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刘逍咳血

长公主府

见刘逍下轿,门口候了多时的侍卫凌喻赶忙上前扶着。

“驸马您可算是回来了,这次您说什么也不让属下跟着去茵庄,着实把属下担心坏了。”

刘逍一阵咳嗽,摇头示意无碍:“坊里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安排,你我是信得过的。”

凌喻是刘逍贴身侍卫,亦是千机坊的人。

见刘逍嘴唇发白,凌喻蹙眉:“您操劳了数日,该顾顾自己身体,坊里的事也不是一两日能办完的,要不请郭大夫来瞧瞧?”

刘逍摆手,却又是一阵咳嗽,他将手里紧拿的桑皮纸包递给凌喻:“无碍,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把这个给厨房送去,让他们按照我配好的量,将莲子和这些草药小火慢熬一个时辰。”

凌喻接过纸包,刚要继续说话就被刘逍打断。

“公主呢?不在府上吗?”

凌喻无奈,又将劝他休息的话咽了回去,回道:“今儿上午进宫去了,中午应该在福寿宫陪太后用了午膳,现在约莫着也快回来了。”

刘逍点点头,低头想了想又将凌喻手里的桑皮纸包拿回:“还是我自己盯着厨房熬吧,等嘉霓回来就能喝了。”

凌喻看着推开自己走向厨房的刘逍,一愣,赶忙快步追了过去:“驸马,大夫都说了让您静养,您”

不待凌喻说完,刘逍便骤然停下,凌喻一个没刹住闸差点儿撞了上去。

凌喻抚着胸口哎呦了一声,摇头就看见刘逍蹙眉一脸沉肃,正盯着右前方。

顺着刘逍的目光看去,凌喻只见三五个小厮正往外抬一个尸体,尸体上盖着麻布,垂下的手腕带着略略发暗的银环,淡粉撒花袖口显示此人的身份应当是公主府里的丫鬟。

“站住!”

刘逍一声呵斥把凌喻都吓了一跳,他素日里说话温和有礼,何时这般动怒。

几个小厮赶忙行礼:“参见驸马爷。”

刘逍缓缓上前,眸光复杂,几个小厮却抬着尸体往后退了一步。

“驸马爷,您别看了,这不干不净的恐污了您的眼。”

刘逍看着那人腕上银环,微眯双眸:“这是?”

几个小厮对视一眼,面有难色,其中一个犹豫着开口:“回驸马爷,这是杂役丫鬟品儿,前些日子染病,死了。”

“染病?”刘逍目色略沉,眼中尽是讽刺,“前日我还见她侍弄花园,什么病这样急说死就死了?”

“这这许是什么恶病,来势汹涌”小厮有些心虚,深低着头回话。

刘逍凝视着盖着麻布的尸体,忽而大步上前推开小厮蹲到她身侧,缓缓掀开麻布一角。

单是掀开一个角,刘逍眼前的景象就足够让他心惊。

他抑制住心头的不安,咬牙将麻布彻底掀开,这次连站在刘逍背后的凌喻都是一怔。

太触目惊心了。

品儿身上简直没一块儿好地方,大大小小鞭痕遍布全身,皮肉绽开之处从衣裙裂开的口中露出,趋于凝固的暗红色血痂暴露在阳光下,隐约闪着血光,空气中隐约泛着难言的味道。

刘逍胃里一阵翻涌,他手微微发颤,重新将麻布给品儿盖好,闭目深吸了口气,额角隐约泛起青筋。

“不是说病死的吗,这些伤哪来的?”刘逍缓缓起身,眸光寒冷似含冰刃。

小厮琢磨着说辞:“驸马”

“是谁的命令!”

几个小厮慌忙跪地,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是我的命令。”

刘逍闻声一愣,手缓缓松开,心中那股不安终究得到了印证。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真是你。

杜嘉霓刚从宫里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下入宫的裙袍,发上芍药累金丝双步摇在日光下光芒更甚,流苏轻摇。

此刻她的明艳迫人落在刘逍眼中却有些刺目。

“真是难得啊,本宫还从没见过驸马这样动气,没想到今日得见,竟是为了个小小婢女。”杜嘉霓微微昂头,笑得轻蔑。

刘逍缓缓走向杜嘉霓,眸光有不同往日的和煦,声色略沉:“她犯了何错,公主要这般虐杀她?”

