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补充营营部医院设在椰林外,设施极为简陋,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临时救护站。仅有两顶野战帐篷,一顶当手术室,一顶安置重伤员,早已人满为患。轻伤员或躺或坐用椰树枝叶草草搭建的棚子下,远处是盖着黑色军用雨衣的尸体,一排排整齐摆放,气氛十分压抑。二排七名残兵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走进营部医院。里面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医护人员十分短缺,半天也没人搭理二排这七个人。

“公鸡”中士等了十分钟,始终不见有人上前询问,气得他大声呼叫医护人员,神情激动。

这种情况和李浩洋印象中的完全相反,美军野战医院竟如此简陋混乱,深感意外。1942年下半年是美军反攻的初期,一切都准备不足,后勤混乱实属正常。美国的战略是先欧后亚,国内的战时工业机制才刚刚运转起来,大规模生产需要时间,军需供应优先保证欧洲,先打败德国,再对付日本。不过李浩洋深受美剧《太平洋战争》的影响,剧中莱基静坐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长时间凝望值班女护士雪白脖颈的特写镜头,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久久难忘。

而眼前这一切实在让李浩洋大失所望,满眼都是伤兵,哪里有什么漂亮的女护士,现实残酷。

尽管“公鸡”中士的嗓音比平时减弱了三分之一,可仍旧十分响亮,终于引起了注意。一名臂带红十字的医护兵,闻声跑了过来,手里拎着半条刚截断的人腿,截口处还在不断滴血。医护兵见多了伤兵,神情漠然,随手将半截人腿丢入一旁的空油桶中,接着检查“公鸡”中士等人的伤势,分成轻重伤员,依次安排救治。医院里人手短缺,李浩洋几个轻伤员帮着医护兵把两名伤势较重的用担架抬进手术室,放到一旁,排队等待救治。

手术室里就一名军医,正在给一名腹部中枪的士兵取子弹,手上沾满鲜血。而伤者却在不断挣扎,手脚被固定在手术台上,嘴里堵着毛巾,似乎是麻药的注射剂量不够,可以想象他的痛苦。两名医护兵在一旁协助军医手术,还要不断提防伤者挣脱固定手脚的皮带,时不时抽出一人加力按住。

李浩洋看得不忍,扭头问身旁的医护兵:“为什么不给他多打点麻药?”

医护兵摇摇头,“麻药不多了,后面还要不少伤兵要手术呢!”

军医一直没找到伤兵腹内的弹头,心里焦急,听到李浩洋的问话,扭头大喊道:“闭嘴,无关人员都出去,快点!”

李浩洋知军医心急,也不争辩,悄然退出,走向轻伤员所在的椰棚。三座椰棚前后排列,内摆行军床,但数量不足,用空弹药箱摞叠成床状代替,上铺军用毛毯,背包当枕头,勉强够用。李浩洋挨棚寻找“公鸡”中士他们,不想先找到了杰森。他腿伤已包扎齐整,正躺在行军床上闭目小睡。李浩洋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捅醒杰森。杰森睁眼看到是李浩洋,十分高兴,马上起身笑着问道:“詹姆斯,你怎么来了?”

李浩洋摘下M1步枪,靠在床头,“来医院能干什么,治伤啊!”

杰森看到李浩洋肩头经过简单包扎,关切问道:“伤的重不重!”

李浩洋无所谓地一笑,“没事,擦破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杰森扭头四下看看,”就你一个人?”

李浩洋道:“还有‘公鸡’中士他们,你没看见?”

杰森摇头,“没看见,二排全撤下来了?”

李浩洋叹气道:“我们在椰林内一处日军碉堡守了一夜,还剩七个人,援兵天明赶到,我们就撤下来了。”

杰森十分吃惊,“七个,这么少!”

李浩洋道:“打得很惨,援兵再来晚点,一个也剩不下。”

杰森也不知说什么好,掏出烟来递给李浩洋一支,“活着就好。”

李浩洋不会抽烟,但此时却想来一支,“你这里怎么样?说点高兴的事情听听!”

杰森摸出黄铜制ZOOP打火机,掀盖给李浩洋点烟,边说:“你都看到了,到处一团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伤员。不过听说道格派人来督战了,可能要撤换一批高级军官,重新组织进攻。”

杰森所说的道格,就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盟军西南太平洋战区最高司令官,美国陆军五星上将。但麦克阿瑟1944底才晋升陆军五星上将,现在还是四星上将,其司令部设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

李浩洋吸了一口烟,顿时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杰森含笑给他拍背,“没关系,抽几支就会了。”

李浩洋坚持抽下去,卸掉随身装备,直接躺倒旁边的空行军床上,缴获的南部十四式年式手枪连套挂在床头,“这里没人吧,我先睡一觉,缩在防炮洞里实在不舒服。”

杰森把自己的军用毛毯丢给李浩洋,“没人。这家伙根本没受伤,就是吓坏了,一直不停喊叫,上午刚被送走。”

李浩洋好奇道:“送哪儿去了?”

