘五步离魂’!”

萧落木的嘴中不断地淌出白沫,他仿佛连抬起头的力气都已丧失。

他喘息着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了几个字:“你..怎么会...”

病无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和生亦欢都不明白,如果为了自己最爱的男人,别说杀人,就算是杀尽天下人,又是什么难事呢?”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

他也无法再说话。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留下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在叹息着生亦欢的智者千虑,又仿佛在叹息着病无药的执着无悔,也仿佛在叹息着自己精心策划的大戏已然提前落幕。

白石拼命抓起了萧落木的肩膀,拖向了面前的瑶池。

“没用的,那池水已经洗过我的身体。”病无药笑道,“现在只是一池普通的水了。”

白石一言不发,站起了身,默默望着病无药。

病无药冷笑道:“不用急,马上就到你了。”

白石没有答话,只是淡淡道:“给我解药。”

病无药仿佛听到了一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如果我不给呢?”

“如果我要你给呢?”

病无药的双眼瞪得硕大!

因为她听得分明,说出这句话的,不是白石,而是快剑三!

病无药猛然转头。

快剑三的脸色只是微微有些阴沉。

“可是这‘五步离魂’没有解药。”病无药叹了口气。

“即使没有解药,你也一定能救他。”

“我救不了。”

“不。”快剑三摇了摇头,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居然又多了一把剑,“你一定能救他。”

“你要杀我么?”病无药苦笑道,“既然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死在你手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要死的不是你,”快剑三居然把剑横在了自己的颈前,“如果你真的救不了他,死的将会是我自己。”

病无药愣住了。

“可是他要杀你。”

病无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

“他杀不了我。然而你不救他,我就会杀了我自己。”

快剑三的剑轻轻地割破了皮肤。

“让他活着出去,也许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病无药的嘴角仿佛诉说着无法形容的悲哀。

“即便死,死的也是你们人间八苦,绝不会是我快剑三。”

快剑三的剑深深地陷入了肌肉。

“什么人我都能救,唯独不能救想杀你的人。”

病无药咬着银牙,仿佛要尽最后的努力。

“可是,我却想让他活着。”

快剑三的剑上流淌着殷红的血。

滴答。

滴答。

落在地上的,不是快剑三的血。

而是病无药的泪。

“我不用救他,你也不用死。”她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没有一丝生气,“‘五步离魂’没有解药,也不需要解药。三个时辰后,他自然会醒的。”

快剑三的剑停下了。

他盯着病无药的双眼中,尽是残酷的得意,却又难免一丝动容。

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

可是他尚未出口的话语,却凝滞在喉中。

因为。

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

一声。

呜咽。

不。

与其说那是一声呜咽,不如说是一个慵懒的哈欠。

很轻。

真的很轻。

可是这个哈欠在这烟雾缭绕的密室中,却又异常的清晰。

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不断地环绕。

不断地膨胀。

不断地回响。

就在耳边。

快剑三的耳边。

白石的耳边。

也许,也在病无药的耳边。

快剑三皱了皱眉。

他的身影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而在下一刻却又仿佛从来就没有动过。

然而在那一瞬间。

仅仅是一瞬间。

白石没有看到剑影飞舞。

可是他看到了紫姹绽落。

快剑三的双手不知何时又各多出了一把剑。

两把微微颤动的剑。

白石这辈子看到的剑已不计其数。

然而白石心中还是一惊。

因为他看到,快剑三的剑锋在白石的眼前浅唱低吟,仿佛两把剑在交相应和。

白石惊道:“好快的剑!”

快剑三微微一笑:“你说这一次,我的剑能不能快过萧落木的手?”

“不知道。”

“哦?”

白石叹了口气:“因为这一次,你的剑已经快过了我的眼睛!”

快剑三仰天大笑,双眼却未曾松懈分毫。

屋内的樊篱全都消失,一览无遗,只剩下云雾蒙蒙。

而在那云雾的深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朦胧得无法看清。

但是白石明白,那不是人影。

世上绝没有那么小的人影。

而就算真的有,也绝不可能发出那样的一声哈欠。

就在这时,病无药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快剑三瞠目结舌。

白石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猫。

一只黑猫。

一直在轻轻打着哈欠的。

黑猫。

如果说黑猫带来厄运,白石一定不会相信。

可是如果说黑猫带来恐惧,白石却深信不疑。

但是有一个前提。

这只黑猫是一只……会笑的猫!

会笑的猫?

世上有这样的猫?

有!

绝对有!