杜嘉霓心里忽然涌起难以明状的不甘与难过,可她却笑得愈发张扬,眸光流转:“本宫处置一个下人,难道还要向驸马报备了不成?”

她拨开织萝欲拦着自己的手,对上刘逍布满失望的目光,缓缓走向他:“别说杀她了,只要本宫想,怎么杀都可以。”

“这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刘逍蹙眉,凝视着杜嘉霓,“况且她到底有没有犯错,公主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杜嘉霓忽而笑了,刘逍的目光落在她眼中就好似利刃:“驸马这是做什么?是心疼了不成?”

刘逍深吸口气,极力克制着情绪:“我与品儿姑娘,坦坦荡荡,她不过是闲暇时来我的园子照看下花草,未免你顾忌,只要我在园子时我从不让她踏入。”

“所以你一直知道她心悦你了?”杜嘉霓笑得讽刺。

刘逍一字一句,眸光越来越黯淡:“是,我知道,所以我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情起无缘由,无论她对我,还是我对公主都是这个道理,怎能因此怪她!如若公主在意,大可找个由头把她赶出府,何必如此狠厉无情!”

杜嘉霓心底一阵疼,面对他质问的目光和言语,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因为他没说错啊。

可为什么她会这般委屈难过。

杜嘉霓偏过头,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晃动,她似是混不在意一般抚了抚颈上的珊瑚串,幽幽开口:“我就是要折磨她,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违背我心意的下场。她偷窃本宫玉牌,意欲支持北朔叛军谋反,本宫怎能容她。”

“偷窃玉牌?”刘逍蹙眉,声色俱冷,忽而轻笑出声,“公主真是好智计,没有比这更一举两得的说辞了。”

杜嘉霓不以为意一笑。

刘逍抬眸:“公主若是有一点人性,都不会如此轻贱人命。”

杜嘉霓垂眸不发一语,袖中的手却紧攥,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却根本感觉不到疼。

她拂袖转身,头颅依旧高昂,裙袍上的洒金凤纹熠熠生辉。

“杜嘉霓!”

刘逍眸光复杂,声音透着最后一丝挣扎。

他不相信十年前那个众目睽睽之下救自己于危难,帮自己对抗流言讥笑的女孩会成为这般冷血无情之人。

杜嘉霓脚步一顿,微微侧头。

“殿下,此事是有隐情的,对吧?”刘逍看向杜嘉霓的眼神一阵颤动。

杜嘉霓唇角轻笑,继续向前走去,松树在墙上投出森然的影。

“没有。”

见杜嘉霓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刘逍再也克制不住般扶墙剧烈咳嗽着,额上泛着虚汗。

“驸马!”凌喻快步奔上前扶住刘逍。

刘逍缓缓拿下手巾,白色手巾上赫然绽开一片猩红。

桑皮纸包里刘逍剥好的莲子和草药散落在地,似丧家之犬般孤伶无依。

窥星阁

诸葛翊盯着手中刚从锦州传来的信,紧抿着唇,看起来颇为头痛。

想了想,他还是叩了两下房门,不等里面回应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段尘,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诸葛翊将信背在身后,站在段尘案前。

案上阳光被突然冒出的人挡住,段尘放下笔,无奈抬头:“我想你闭嘴。”

看诸葛翊不为所动,段尘挑眉:“把信拿来。”

诸葛翊乖乖将信交出,也不再玩闹,难得安静坐在一旁。

见信口已被人撕开,段尘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好奇没管住手。

段尘看完信,轻叹口气,将信扔回案上:“果然。”

诸葛翊瞅着段尘神情,蹙眉:“看你的样子,你早猜到梁潇孟会自杀?”

段尘摇头,淡然开口:“我只是料她不会接受太后的安排,尤其是在她得知自己是太后的棋子后。”

他顿了顿,有些惋惜:“只是我没料到她会如此极端。倒是我小看了她对杜仪风的情意。”

“唉,其实也不难理解。”诸葛翊拖长的调子带着些遗憾,“丈夫死了,还是间接死于自己之手,太后又逼着改嫁,父亲又利用欺瞒了自己,可不是生无可恋么。”

“梁潇孟寻死我看并非是无力反抗、生无可恋。”段尘边整理着案上书卷,幽幽开口,“而是拼死最后一争。”