杰森一摊手,“谁知道,反正不是送回国。”

那时候还没有“战场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病症的叫法,只是将患有此种病症的士兵统一安置,由心理医生负责治疗,方法自然也很少,相当于变相的软禁。

李浩洋杀鬼子时相当兴奋,如同吃了兴奋剂般精神,可一躺倒行军床上,眼皮立时就睁不开了,掐灭香烟,昏昏欲睡。杰森见李浩洋十分疲倦,也不再打扰,找来一本旧杂志,躺在床上无聊翻看。李浩洋刚迷糊着,野战医院外突然响起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两辆经典的威利斯军用吉普车相继开了进来,停在一旁的空地上。三四名身穿普通作战服的军官起身下车,先去查看手术室和重伤员住的野战帐篷。不久,这几人离开野战帐篷,快步穿过便道,走入椰棚内,查看轻伤员们的情况。

带头的军官五十多岁,头发稀疏,一脸精明干练的神情,虽未佩戴任何军衔标志,但一看就知是个将军。他身后跟随行副官和卫兵,挨个询问士兵们伤情,十分随和,丝毫没有将军的架子。许多士兵似乎都认识他,纷纷起身敬礼,场面热闹嘈杂。李浩洋被喧哗声吵醒了,探身瞅瞅前面椰棚内的人群,扭头问杰森:“是谁来视察了?”

杰森放下手中杂志,“是艾克尔伯格中将,第一军军长,应该是道格派来督战的。他曾负责所有盟军新兵的训练,去过咱们的训练营,在澳大利亚,你忘了?”

李浩洋是穿越过来的,昨天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也无法解释,重新躺下道:“记不清楚了,没事老往野战医院跑,有胆去前线看看!”

杰森道:“说得对,最好能把咱们送回澳大利亚有女护士的的医院去,这里的医护兵打针太疼,真受不了!”

李浩洋撇嘴道:“做梦吧!要送也是重伤员,轮不到你我。”

两人说话间,一名军官离开前方人群,快速走到中间椰棚中央,扫射前后伤员道:“谁是32师补充营C连二排的斯科特中士,将军想见他?”

军官一连问了三遍,“公鸡”中士才从后排椰棚露面,没说话,抬手示意。军官立刻走过去,低声和“公鸡”中士交谈,具体谈什么,李浩洋和杰森谁也没听清楚。军官很快离开,引领艾克尔伯格中将去看“公鸡”中士,身后还有随军记者,不断抢拍,相机快门声连续响起。李浩洋没法入睡,索性起身观看,忽然看见“公鸡”中士朝他招手,示意赶快过来。他不知何事,快步走了过去,杰森也起身跟去。李浩洋近前一看,除两名伤势较重的人外,坚守碉堡的二排士兵都齐了,靠边站成一排,等待中将到来。

“公鸡”中士命李浩洋站到队尾,悄声对大家说道:“将军来发勋章,都别乱说话。”

李浩洋点点头,走到队尾站好。

艾克尔伯格中将大步走到队列前,依次和“公鸡”中士等五人握手,然后赞扬他们孤军深入敌阵,坚守一夜的英勇行为,接着宣布每人军衔晋升一级,颁发紫心勋章。中将亲自给五人颁发佩戴紫心勋章,数名记者上前抢拍,随后五人与中将合影留念,视察接近尾声。紫心勋章很普通,凡是在作战中受伤的美军都能获得,之所以如此刻意宣传,是为了提高士气。麦克阿瑟就十分懂得利用宣传来鼓舞士气,他那句名言“我还要回去!”,就是最好的明证。一句话便让全世界忘记他是丢弃部下、只身逃命的败军之将,转而成为坚持抵抗日军侵略的国家英雄,不得不令人佩服。

司令官懂得宣传,部下自然也要学会一些,尤其是在前线士气低落的时候。

艾尔克伯格中将没多停留,前线还要一大堆麻烦事等待他处理,匆匆离开。但有一名军官特意留了下来,走到“公鸡”中士身前,仔细询问他们是如何坚守碉堡的,似乎很感兴趣。李浩洋困意难耐,见人群都散了,便快速返回行军床,倒头就睡。

一小时后,李浩洋尿急,睁眼起身,猛然看见对面行军床上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他缴获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把玩,不是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