这只猫那样的真实,真实得仿佛如同白石的一呼一吸,却反而衬得这云莱之地犹如幻梦一般。

黑猫迈着婀娜的身子,轻轻地踱着,曼妙得仿佛出浴的少女。

它的头却不时望着他们,惨惨地笑着。

快剑三的眉头紧锁,他双手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剑,指节已然攥得发白。

白石盯着猫的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非常不详。

他似乎看到,那只猫游移的眼神逐渐坚定,直直地望向一个人。

病无药。

猫又笑了。

笑得很开心。

白石不知道猫开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他至少看得出,猫的嘴咧得很大。

大得几乎露出了所有的牙齿。

甚至是它的喉咙,它的食管,以及它的胃。

它的牙齿死白而又尖锐,就像是折断的骨头,仿佛还渗出了丝丝血迹。

白石出手了。

他不得不出手。

尽管他很恐惧。

可是他也很勇敢。

勇敢的人也会恐惧。

可是恐惧绝对吓不倒勇敢的人。

而且他实在是不得不出手。

因为他看到了黑猫高高跃起,扑向了病无药。

它那狰狞的面容,仿佛要将病无药吞噬。

所以他终究是出手了。

他早已算准了黑猫的来势。

白石很少出手,但他一旦出手了,却也很少失手。

可是这次他失手了。

至少他明白自己即将失手。

因为有一个人比他出手更快。

快剑三。

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什么都不能代表。可是一个人的绰号却往往能说明很多问题。

快剑三不是名字。

绝不是。

尽管白石也不清楚。

可是他已然明白,快剑三的剑的确够快。

所以他宁愿相信,快剑三是一个绰号,而不是一个名字。

快剑三的单手剑已足够让白石赞叹。

可是他的双手剑却比单手剑还要快上一倍!

白石的拳还未击出,快剑三的剑至少在黑猫身上斩了七下。

所以白石明白,他的拳,只能失手了。

如果,他没看到下一秒钟发生的事。

他的确可以这样以为。

可是,他还是看到了。

猫在空中随意地翻滚着,扭动着。

在它和快剑三的身影交错之后,居然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而它的爪子,直直探向了病无药的额头。

黑猫居然躲过了快剑三的剑?

难道说这黑猫真的不是来自人间?

但是无论如何,白石已然不需收手了。

他的拳,猛然击向黑猫的胸口。

可是病无药却没有动。

即便她似乎已经感到,那黑猫的爪子,即将印在自己的头顶。

自从她的泪和快剑三的血融为一体那一刻,她的眼中,已只剩下了苍凉的灰暗。

可是黑猫的爪子竟没有碰到病无药。

因为病无药的身子,竟然向一旁移开了三尺。

即使病无药一动不动。

白石心头一松。

因为他看到了推开病无药的那只手。

那只苍劲而纤长的手。

求不得的手。

一只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在的手。

一只难以察觉,却又不可忽略的手。

白石不禁又望向了黑猫。

他不禁毛骨悚然。

因为他看到了。

那只黑猫狭长的瞳孔,竟然也在望着他。

而且,那双猫眼中,写满了讽刺与讥笑。

这是为什么?

很快,他便得知了答案。

答案就是。

病无药的一声惊呼。

不。

只是半声。

这个答案,让白石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惊骇。

因为他分明地看到,病无药绚丽的脖颈突然裂开,血液喷涌而出,在空中挥洒,竟然映出了更加绚丽的颜色。

宛若一道彩虹。

和病无药的身躯交相辉映的彩虹。

美得,仿佛一幅画卷。

一幅缓缓合上的画卷。

白石看着自己的手,眼里充满了不信。

如果仅仅是因为他的拳,没有碰到黑猫的一根毫毛,他也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的眼神。

可是如果说,他根本没有看见黑猫是怎样接近已然跃出三尺的病无药呢?

那他是否还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且,那只黑猫,现在就站在他的身前,把那充满死亡气息的笑容,再次绽开。

白石的手第一次有些颤抖。

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力量从他的手臂中缓缓地抽走。

因为他明白。

他深深地明白。

他的拳没有被黑猫躲开。

绝没有。

可是他的拳却从黑猫的身体上穿了过去。

这只猫,一定来自地狱!

黑猫仿佛看穿了白石的心。

黑猫浅浅一笑。

这笑容中,居然仿佛有着赞许。

可是更多的,是怜悯。

那怜悯,残忍得让人头皮发麻,让白石的胃都忍不住地抽搐。

这种抽搐的感觉从他的胃开始,传染着他的五脏六腑,甚至骨骼肌肉。

可是白石早已顾不上了。

因为黑猫已再次跃起。

它那双巨大而又黑暗的瞳孔注视着白石的额头。

白石奋起全力。

他的双手拳化为掌,掌又化为指,在一瞬间已出了十九招。

然而他的毛孔还是在下一秒全部收缩。

尽管他心中隐隐早有预料。

他的手,再一次穿过了猫的身体。

而猫的爪子,早已在白石额头上按下。

白石在那一瞬间,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白石眼前的一切都在漂浮,正如他的灵魂,仿佛正在被扯离他的身体。白石的双膝早已丧失了力量,他的双手勉强地撑住了地面,头也软软地垂下,甚至连呼吸的力量也已消失。

他仿佛看到,黑猫化为了死神,在向他微笑,招手。

“嘀嗒”。

“嘀嗒”。

一滴又一滴。

那滴落的不是血。

而是地狱的邀请函。

可是白石的脑子却猛然清醒。

因为他在这滴血声中,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虽然他早已分辨不出声音是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口中,可是他至少能分清,那是一个女人的呻吟!

难道是病无药?

病无药没有死?

白石抬起头。

病无药的喉头,早已断开。

断开的喉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那又是谁?