“争?”诸葛翊疑惑抬头,见段尘唇角似翘非翘。

当然是争,梁潇孟和云畅,一个得到了真心,一个得到了名分,看起来似乎是梁潇孟落了下风。

可云畅与杜仪风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眠,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看着段尘案上摞的书卷,诸葛翊“啧”声摇头:“你这阁主可真难当,师傅在时你受限制,现在师傅虽然昏迷,却留了后手让穹夜观那些长老制衡你。看看这小山似的书,你得抄到什么时候啊。”

段尘无所谓般耸耸肩。

当初他贸然闯凝翠园,就已做好打算。比起面对萧潆受罚自己坐视不理,罚抄几卷书文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过诸葛翊最不理解的并非这个,而是段尘明明知道梁潇孟不会接受改嫁,却不拦着萧潆,平白让流水楼吃了暗亏,不仅从此要依附太后,萧潆还受了这样许多罪。

段尘瞥诸葛翊一眼,随手抄起一本书扔给他:“别瞎猜了。”

诸葛翊猛然抬头,见段尘幽幽墨色中透着些许无奈。

“阿潆是个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的人,不是劝几句就能拦住的。”段尘笔尖一顿,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苦涩,“而且,是我不好,没想到好计策,顺势用了下策。”

顺势下策

诸葛翊有点听不懂了。

“你是说,你利用萧潆?”诸葛翊心底一惊。

段尘沉吟不语,心思全然无法再挪回纸上。

他终是垂下了手。

“是。”

诸葛翊蹙眉不说话,他清楚萧潆在段尘心里的分量,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

“梁家虽趋于没落,可他国公府的名威仍在,若能紧攥住梁国公这条线,便能笼络住当初助圣祖建朝的遗老们,凭着遗老的威望和地位,若能有他们支持,皇上夺权的胜算将会大增。”段尘正色,眸中似酝酿着风雪,“所以,梁国公绝不能站在太后这边。”

段尘说的这些,诸葛翊都明白,可这些和萧潆又有什么关系。

他顺着段尘的话将思路使劲拽向梁潇孟。

梁国公现在显然是太后一党,这份心思不难猜,梁国公无非是想从中获得权与利,重振梁氏一族。

这种因利而聚的脆弱关系往往也会因利而散,而最能触发这种结果的,莫过于梁国公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女。

梁潇孟早晚都会知道真相,但越早知道她便会越难承受这种打击,这个道理就类似于血肉模糊的裂口往往比结痂的伤口更容易撕裂。

梁潇孟一旦知道了真相,无论梁国公和太后对她的人生做何种干预,她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去反抗。从她有心思和胆量参与北朔王谋反一事段尘就能看出,她必定会抗争沦为棋子的命运。

当然,就算她选择接受命运,就算她始终不知道真相,这些都无所谓。

窥星阁有一百种方法让她知道,有无数中手段可以逼她抗争。

一切,根本逃不出段尘的控制。

只是段尘缺少一个契机,缺少一个将祸水引向太后的契机。而萧潆求见太后正好为他提供了契机。

没有比太后一纸逼婚状更能让梁潇孟看清事实的了。

梁国公怕是亲眼看见捧在手心的小女悬于白绫之时,才知道自己亦是逼死自己女儿的帮凶。

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来自太后。

无论是小女出嫁北朔,是北朔王中计小女守寡,还是最后小女之死,都与太后有着撇不清的干系。

诸葛翊想到这,混乱的思绪才稍稍明朗几分,他看向段尘:“可太后为何要帮流水楼,你能想到这封信传过去的后果,难道太后就想不到吗。”

段尘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太后心机无双,怎会想不到,只是一没想到事态会严重到如此地步,而是权衡利弊选择了更有利的一方。”

诸葛翊一头雾水。

段尘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梁国公再有威望,也不如流水楼能带给后党的利益大。名望是虚的,哪有江湖势力和钱财来得实在。”

“而流水楼此次投诚就是带了这些见面礼,让太后权衡之下偏向了流水楼。”

段尘顿了顿:“但太后怕是想不到,梁潇孟竟会以死明心。这一条白绫上去,算是彻底把梁国公和太后之间的路给隔断了。”

诸葛翊哑然失笑,本以为简单的萧潆求见太后一事,背后竟藏着这么些算计。

“那流水楼以后可就是太后一党了?”诸葛翊蹙眉。

孰料段尘闻言却轻笑出声:“窥星阁不也表面上是太后的人吗?”

日落西山,夕阳带着一片绿叶悠悠坠落。

诸葛翊微怔看着段尘,反应过来后忽而一笑。

这年头,谁还会单纯相信自己双目所见呢。