白石回过了头。

快剑三离他不远。

也离那个女人不远。

一个黑衣女人。

一个肩膀上滴着血的女人。

快剑三手中的剑依然在轻颤。

他的剑颤得有多欢快,他的脸色就有多凝重。

雾气依然在弥漫。

白石恍惚中觉得,那女人朦胧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可是白石突然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猫呢?

那只黑猫呢?

那死神的化身呢?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石想不通。

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没有血,也没有伤口。

刚刚的那一切,难道都只是幻觉?

难道从来就没有过那梦魇般的黑猫?

可是为什么病无药的血,染红了一池清泉?

究竟哪一部分是梦,而那一部分又是现实?

快剑三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的虚幻:“这种能扰乱视觉的武功天下只有一种。”

女人没有说话。

快剑三微微一笑。

他的身影旋即跃起,与剑光交织在一起,将纱帐般的雾气瞬间撕裂。而女人的身影也如同幻影般闪烁,就如同那只黑猫,妖异而又美丽。

两个黑影已然停止。

快剑三的剑再次沐浴在那一抹殷红之中。

白石却惊呆了。

那女人……

是叶子!

那清隽的面容,单薄的身躯,分明就是叶子!

那在寒风中瑟瑟奋发抖的叶子!

叶子的脸上,居然还是一片淡漠。

她肩头的两处伤口,依然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可是她却没有丝毫在意。

仿佛那已然不是她的身体。

不。

那从来就未曾是她的身体。

快剑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剑,眉宇间微微地露出一丝庄严,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之中。

“化气为物,扰人耳目。”终于他开口了:“你用的是‘沆瀣一气’。”

叶子依然没有说话。

快剑三接着道:“你趁我们被黑猫所吸引,在暗中布满了银蚕丝刃。所以不管病无药向哪边躲避,都会正中你的毒手。”

叶子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握紧了自己的双拳。

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套满了银白色的指环。

刚好十只,不多,也不少。

就像猫的爪子,娇小却又锐利,温柔却又凶残。

快剑三抬起了头,微微一笑:“可惜,我和‘沆瀣一气’交过手。”

他的双剑缓缓抬起:“而且不止一次。”

叶子微微抬了抬眼皮。

她轻轻抖了抖双手。

银幕刹那间将她的身影掩藏。

快剑三双剑已出。

“锵啷啷……”

银色的指环落在地上,沉在水中。

刚好十只,不少,也不多。

然而叶子却消失了,正如同没人看见她的到来,也没人看见她的离去。

白石猛然转身。

求不得呢?

求不得的身影已然消失。

而病无药绚烂却又逐渐泛白的躯体,还在地上苦苦挣扎。

他断裂的喉头不断抽搐着,已不再涌出鲜血,而是一个个血色的气泡,从喉管喷出,却又在空中消逝。

就像病无药那短暂而激烈的生命。

快剑三不知何时已轻轻伏在病无药的身边。

他凝视着病无药的双眼,露出了一种白石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神情。

而病无药的眼中,也露出了一种复杂的光芒。

不过,快剑三却仿佛能够看懂。

他看到了,那怨恨的眼神中,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渴求。

白石叹了口气:“她需要你。”

快剑三没有说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俯下了身子。

他吻上了病无药的唇。

然而他的眉头却突然猛然一皱。

因为病无药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

她的牙齿也死死地咬住快剑三的唇。

咬得鲜血直流。

咬得皮开肉绽。

快剑三却毫不在意。

他就那样盯着病无药的眼睛。

那样深情。

渐渐地。

渐渐地。

变得释然。

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黯然。

病无药却笑了。

虽然她已经无法再笑。

可是快剑三知道。

她的确笑了。

因为他明白,快剑三已经懂了。

她,已经得到了。

得到了她最后想要的东西。

病无药放开了牙齿,眼中的光芒渐渐晦暗。

快剑三叹了口气。

这时,他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白石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事。

快剑三的手刹那间已插进了病无药的胸膛。

病无药的胸口几乎没有流出血。

因为病无药的血早已流干。

然而她闭上了眼睛,安详而满足,没有一丝痛苦。

留下的,只是面无表情的快剑三和满面愕然的白石。

快剑三又叹了口气。

“她知道我不可能爱上她。所以她不要我的吻,而却宁愿死在我手里。”

快剑三望向目瞪口呆的白石,面上竟然露出一丝凄然:“至少,是我送她最后一程,你说是不是?”

白石被震惊得语无伦次:“这...你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

“这不是爱,也不是恨。”快剑三仰首昂然:“这,是我的恩赐。”

“恩赐什么?”

“解脱。我快剑三,亲自赐予的,完美无憾的解脱。”

白石哑然。

可是快剑三却是一凛。

因为他听到了,洞外遥远的石阶之上,传来了足以惊心动魄的哀嚎。

他紧接着笑了笑。

“看来,我们今晚的故事,还远没结束。”

白石也静静地望着那两扇紫色的洞门。

洞门也许是被叶子打开,仿佛恶魔的口,将要把一切吞噬。

白石本来以为,这扇大门之后,一定是地狱。

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地狱,不是在大门的里面。

而是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